(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于《牡丹》2024第2期,ID:慕若文,文責自負。)
1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寒夜。
我抽著煙,獨自一人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樓下的廠區(qū),一覽無余。操場上,員工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出納正在逐個派發(fā)他們的最后一份工資。派發(fā)完畢,他們?nèi)员3种R的隊列,立在操場上久久也不忍離去。這時,廠長跑回到辦公室,面帶急色對我說:
“大哥!他們都不愿意走呢!”
“還有什么要求嗎?”
“沒有!估計是在等你?”
我跟著廠長下了樓,走到隊列前面,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些離鄉(xiāng)背井跟著我打拼了多年的伙伴,我甚至能叫出他們多半人的名字。他們把最好的青春奉獻在了這里,有的在這里成家立業(yè),有的父子兩代人都在這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神情嚴肅地正看著我。我對著他們躬下身,鞠了個躬,一句話也沒說,默默轉(zhuǎn)身回到了辦公室。
兩個合伙人跟了上來,說,大哥,已經(jīng)訂好了房,我們?nèi)ゾ圩詈笠淮喂ぷ鞑桶桑扛奶彀桑∥艺f。我對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先走,我想一個人再待一會。
我曾無數(shù)次立在這扇窗前,看著腳下曾經(jīng)一片荒蕪的土地上一手建成的工廠,機器轟鳴,人頭攢動,滿載的集裝箱貨車緩緩地駛出工廠。而眼下,操場上的這些工人,確切地說,他們已經(jīng)成了失業(yè)工人,正三三兩兩地離開,不時回頭望著身后的廠區(qū)。
廠門口的馬路邊,磨革工老宋蹲坐在他那堆大包小包的行李上,正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為一場即將開始的長途跋涉積蓄力量。他的工衣還沒換下來,上面沾染著五顏六色的涂料,在人群中特別醒目。這個五十多歲頭發(fā)斑白個子矮小的廣西人,從一開廠干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廠里的生產(chǎn)能手。逢年過節(jié)都很少回家,他說回家一趟不容易,要轉(zhuǎn)好幾趟車,還要走十幾里山路,不如留廠過年,多賺些加班費。他一個人供養(yǎng)著家里兩個讀大學(xué)的兒子。
他站起了身,背起一大堆行李,像只爬行的蝸牛,緩步往遠處走去,漸漸消失在洶涌的人潮中。
看著他的背影,一個想追上他的沖動在腦海中一躍而起,卻又被另一個自己按了下去。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獨立的個體。他們輾轉(zhuǎn)在這個制造業(yè)的城市里,肩膀上都扛著各自的擔子——他們的家庭,命運,和不可知的將來。
我和他們一樣。
我感恩于他們沒有因為工廠倒閉而聚眾鬧事,他們也許慶幸于我沒有像附近那幾家工廠的老板攜款跑路,畢竟,這種情形屢見不鮮——能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工廠,都在死撐硬挺著,每天都有撐不下去而倒下的。
玻璃窗里我的影子,像一根杵在寒風里的木樁——我想起了當年父親的模樣。
那是多年前一個悶熱的夏天。
一場持續(xù)的干旱席卷了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正處抽穗時節(jié)的稻子,無精打采地立在早已干涸發(fā)裂的田地里。父輩們抽干了附近溝溝渠渠里的水,又抽干了機井里的水,這些水在稻田里停留不多時,便消失得無影蹤了。父親站在三伏天烈日炙烤下的田埂上看著面前一望無際沒有一點生機的稻子,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煙。他心里的傷口,如同腳下土壤的裂縫,越來越大。父親心底的憂傷蔓延到年幼的我的心底。
無望的等待中,一場暴雨終于下了起來。我跟著父親跑到院子里,在雨中手舞足蹈起來。豆大的雨滴砸在皸裂的土地上,沉睡的塵土飛濺起來,頃刻間,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空氣中充滿了新鮮的泥土氣息。不遠處,我看見村里的大人和孩子們紛紛跑進雨中,伸開雙臂,盡情歡呼著,雀躍著。
這場及時雨密集地下著,沒有停歇,卻逐漸露出猙獰的面目。暴雨如注,它肆無忌憚地橫行在大地上的各個角落,填滿了稻田后,又填滿了所有的溝渠,池塘。接下來的幾天內(nèi),雨水灌滿了河床,沖垮了河提,匯聚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水面漂浮著各種雜物,水草,樹枝,家具的碎木板,甚至小動物的尸體,涌向附近的村莊。村莊很快被洪水隔離成一座座孤島。
先前的喜悅變成了無盡的悲傷。父親站在門檻前,憂心忡忡地望著被水淹沒的稻田,眉頭緊蹙,手中的煙沒停過。
水位越來越高,終于漫向了我家地勢比較高的院子。渾濁的水,悄無聲息,卻帶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壓迫感,擠壓著我的胸腔。隨著夜幕的降臨,它開始淹沒我的腳踝,我驚慌失色。黑暗中,父親一根一根地抽著煙,臉色凝重,一言不發(fā)。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他,見過太多的天災(zāi)人禍,此時怔怔地立在門前,他知道做什么都沒用,除了等雨停,等洪水退去——在天災(zāi)面前,人類如螻蟻般渺小。
到了后半夜,洪水終于慢慢退去,院門前用土壘高的臺階上,留下了兩串深深的腳印。沉默了很久的父親,長長地抽了一口煙,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跳出農(nóng)門!說完,丟掉煙頭,轉(zhuǎn)身回屋去了。我偷偷地撿起爛泥上還沒來得及熄滅的煙頭,猛抽了一口,嗆得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抽煙,煙味很苦。
2
多年后的今天,跳出農(nóng)門的我,在這個全球制造業(yè)中心城市,從一個普通的打工仔做起在工廠里摸爬滾打,慢慢有了自己的小作坊,又有了屬于自己的工廠。我趕上了制造業(yè)蓬勃發(fā)展的浪潮,工廠一時風生水起。
彼時,工廠門口停著一個個等待裝柜的車頭,剛打包好的包裝箱帶著流水線的溫度便被裝進了貨柜,它們像卯足了勁的發(fā)條向港口奔去......
兩年前,歐美客戶開始把訂單陸續(xù)轉(zhuǎn)往了東南亞國家,先是越南,接著,緬甸,印尼,柬埔寨……以前滿負荷運轉(zhuǎn)的流水線越來越空,不得不開始了輪休和半班制。看著幾近停擺的車間,幼小時那場洪水慢慢涌向家門的感覺,陡然涌上心頭——我清楚地知道,一場比洪水更可怕的災(zāi)難來了!
我連夜給美國客戶預(yù)訂機票和酒店,邀請到香港會面。
那是一家頂樓的私人會所,緩緩的薩克斯曲正摻和著柔和的燈光,流淌在房間里那些有著年代感的舊物件上。而我,無心欣賞,在房間里踱著沉重的步伐,焦急地等待著客戶的到來。巨大的落地窗外,維多利亞港如同沉睡的老人靜靜地躺在那里,沒有一點生機,只剩兩邊林立的高樓在閃著寂寞的燈光。視野的盡頭,葵涌貨運碼頭也失去了往日燈火通明的繁忙景象,偶爾傳來幾聲若隱若現(xiàn)的汽笛聲。這塊進出口貿(mào)易的晴雨表,如同寒冬中蜷縮在枝頭的鳥,瑟瑟發(fā)抖。
最頂級的公關(guān)往往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我準備了他最喜歡的馬爹利和高希霸,把它們放在餐桌邊柜上最顯眼的位置。我的目的很簡單,挽回部分訂單,支撐一下快要倒下去的工廠。
猶太人坐在對面,捏著雪茄抽了一口,才慢慢地說:
“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只要你的離岸價能做到和海外其他國家一樣,我們一樣會優(yōu)先和你合作的。”
這是事實,也是不折不扣的套話。我一邊陪著諂媚的笑臉,一邊耐心地解釋著:
“額外關(guān)稅加上人工成本的差異,國內(nèi)的成本已高出百分之三十,無法和東南亞比。就比如他們街頭的一杯咖啡才幾塊錢,幾塊錢在國內(nèi)只能買罐可樂。我們國內(nèi)有良好的產(chǎn)業(yè)鏈,高效率的產(chǎn)能,完善的品質(zhì)保證系統(tǒng)……”
老外還沒等我說完,便對我攤攤手,一聳肩,一臉比我還無辜的表情,說:
“你知道,我也要賺錢的。現(xiàn)在不行,但我們可以期待下次的繼續(xù)合作。”
我在心里說:Bull Shit!下次?下次和改天一樣,都是個模糊的托辭。下次是哪次,改天又是哪天?我無奈地舉起杯,說了聲“cheers up”,便一飲而盡。
商場如戰(zhàn)場,沒有永遠的盟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些合作了多年,也捆綁了多年的客戶,我們看著對方從很小的規(guī)模做起,越做越大。昨天,昨天的昨天,還在一起吃著烤肉,然后醉醺醺地摟在一起喊著兄弟,然后,明天,他們又會在下龍灣亦或芭提雅的游輪上摟著美女喝著啤酒。而我,要收拾狂歡后的殘局,收拾傳統(tǒng)制造業(yè)的末路之痛。
我立在寬大的辦公樓窗前,抽著煙,像父親當年一樣的姿勢。直到看見工人們?nèi)侩x開后,廠區(qū)里已空無一人,我才下了樓,往車間走去。
我已經(jīng)幾個月沒進車間了。
借著手機的燈光,我打開了車間電源的總閥。光潔的地板,散射著頭頂日光燈的光亮。這里的每一臺機器,每一個工位都是當初我一手設(shè)計的。裁斷機,針車,定型機,前幫機,后踵機,流水線……整齊安靜地立在它們固有的位置。我輕輕撫摸著一臺臺機器,仿佛在撫摸自己的脈搏。機器帶著鐵的氣息,一股冰涼浸入我的心底,我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
我一邊走著,一邊摸著這里的每一臺機器,如同每次出遠門,外婆都會戀戀不舍地摸摸我的頭一樣。
車間里燈火通明,卻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和熱鬧。人去樓空的車間,仿佛剛剛撤離戰(zhàn)斗的戰(zhàn)場般,狼藉一片。站在寂靜的車間里,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工友們忙碌的場景。那些流水線從不停歇的日子里,機器轟鳴,人頭攢動,工人們?nèi)ハ词珠g都要輪換著去,所有部門都在連軸轉(zhuǎn)著趕出貨。
這些伴隨我多年的機器設(shè)備,我熟知它們每一臺的性能和脾氣,然而,它們馬上都會被當做二手貨甚至廢鐵爛銅處理掉;而這些廠房,發(fā)揮完了它的工業(yè)價值后,也會很快被拆除,改造為更有價值的商業(yè)用地。
頭頂有個燈管閃了一下,整流器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它成了我在車間里聽到的唯一的聲音,仿佛是在對我訴說著什么。沒有了機器轟鳴聲的車間,似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與我已經(jīng)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疏遠感。我不喜歡這樣死一般的寂靜,隨即揮起拳頭,向身旁早已停轉(zhuǎn)的木制轉(zhuǎn)鼓用力砸去,手上沒有一絲痛感,轉(zhuǎn)鼓里卻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回聲,像個垂暮老人的夢喃。回聲里,一只老鼠竄了出來,驚慌失措地消失在車間里。看著它慌不擇路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我立在空曠的車間里,卻感覺如同黑夜里立在一池幽暗的潭水邊上,大地已經(jīng)沉睡,頭頂日光燈的光亮此時也如亡靈的火焰般,在眼前不停地晃動。我的視野越來越模糊,眼前所有的機器,輸送帶,貨架,包裝箱……被一把無形的大手,肆意地切割,揉碎,擺弄,墻角布滿蜘蛛網(wǎng),廠房正飛速地老化,坍塌,瞬間它們又匯聚成了一股末日的洪水,帶著陣陣群嘲,向我奔瀉而來……
我趔趄了一下,一棵滾燙的液體瞬間順著臉頰,滑落了下去,我聽到了它撞擊地板的聲音。
我趕緊關(guān)掉燈,走出車間,往大門走去。
還沒走到門口,司機老李開著車從后面趕緊追了上來,在我身邊停下。他打開車門正要下車,被我一把按了回去。他趕緊遞給我一根煙,掏出火機,把煙點上,然后有些激動地啊啊了幾句,臉憋得通紅,眼淚快流了下來——他不能說話,表情便是他的喜怒哀樂。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模樣,這個身體和意志一樣堅強的漢子,擔心著我的未來,更擔心著他的未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不會沒事做的,早點回去休息!我想自己出去走走。他這才順從地關(guān)上車門,伸出拇指和小指放在耳邊,對我示意了下,才輕踩油門緩緩地走了。
老李是我從小光屁股玩到大的伙伴。他自幼聰明過人,是我們那群孩子的王。只可惜在八九歲時發(fā)了場高燒,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打了幾針后,他的燒倒是退了,可從那開始便再也說不出話了。他自從啞了后就輟學(xué)了,在附近的磚廠干著搬運工,練就了一身的力氣,還拜師學(xué)過一段時間紅拳。他從不抽煙,也不喝酒,手腳特別勤快。十幾年前工廠開工時,恰逢磚廠倒閉,我便把他從老家叫了過來,一直跟在身邊。每月的工資,加上我給的零花錢,他的收入也算是個中層干部了,一人吃飽,便全家不餓。
眼下,他預(yù)感到自己的收入來源會隨著工廠的關(guān)停而戛然而止,心中自然會無比恐慌。
3
我走出廠門時,正下著毛毛雨,夜已深了。
一輛小車從我身旁疾馳而過,濺起路面的水,灑了我一身。那聲刺耳的喇叭聲,在午夜的街道上回響,好像是在對我說:“你是個Loser!”
我該往哪里走?哪里才是我的歸屬?回家?我去叫醒家里已經(jīng)熟睡的妻兒,告訴她們我已破產(chǎn),讓她們?yōu)槊魈炫D堂姘闹涠鴵模扛嬖V他們我是個Loser ?
我渾身一個寒顫,逆著市區(qū)的方向,漫無目的地走著。站在東莞大道的人行天橋上,看著腳下這條在白日里車水馬龍,五光十色的街道,此時已褪色成一張黑白膠片,在昏暗的街燈映照下,慢幀,近乎靜止地存在著。洗去鉛華的城市,此時正以鋼筋混凝土的姿勢,披著冷色調(diào)的外衣立在煙雨迷蒙的夜幕中。路邊高樓上的窗口依稀亮著點點碎光,在雨霧中忽閃忽滅,像領(lǐng)航的燈塔指引著路上稀稀拉拉匆匆而過的路人。他們忙著各自的心事,疾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很快便消失在無邊的黑夜里。
倦鳥歸巢。
黑夜里,只有家才是有光有溫暖的地方,棲息著人們的靈魂和肉體。
手中的煙頭,在昏暗的夜色中泛著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它在即將熄滅的邊緣掙扎著,照著我這個逆旅的行人。我彈了彈煙灰,抽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彌漫在潮濕的空氣里,朦朧中眼前浮現(xiàn)起多年前那個北方的冬夜。
那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來了南方。白天奔波在人才市場和工業(yè)區(qū)里找工作,晚上租住在低矮潮濕的鐵皮房里。一個多月工作依然無果,所帶的錢已所剩無幾,連鐵皮房都住不起了,自然也沒錢辦暫住證。每當夜晚來臨時,我便隱藏在那些天橋底下,涵洞里,或廢舊工地里,躲避那些查暫住證的治安隊員。黑夜,面目猙獰,我在冗長的等待中盼望黎明曙光的到來,天一亮,才如釋重負般慶幸自己又躲過了一劫。
我在這座偌大的城市里,像只老鼠一樣,一邊躲避,一邊覓食。
絕望之際,終于找到了一份工資不高但相對安穩(wěn)的工作,結(jié)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深夜,躺在寬敞的宿舍里,窗外寒風呼嘯,回望那段找工作的日子,恍若隔世。
寒風吹響了回家的號角。上了一個多月的班,工廠放年假,到了春節(jié)回家的時間。寂靜的宿舍里,我手中緊捏著那幾張鈔票——那是我第一個月的工資,總共八百六十元。我反復(fù)精細地盤算著每一張的用處,親人朋友的禮品,孩子們的壓歲錢,等等。買完往返車票,兜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
那時候,火車和省際大巴是春運的主要交通工具。天還沒亮我就跑去車站排隊,連續(xù)跑了幾天都沒買到票,每次都是在快接近窗口時,被告知票已賣完,好像售票口被預(yù)設(shè)置了娃娃機的模式。最后輾轉(zhuǎn)通過老鄉(xiāng)的介紹找到黃牛加價才買到了一張票,拿到車票的那一刻,如同中了大獎般的興奮,已經(jīng)顧不上它的班次和時間,有座還是無座——有票已是萬幸。廣州火車站廣場上人山人海,售票窗口前的長龍一眼望不到盡頭。我在手舉著大包小包,前胸貼著后背的人流中,被擠上了火車。看著車窗外黑壓壓的人群,有的擠掉了行李,有的從車窗直接翻了進來……有錢沒錢,都要回家過年。
沒有在外漂泊過的人,是不能理解家的真正含義的,正如沒有親身擠過春運火車的人,不能理解春運的真正含義。
車廂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廁所里,都塞滿了人,想找個可以蹲下來的位置都難。列車員推著小餐車從人縫里擠過去,人群像犁鏵經(jīng)過的淤泥,馬上又擠在一起。有人為座位被強占而爭吵,水泄不通的車廂里,高大強壯主宰著每一寸空間,弱肉強食才是王道。
到了老家省城的車站,已是半夜了。鵝毛大雪被寒風裹挾著,下得正緊,路上積雪已沒過了腳。刺骨的風像長了眼睛一樣,硬生生地鉆進我單薄的棉衣,我不停地哆嗦著。此時還要再轉(zhuǎn)一程才能到家的大巴,已過了營運時間,車站里依然人山人海,不時地有些私人面包車主走過來搭訕拉客。這些如牛皮癬一樣存在的黑車,總有它存在的市場,有的時候,甚至能充當及時雨的角色。想著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家人們還在等著我寫春聯(lián),再看看緊閉的售票窗前排著的長龍,我一番討價還價后,和其他六七個陌生男女,連人帶行李被塞進了一輛只有五個座位的面包車。出發(fā)時,司機還不時地把頭伸出窗外,大聲地問著路邊滯留的人要不要上車……
一百多公里的路,大雪中搖搖晃晃地已經(jīng)走了三個多小時,我總是擔心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面包車隨時都有翻了的可能。車里的我,又冷又擠,動彈不了的腳掌,已經(jīng)發(fā)麻。同一個目的地,同車的自然都是不遠的老鄉(xiāng),不瞌睡的人便閑聊了起來。有一對像是戀人的男女,衣著時尚,女的懷里抱著一條不知名的小狗,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看著擁擠不堪的車廂。男的則講述著昨晚的麻將局,自己的好手氣是如何把把糊地贏了好幾千塊錢。而女的時不時地從一個滿是外文的包裝袋里倒著狗糧,一顆一顆地喂著。我擠在后排,緊挨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叔,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軍棉襖,一臉風吹日曬的蠟黃色,在昏暗的車燈下,越發(fā)地顯眼。閑聊得知,他在廣州的街頭干著臨時工,每天一大早,便帶著一把鐵鍬,和一群老鄉(xiāng)坐在街邊,等待來攬工的雇主,做些這座城市修修補補的零工。為了多賺點錢,他堅持到除夕的前一天才返鄉(xiāng)。那個貌似舊床單打成的包裹,始終緊緊地摟在懷中,也許,那才是他溫暖的來源。
當司機聽說那大叔家住在黃河對岸的山東東明,要來回多跑二十多公里的雪路時,立馬表示不能送他到家,要不,就得再加二十塊錢。同車的老鄉(xiāng)見狀,也幫著大叔勸說著,試圖讓司機不要加價,可司機堅持不同意。大叔無奈地說,身上真的沒錢了。說完,便低著頭,再也不說話了。
嘈雜的車里,接著就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仿佛是要凝固在這冰天雪夜里。
到了縣城,大家都下了車,急著往各自的家里奔去。那位大叔最后一個也跟著下了車。當他的腳邁出車門時,我看見,那雙有破洞的軍球鞋,早已濕漉漉的,里面是沒有穿襪子的光腳,露著幾條青筋。單薄的褲筒,尺碼明顯偏短了許多,里面帶著兩條杠的衛(wèi)褲褲腳不和諧地露出一截在外面。他下了車,背起行李,準備在大雪中走回去。我捏著褲兜里僅剩的幾十塊錢,猶豫了一下,拿出兩張十塊的,塞給大叔,讓他坐車回去。他帶著山東人樸實真誠的倔強,拒絕了好幾次,最后被我硬塞在口袋中,他才不再推卻,口中連聲地說著,好人啊,謝謝你!說話時的眼神,真誠,質(zhì)樸。
我轉(zhuǎn)身回家,走了幾步,不經(jīng)意地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面包車早已遠去,而那大叔蹣跚的身影,在大雪中,朝著他回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著——他的背上,仿佛背著整片落雪的夜空。那可是十多公里的夜路,他要踩著大雪,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黑夜里走著?我本想回頭追趕上去,可又一想,我又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也許,他寧愿走一夜這樣的黑路,把省下的錢去買來年下種的落花生;也許,他喜歡走一夜這樣的路,更喜歡把省下的錢去買壺燒酒在微醺中忘記路上的辛酸;也許……也許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為了明天,活著。
那夜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雪霽初晴。除夕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屋檐下掛著的一根根或長或短的冰溜溜,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地耀著眼睛。孩子們穿著厚厚的棉衣,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歡天喜地地堆雪人,打雪仗,跌跌撞撞地奔跑,追逐著。家家戶戶的大人們,忙著貼春聯(lián)門畫——一年,就這樣快要過去了。有形的雪,掩蓋了那些無形的悲喜過往,連同昨天風雪夜歸人的腳印。
……
如今,多年前那北方冬夜的大叔,在大雪中背著沉重的包裹步履蹣跚的背影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背影映射著多年后現(xiàn)在的我。
4
一陣手機來電聲把我從冗長的回憶中拽了回來,我一看,是父親的電話。他這個時候來電,肯定是又喝高了。
“最近生意咋樣?”
“挺好的!”
“新聞里說,美國又在制裁中國了,南方有很多工廠在裁員和倒閉,你那些出口訂單沒影響吧?”
“沒呢!”
“沒就好!如果哪天真的干不下去了,回來咱爺倆一起種田,家里那好幾畝地也夠吃了。”
“您不是希望我跳出農(nóng)門嗎?咋又想讓我回去種田了?”
“民以食為天啊,吃飽肚子要緊,大活人不能被餓死啊!”
“老家下大雪了,天寒地凍呢。你那邊也冷了吧,夜里被子蓋厚點,你媽買的那床蠶絲被該拿出來蓋了!”
父親平素沉默寡言,只會在喝多了時才會像關(guān)心他孫子般關(guān)心他這個已為人父的兒子。而我,卻又在他面前說著言不由衷的謊話。兩個男人南無天北無地一直閑聊著,直到聽筒里傳來了陣陣呼嚕聲。
那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呼嚕聲,如同陣陣吹響著“歸來吧!歸來呦!”的號角,撩動了我歸鄉(xiāng)的心——只有故鄉(xiāng),才能治愈他鄉(xiāng)的痛。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故鄉(xiāng)。
年邁的父母,正在魚塘里卷著褲腿網(wǎng)魚。三九天,寒風凜冽,吹在臉上如刀片劃過。我趕緊脫掉鞋子,想下水幫忙,被他們?nèi)缤?qū)趕一個冒失的入侵者一樣趕了上來。他們佝僂著瘦削的身子在漂著冰塊的魚塘里熱火朝天地忙碌著,而我成了一個袖手旁觀的人。
母親從撈上的魚中挑了最大的一條,蹲在魚塘邊宰殺。又用滿是老繭的手撥開水面的冰塊,在塘水中清洗一遍后,才回到廚房,用自來水洗凈。
父親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帶著一身的洗衣粉味。我走進浴室,看見年初給他們買的沐浴露,包裝都還沒拆,估計快過期了。它的旁邊,放著一盒用了一半的洗衣粉……
那晚,我想著父母生活的那些點滴,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便起身走到陽臺,點上一根煙,目光投向幽遠深邃的夜空。
不一會兒,身后傳來一陣上樓的腳步聲,回頭只見父親披著棉大衣,走到了我身旁。我忙遞上煙,給他點上。
“這次回來,有事吧?”
“老爸!沒事啊?”
“知子莫如父。你媽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
“爸!真沒事!就是工廠最近有點閑,想回來度度假啊!”
“沒事你不會這個時候回來的。往年此時,不正是趕貨的時候嗎?”
父親邊說著,邊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存折:
“你們兄弟這么多年給的零花錢,我們一分都沒花,都存著呢。人老了,也沒啥花錢地了,家里這幾畝地就夠我們吃了。你肯定是遇到坎了,拿去用吧!”
我還想努力地再狡辯幾句,可鼻子一酸,眼淚先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一輪上弦月懸在頭頂?shù)囊箍眨侨缦吹墓饬粒┻^三十八萬公里的浩瀚星河,落在故鄉(xiāng)的這片蒼茫大地上,也落在我的心頭,寂靜無聲。在千里之外的都市,我已很久沒有和一束月光如此這般地親近了。我又聽到了月光的聲音,那是羊水在子宮里流動的聲音。
看著年邁的父母辛苦勞作的身影,我不能停下奔跑的腳步。
在老家短暫停留后,我便返回了東莞。當天深夜,我被一個電話吵醒。我還未開口,對方便說:
“哥!我是小趙,山東的小趙啊!我剛到東莞,如果現(xiàn)在您方便,我去您工廠聊,或者您來我酒店聊?”
我一時有點茫然,努力搜尋記憶中的山東小趙來匹配話筒里這個直率得近乎唐突的人。對方估計感覺到了我的遲疑,便接著說:
“哥!您可能記不清楚我了,我暑假時去您工廠拍了一些新款鞋子的照片,您還送了我一雙。”
我這才想起,這個半年前來過工廠,當時還在讀大學(xué)的年輕人。
那時,這個小趙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來工廠參觀。他和幾個同學(xué)開了一家賣鞋子的網(wǎng)店,想拍些照片放在網(wǎng)上來招攬點擊量。他怯怯地說他來了幾天,已經(jīng)被好幾家工廠拒絕了。也許是他的直率,也許是他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打動了我——我看到了我當年的模樣。我?guī)е吡吮樗械能囬g,給他講完所有的生產(chǎn)流程。他說那是他上過的最有意義的一堂課。
這個年輕人半夜要見我,想必有急事。我電話司機老李,他馬上跑了過來,送我去了小趙的酒店。
士別三日,小趙與半年前判若兩人。
他一邊吃著外賣的盒飯,一邊講述了他這半年來所做的事。他從溫州和福建的鞋廠搜尋低價位的尾貨鞋和庫存鞋,在網(wǎng)店上售賣。半年的時間,他的銷售量已從最初的幾天一雙到現(xiàn)在的一天成百上千雙。他邊說著邊打開手機,給我看實時的銷售數(shù)據(jù)。他上個月的銷量居然接近了我工廠的產(chǎn)量!他打通了銷售通路后,不再滿足于銷售這些庫存貨,他注冊了自己的品牌,他要轉(zhuǎn)型。
“哥,您是我上次來東莞唯一一個讓我隨便拍照的人,更是唯一一個送我鞋子的人。咱們合作一把,我相信您!”
我正想告訴他工廠已經(jīng)關(guān)停了,還沒開口,他便用手壓住了我要抬起的手,說:
“我知道,我相信您能東山再起!外銷市場環(huán)境每況愈下,內(nèi)銷正在強勁復(fù)蘇。您都看見了,鬼佬靠不住了。哥,您要轉(zhuǎn)型了!”
這個年輕人說話時眼里帶著無法抗拒的光芒,猶如一針興奮劑打入了我的體內(nèi),我看見了多年前年輕時的自己。
那晚,我們長談了一夜。
離開酒店時,一線曙光正穿過厚厚的云層,灑向莞邑大地,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