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吧。
誰也不可能超越這個時代——這是老師從小鐫刻在我們骨子里的東西。老師不是個悲觀的人,他只是極為現實,在他的教導下,我們理解了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明白了許多做人的道理。
——但是今天,一切都被打破了。
規則、原則、準則,這些東西看似堅不可摧,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張紙糊的老虎。
2
我曾經記得上帝和我有個約定:他說等我長大了,就帶我離開這所孤兒院,循著母親的腳步,找尋自己的故鄉??墒钱斘一耸杲K于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的時候,世人卻告訴我:你的故鄉一直以來都只是一個傳說,它從來就未曾存在過。
我不信。我帶著極大的悲傷去質問母親,最終卻只得到模棱兩可的結果。她在夢中對我說了一句話,可是那時我的耳膜被夢魘刺穿,什么也無法聽到,我努力睜大眼睛,把母親嘴唇的蠕動記了下來。醒來之后,我發了瘋一般鉆研唇語,但最后解析出來的卻是毫無意義的結果。
我沒有故鄉了。
我去找老師,向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和過去一樣,背上書包準備離開。只是這次書包里裝的不是書和文具,而是一把用來自我了結的刀。一個人的死亡往往是從他人生意義的缺失開始的,我的生命力已經所剩無幾了。
老師久久凝視著我的背影,然后突然出聲把我叫住。我深吸一口氣,而后停下腳步。
“你遇到了什么困難嗎?”他小心翼翼地說,語氣甚至有一點卑微。
我決心和他開一個有趣的玩笑:“沒什么困難,我過得很好。”
老師的眼神中閃爍著光點?!笆菃帷@樣就好。不瞞你說,這種事情我已經遇到過很多次了。好多過去的學生來找我,跟我說他們最近遇到的事、見到的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幾乎都是在笑著的??墒钱斘液退麄儞]手告別之后,往往第二天就會聽到他們自殺的消息……”
“啊,我才不會那么脆弱呢?!蔽逸p描淡寫地說,“別忘了,我從小就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呀?!?/p>
說完,我逃也似的離開了孤兒院。
3
我真的從小就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嗎?
不記得了。
自從開始探尋故鄉的蹤跡以來,我好像失去了很多記憶。腦子里被思鄉的情緒灌滿,記憶中也全是上帝的允諾和母親蠕動著的嘴唇,已經再也不能容下任何東西了。
我把刀吊在房梁上,另一頭用冰塊固定在桌上,只要冰塊全都融化,鋒利無比的刀刃就會掉下來,刺穿我的頭顱。
這把刀好像是某個故人的禮物……我不記得了。總而言之,這是個重要的東西,也是我現在唯一擁有的東西,用它來自殺,真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想法。
一切就緒之后,我把自己拷在椅子上,閉上眼,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死亡的過程是極痛苦的。
一開始,像是頭頂上突然炸起一個響雷一般嚇人一跳,來不及反應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感到一股后怕的情緒撲面而來。緊接著,漫長的疼痛從頭頂一路彌漫到腳心,我像是麻木了一般,沒怎么掙扎,也沒怎么恐懼。大腦中分泌腎上腺素的腺體好像被整個刺穿,甚至讓人感到了一種快感,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在此刻升華,沒有什么能比此刻更為榮耀……
只是,最可怕的事發生在那之后。
我沒有死,只不過是昏了過去。醒來之后眼前一片血紅,大腦疼的不能自已,仿佛一點輕微的思考也會讓它爆炸。我沒法去想自己為什么沒有死,為什么還有意識,也沒法去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到達了死后的世界,而這里只不過是地獄。我被剝奪了思考的權利,為了逃避痛苦而本能的拒絕思考,我將注意力投注到任何沒有靈魂的東西上,看著血紅的天花板、血紅的手銬、血紅的椅子……
4
第一次看到除了血色以外的顏色,好像是在幾個世紀以后了。
他們中的一個人拿來一條濕毛巾為我擦去臉上的血液。我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看著自己被抬到擔架上,看著他們蠕動著的嘴唇,腦子一片空無。我在手術臺上躺了很久很久,幾乎和之前的幾個世紀一樣久,然后有一天,一個人走到我的窗邊蠕動起了嘴唇,我靜靜地盯著他,觀察他臉上運動著的肌肉。
不久,那人的眼里開始流出淚水。
我恢復了正常的生活。除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之外,一切都和過去沒什么不同。上司開始夸我是個腳踏實地的人,雖然只能看見他嘴唇的運動,但好在就像讀書一樣,我能輕易理解這種蠕動的含義。不到半年,我就當上了生產組的組長,每天管著幾百臺機器,從來沒有任何怨言。
我的世界中再也沒有上帝、沒有母親、沒有老師了,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