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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中學坐落在縣城西北角。原先也是一座廟宇,1952年改造而成。大殿做了伙房和飯廳,新修了幾排教室和宿舍,大門還是廟宇時的大門,碩大的門環已經銹跡斑斑,出校門西有一個幾百平米的操場,所有這一切,就組成了本縣唯一的最高學府。
別看校舍簡陋,解放初,卻匯聚了一批頗有名氣頗有才氣的知識分子。有的解放前當過國民黨軍官,有的是大學下放來的洋教授,有的是舊社會的偽政府工作人員,有的是舊社會搬遷過來的知識分子。鑒于解放初期,新社會新學校培養的知識分子寥寥無幾,由此便決定了這所最高學府內的人員龐亂,思想復雜。
父親大概也屬于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
正值暑假,學生都放假了。教職員工留在學校搞運動。母親拉著我的手走進那個有著兩根廊柱支撐著的破舊的大門。一股冷清蕭殺的氣氛撲面而來。所有的墻上都糊滿白色的報紙,白色的報紙上涂鴉著黑色的墨跡。有的已經被風刮起,殘留著白紙的痕跡。當母親眼睛的余光落到那些白紙上的黑字時,臉色瞬間變白,握著我的手也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我不敢細看那些白紙黑字,也不敢抬頭看媽媽的臉,只是悄悄跟母親說,媽,咱們回去吧!母親沒有搭理我的話,依然緊緊拽著我的手沿校舍之間的甬道朝爸爸的宿舍走去。
校園里零零落落的人都朝我們母女倆投來驚異的目光。而一當知曉我們是×××的親屬,是來找×××時,都遠遠得避開了。好像×××的名字沾染了瘟疫似得。我們沿著甬道走到父親的宿舍時,鐵將軍把門碰了一臉灰。恰巧迎面走來一個青年,母親認出那是父親最得意的門生小徐,畢業后留校當教師了。平日里小徐和父親的關系最好,老師長老師短的須臾不離嘴。小徐還好幾次到我家,去時總要給我買幾顆糖果。母親心里一陣欣喜,以為這下子可碰到熟人了,這下子可能打聽到父親的下落了。小徐抬臉見是我們母女倆,面帶詫異問張老師你怎么來了?母親說明來意,小徐卻支支吾吾說,我也不知道王老師現在去那里了,你到辦公室問問吧!小徐的話頓時讓母親生疑,一個學校的人,怎么會不知道呢?母親正要繼續追問,小徐早走了。
母親嘆口氣。
母親拉著我向辦公室走去。
有一個穿著四兜中山服的人爬在辦公桌寫材料。母親說明來意,那人抬頭打量了一下我們娘倆,顯得有點驚訝:據老王交代,你們夫妻倆不是離婚了嗎?母親堅定地一字一頓說,沒有。那人又反復問道:沒有?
沒有。
母親問,他還在不在學校?
那人說,前天剛走。到旮旯溝干校勞動改造去了。
我扶著母親跌跌撞撞從最高學府出來,太陽已經靠西了。母親的手滾燙滾燙。我問,媽你病了?手好燙!媽說,她沒病。
我知道媽在哄我,我扶著媽一步一步走向外婆家。
外婆那時已經86歲了,見媽燒成這樣便說,都燒成這樣了,還說沒病!邊說邊給媽熬姜糖水,然后捂著被子給媽出汗。
第二天,媽稍稍好了一點,便向外婆打聽旮旯溝的方向,旮旯溝離縣城的距離。外婆說,那地方只聽說,沒去過。離城至少80里。媽說,我今天要去一趟旮旯溝。外婆說,你去那里干什么?媽說看你女婿。外婆問孩她爸怎么去了那個沒人去的地方?媽說,給你說也說不清楚。媽讓我在外婆家等著,我說我要陪你去。媽嘆口氣說,去就去吧,給我做個伴。外婆說12歲的孩子那能走那么長的路。母親說看看有沒有去那個方向的車,也許能碰著。
母親說得車絕不是現在到處跑的汽車。那時的汽車還鳳毛麟角。自行車母親又不會騎。母親說得車是一種有兩個輪子的大車,那是那時的主要運輸工具,主業拉貨,也捎人。
天遂人愿。出門往東大街一拐,恰巧碰著一輛往旮旯溝所在公社地拉化肥的一輛大車,和車夫搞定兩人3元,我們娘倆便在車夫的幫助下上了車。
車夫坐在車的幫沿,將手里的紅纓鞭“巴巴”朝半空中一甩,那車便移動了。四匹大紅馬在前拉著韁繩挑梢,一匹體魄高大的棕色騾子駕轅,膠輪大車向前滾動著,氣勢頗為壯觀。那車夫頭上挽塊白毛巾,散發著汗味的白汗衫敞著,一條半截的帆布褲,一雙露著指頭的曬得快要發白的解放鞋。大概終歸是常年日曬雨淋的緣故,身板像鐵似的發著亮光。車夫頗為幽默,和他的伴侶——一條騾子四匹馬常開玩笑。那個不出力想耍滑弄尖,紅纓鞭“巴”地便在其頭頂上甩上一鞭,柔聲罵道,今個扣你狗日一分,你狗日不怕扣分你就耍尖!走著走著,前面的一匹馬站著就拉開了,稀尿水伴著稀糞嘩啦啦濺了一地。車夫嘴里只得“吁吁”得讓車暫停。嘴里又不干不凈罵道:說你昨晚吃得多,你就是不記嘴,這下好了,回去還得給你吃止瀉藥。等那馬拉完了,車又開始跑起來。突然,從對面過來一輛車,那匹棗色大青騾顯然是一頭母騾,車夫這邊拉梢的一匹黑色公馬便再也不能忍耐,和大青騾打照面時,便手舞腳蹈跳起來,嘴里呼呼噴著白氣。大車隨即劇烈地搖晃起來。車夫不敢怠慢,嗖地從車上跳下,沖上前去,一把摟住那公馬的口嚼,才讓車暫停下來。等那輛車過去了,車夫才開始教訓那匹公馬,鞭子“巴巴”落到公馬的屁股上,像訓兒子一樣訓道,你狗日怎不長記性,你那流氓習氣怎就不能改改?是母的你就敢上?還能把你那東西憋死!車夫說完這話,才發現車上還坐著我們娘倆,似乎覺得不該說這樣的臟話,吐吐舌頭,鞭一甩上路了。
母親瞇著眼,我也早呼嚕呼嚕進入了夢鄉。坐在車幫沿的車夫大概覺得無聊,便一個人吹起口哨來,“?—?—?—?—?—?—?”,睡夢中的我就聽得好像是“日落西山紅霞飛”的曲子。口哨吹完了,又坐在車幫沿輕聲哼唱起來
? ? ? ? ? ? ? 陽婆上來紅杠杠
? ? ? ? ? ? ? 趕著大車出了莊
? ? ? ? ? ? ? 別的暫時咱不表
? ? ? ? ? ? ? 說說咱那王大娘
? ? ? ? ? ? ? ……
車夫忸怩作假的嗓音大概把母親和我都逗醒了。娘倆再無睡意,便坐了起來。車夫便和我們拉開了家常:旮旯溝有親戚?
母親搖頭。
沒親戚去那個窮山溝作甚?
去干校。
是有個什么干校,集中了一些有文化人,勞動改造。那里面有你什么親戚?
母親沒有回答車夫的問題,也不好回答車夫的問題,眼睛直視著前方。
車夫也看出了母親的表情,知道問題問到了節骨眼上。便不再發問,又“???”打起口哨來。
四匹挑梢馬聽到哨音便越發低頭奮蹄,伸腰屈背拉起車來。
車夫的樂呵勁感染了我們娘倆,母親便問車夫:大叔家里幾口人?
立起一根,躺倒一條,光棍兒一個。父母早早走了,老婆跟人跑了。
為什么跑了?
嫌咱窮唄!
沒有兒女?
有一個兒子也帶走了。
一陣沉默。母親才覺得不該問人家這樣的問題,捅到了人家的傷處。不過,看車夫似乎沒有什么異常,依然“???”又打起口哨來。
“人這一輩子,不知道會遇什么難。你就每天哭哇?”
“沒有過不去的坎。”
“我就是個這,天天窮樂。”
車夫自語。隔會,車夫大概是怕我們娘倆再打瞌睡,便從他的衣袋里掏出幾個青梅果遞給我們,說,吃,熟了。我接過那幾個青梅果,乒乓球般大小,青嫩的綠色中泛著紅光,已經不再是純綠了。我咬了一嘴,車夫說,酸不?我說不太酸了。車夫說,到了成熟的季節,不酸了。
坐車坐到公社所在地,又走了二里山路便到了目的地。旮旯溝,旮旯溝,名副其實的旮旮旯旯的一條深溝。溝兩邊是兩面石坡。進溝無需再問,便見一面石坡上站著三、四十個人,個個低頭彎腰,揮銑舞鎬,搬石頭的搬石頭,壘堾的壘堾,挑土的挑土。聽不到對話,只有銑鎬碰撞的叮當聲。在忙碌的人群里我發現了一個穿半截短袖短褲戴眼鏡的中年人,正揮動著一把?頭刨土。那不是父親嗎、我驚喜地把手卷成喇叭筒朝他喊,爹!爹!,父親大概聽到了喊聲,停下手中?頭順著喊聲瞅來。當他發現是我們娘倆時,瞬間呆住了,一會兒便有兩滴熱淚從他臉頰上滾下來。母親呢,也僵僵地楞在了那里。父親和母親就那樣子長久地對視著。那一刻,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心里都想到了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