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沐記不清有幾次夢見這個地方了,因為不管在夢里如何清晰,只要一醒來就全部忘記,不留下絲毫痕跡。而今,它們再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黑沉沉的山,渾濁的水,險峻的峰上齙牙一般的山巖……每一樣事物都真實得觸手可及。
直到冷風呼嘯著灌入到她的喉中,她才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一次不是夢境,她終于在現實中到達了這個奇怪的地方!
云沐站在水岸邊,看浪花朵朵撲閃而來,撞碎在石壁上,消逝不見。不遠處一只烏篷小船緩緩搖了過來,木槳劃過水面悄無聲息。上一次夢境停留在小船靠岸之時,這一次應該可以讓自己登上船吧?云沐想。
她果然登上了船。小船就像是專門為她準備的一般,待她上去后又不聲不息地向前駛去。暮色四合,四野越來越暗,漸漸看不清前路。有夜風灌入袖子內,涼颼颼的。云沐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問了幾聲“有人嗎?”但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那支槳還在悠悠地劃著,可是卻始終沒有看到過劃槳的人。各種志怪小說的情節涌上心頭,云沐哆嗦了一下,打了個寒噤。
船蓬內突然傳來“啪”的一聲,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云沐只覺得脊背上生出了一陣冷汗,她緊緊地捂住了眼睛,幾乎站立不住。
“進來吧。”
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云沐愣了一下,睜開眼睛,只見面前浮著一團白色的東西,與她對視良久后徑自飄進了船蓬。
云沐想了想還是跟了進去。船蓬里有一張小八仙桌,桌上一盞油燈正幽幽地燒著,如豆的火苗因為云沐帶進來的風而不斷跳躍著。燈前是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云沐。她一身青布衣隱藏在桌面下,一頭雪白的頭發只用一支梨花木簪簡單地盤起來。
云沐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看到的“一團白”就是她,只因夜晚太過黑暗,只有那一頭如雪的銀絲能夠看見。
“你回來了,我的姑娘。”
“可是,奶奶……”
“你住口!我是你姥姥,你奶奶那個老太婆,現在還不知道怎樣了呢!”
“是是。”云沐經她一嚇,閉上嘴不敢再說話。
老人拄著拐杖,慢慢踱到窗前。她的腳步很輕,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拐杖觸碰船底的“篤篤”聲清晰傳來,一聲聲敲擊著耳膜。她揭開帷簾,久久注視著窗外,云沐好奇地望過去,卻只看到一片黑暗。
“多少年了?”老人突然發問。
“啊?是,一千三百五十四年。”云沐嚇了一跳,未及反應,一句話已經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她立即后悔了,她這樣胡說八道,還不知道老人會怎樣懲罰她呢。
但老人并沒有露出不快的神色,她沉吟半晌,才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灼灼看著云沐,“是一千三百五十七年,這三年你不在,自然是沒有印象。”
有風透過窗戶吹進來,打在身上,冰涼涼的,云沐感到自己顫了一下。桌上青燈“啪”地一聲滅掉了,四周一下子又陷入沉沉黑暗里。
2
河的岸上有一個小村落,古樸,但并不簡陋,精致雕花的窗、嚴絲合縫的榫卯、栩栩如生的飛檐等,雖然只是冰山一角,依舊可以窺探出制造者的精湛手藝。
云沐舉著燈細細觀看,忍不住驚嘆。
身后老人輕笑了一聲。“這可不是手藝,這是……”
隨之忽起一陣風,將老人的下半句話消融,云沐一驚,回頭已經不見了老人的身影。
“一切都靠你了,我的姑娘,我只是你的領渡人,只能到這兒啦。”
滄桑的聲音最后如同霧一般消散,云沐呆呆地看著手中微弱的燈,她想叫一聲,但嘴張開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只能又頹然合上。
云沐跌跌撞撞地檢查了幾間房,每一間都是空落落的,只能聽到風拍窗欞的嗚嗚聲,似乎關了一個沉睡的巨人。
她遇到第一個人,是在村尾的一間小屋子里。
那是一間被遺棄的小屋,屋身歪斜著搖搖欲墜,腐朽的木板上面青苔深三寸,一靠近就是一股腐臭氣息。
云沐本不欲進去,卻在轉身時聽到了一陣微弱的呼吸聲。她思慮再三后還是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幾乎爛成一團泥的門,忍著刺鼻的氣味走了進去,畢竟這有可能是此地唯一的活物。
看到蘭千羽的那一瞬,云沐有如墜入五里云霧,只覺得天旋地轉,似乎連整個小樓都在顫動,隨時都會塌下來——而他,分明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平靜臉上掩著一絲稚氣。直到被云沐拉著跑出小樓,他才咯咯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很好聽,清澈如同風鈴,在這黑夜里如同一陣清涼的風,吹散心頭的陰霾。
“云兒,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為什么天還沒有亮?我覺得黑夜已經持續很久了。”云沐喘著氣,蘭千羽聽聞此言收斂了笑容。
“這天……不會亮了。”
“為什么?”
蘭千羽沒有回答,他蹲下去,從地上撿起什么細細審視,云沐好奇地舉燈去看——那是一株野花,極其普通,三五片花瓣隨意地連綴在一起,似孩童的無心之作,但看著卻無比舒適。唯一奇特的,是它的顏色,從莖到葉到花,全都是黑色的,如同墨汁一般,黑得那般純粹,不摻一絲雜質。
“這是?”
“永夜。風來谷的黑夜就是它們帶來的,只要這種花不滅,天就永遠不會明。”
不知從何時起,風來谷中多了這種花,起初并沒有人注意,它太不起眼了,相比起來,風來谷有的是奇花異草,每一種都比它鮮妍奪目。這種花的生存能力極強,不出三個月,就已經連成了一大片,人們開始注意到它,想要將其鏟除,但已經來不及,它就如同鬼魅一般,爬滿了整個風來谷,也將漫長的黑夜帶臨。
云沐低頭,果然腳下密密麻麻的都是這種花,如同黑色的潮水。她摘起一朵看了半晌,輕輕搖了搖頭——它實在是太普通了,完全不會讓人注意。
“那要怎樣才能把它們趕出去,讓太陽重新照進來呢?”
蘭千羽呆了一下,忽然拍著手笑了起來。“哈哈,云兒,你大概還有很多事情都沒想起來吧?不如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3
風來谷隱藏在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之間,這里與世隔絕,人跡罕至,只有數不清的古木花草、飛禽走獸,險峻的地勢卻正好保護了隱居在此的風族。
風族屬于靈族,他們已經在此地居住了上千年,從來不與人類發生任何關系,與人接觸是他們最大的禁忌。
但好奇心是難以磨滅的,尤其是涉世未深的少年。
蘭千羽知道人類,是在三年前,子泠走進風來谷之時。她遞給了蘭千羽一本古卷軸,上面記載的,是關于人類的風俗人情和傳說。
蘭千羽一翻開它,立刻就被吸引了,百畝桃花十里畫廊,悅耳笙歌醉人佳釀,每一樣都是風來谷所沒有的,都極力吸引著他。那本卷軸就如同有魔力一般,緊緊抓住了蘭千羽的心,他不能滿足于小小的風來谷,決定要逃出去,這一生若沒見過書中的景色,豈不是白活一遭?
蘭千羽為此事苦苦冥思了兩天后,決定找云沐幫忙——風來谷戒備森嚴,若能借助圣女的力量,自然輕而易舉。
“只是出去玩玩,很快就回來,不會被發現的。”
看著蘭千羽苦苦哀求的臉,云沐默默嘆了口氣。風族性格固執,決心一旦下定就堅如磐石,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更何況,面對自己青梅竹馬的玩伴,她又怎忍心見其失望。
云沐最終沒有拒絕蘭千羽,她幫助他逃出了風來谷。
但這件事很快就被族里知道了,云沐的姥姥長音——谷內最有資格的四元老之一——親自帶人來追捕,兩人甫一出谷,就被團團圍住。
那是一向和平的風來谷中近千年來發生的最為慘烈的事,至今提起,都為人所嘆息。
長音長老絲毫不念舊情,下手又準又狠,蘭千羽只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哪里經受得起長老的靈力摧殘?他死死抱著一株古樹,任一道道靈力加催在自己身上,只是不發一言。不及多時,他身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看不見一寸完整皮膚。就連奉命去圍捕的人都忍不住別過頭去。
“姥姥,求您放過他吧,是我的錯,您懲罰我吧。”
云沐哭著求情,長音長老廣袖一掃,將她掃向一邊,緊接著強大的靈力向她襲來。
“身為圣女,卻無視族規,你以為你能置身事外嗎?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長音用在云沐身上的靈力絲毫不弱于用在蘭千羽身上的,好在她圣女之體能給她一些保護,不至于傷得那么重,但四元老實力之強不可輕視,她很快也是遍體鱗傷。
此時的蘭千羽已是奄奄一息,云沐抱著他笑得凄慘,她抹去臉上的淚,看著長音的眼灼灼如火。“姥姥,你好狠!但就算你今天將我打死,我也絕對不會認輸的!”
狂風忽起,呼嘯卷入,谷中霎時飛沙走石,如同天地之將崩,混沌之將分,眾人不得不抬袖掩面,只聽得嗚嗚之聲夾雜著山谷傳來的回聲,不絕于耳。不久風停,竟似在地獄中走了一遭。
云沐跪在地上,一頭青絲早已凌亂不堪,身上的白色長袍被鮮血浸染,鮮艷奪目,讓人有些晃神。她借著風力,拼盡最后一絲靈力,欲將蘭千羽送出去。
長音驚呼一聲,拐杖凝著靈力破空而出,如同利刃般擊中云沐的手,霎時鮮血淋漓而出。云沐倒在地上,再提不起一絲力氣。她看著昏迷的蘭千羽,笑得顫人心魄。“你不會怪我吧?我已經盡力了呢!”
將云沐和蘭千羽帶回后,長音依舊毫不心軟,堅持要按族規處置。三元老極力反對,加上眾人也聯名上書請求從寬處理,她才極不情愿地讓步,提出要讓云沐受修羅鞭之刑,若她能撐過,就不再追究。
眾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修羅鞭,那幾乎是谷中最厲害的一種刑罰了,集天下戾氣于一身,其惡其暴,就連四元老也不一定能承受,千百年來也只動用過三次,用此刑罰,其實與直接處死無異。
眾人再次表示強烈的抗議,但即使大殿前黑壓壓跪滿了人,長音依舊一言不發,閉門不出。
行刑那天,行刑臺前聚滿了人,都焦急地看著臺上氣若游絲的云沐,既不忍又關心。
祭天禮過后,長鞭出手,呼嘯著沖過去,深山猛虎一般,眨眼十里。眾人都閉上了眼睛。
長鞭筆直地竄出去,但在接近行刑臺的那一刻,突然改換了方向。它繞著云沐,暴烈地轉了幾圈后,便沉了下去,臥在地上如一條冬眠的蛇。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驚嘆著想要去試探,但又畏懼而不敢上前。只有長音大笑著跪了下去,對著天空拜了幾拜。
云沐被抽去靈根,送到人間,成了一個普通的人;那本古卷軸被長音當眾焚燒,以示懲戒。而蘭千羽,則被囚禁在牢獄中,終日只能透過一扇小小的窗窺探外面的世界。他無數次暗暗發誓,一定要保護好云沐,讓她不再受到任何傷害。欠她的,要用性命去還清。
事情卻并未就此結束,云沐離開后,永夜花開始肆虐,漸漸侵占了整個風來谷。當沉沉黑暗以千軍莫擋之勢襲來時,人們終于意識到,這才是子泠的最終目的,引誘蘭千羽出界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風來谷,平靜了一千多年之后,迎來了一場浩劫,陷入了永夜之中。
4
“喂喂,你不會睡著了吧?”
“喔?沒有啊。”被蘭千羽搖了幾下,云沐回過神來,仰頭問道:“話說當初圣女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幫助你?莫非她這么沒眼光看上你了?”
蘭千羽噎了一下:“喂喂,別忘了圣女就是你自己呢!”
“是嗎?”云沐撓了撓頭,低聲道,“我只是有些想不起來了,但這些事,又似乎真的曾發生過,或許只是夢吧?”
蘭千羽的眼神暗了暗,“即使如此,你還是選擇回來了。”
兩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行刑臺前,臺已荒廢,只留下斷壁殘垣,在黑暗中孤獨矗立。
兩個人靜靜立在臺前,個自暗藏心事。
“其實,很想好好看看這個地方呢!”
云沐忽然小聲說道,蘭千羽一愣,想說什么,云沐立刻制止了他。
“噓,你聽。”
蘭千羽立刻噤聲。黑暗之中一片寂靜,但四周的空氣卻開始極速地上下竄動,似被什么撕扯著,由遠而近。
“不好,快走。”云沐一把抓住蘭千羽,想要逃離,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陣翅膀震動的聲音由遠而近,緊接著漫天的黑鴉如同潮水一般洶涌而來,猛虎一般撲向兩人,鋒利的爪瘋狂地撕扯著兩人的衣服。
蘭千羽急忙抽出長劍,劍鋒過處,毫不留情。只聽得一片慘叫之聲,數不清的烏鴉紛紛墜落在地,密密麻麻,竟似下了一場墨雪。
但危機還遠未結束,黑鳥墜地,羽毛接觸到地上的永夜花,兩邪相遇,邪氣彌漫層層疊疊,黑羽瞬間幻化成一條條細小的絲線,蛛網一般纏上來,將兩人緊緊縛住。
蘭千羽嚇出了一身冷汗,手腕翻轉,劍已經在空中劃了好幾圈,但縱然他的劍再利,也不能斬斷這纖細的一根絲。
那么纖細柔弱的絲,似乎只要輕輕呵口氣它就會化掉,卻將兩人勒得喘不過氣來。慌亂中云沐的燈掉落在地上,映在細絲上泛出幽藍的光。
云沐伸出手去,想將燈撿起來,但無論怎樣都夠不著。這時有人撿起了那盞燈。
“你還是回來了嗎?即使他們這樣對你?”
女子幽幽開口,蘭千羽聞言抬頭,在看見女子的那一刻肩頭一顫,緊緊地抓住了云沐的手。“是她……那個帶來永夜的女人……”
云沐呼吸一窒,仰起頭來。子泠的臉隱藏在黑色的面紗之下,被燈光照得有些恍惚。云沐粲然一笑。“你忘了嗎?還有三長老和眾人都曾極力幫助我呢。”
子泠不禁冷笑,尖利的聲音似要把蒼穹刺破。
她笑了近半分鐘才停下來,“你想知道我的樣子嗎?”不等云沐回答,她突然將臉湊近,幾乎與云沐貼著臉。她猛然扯下了臉上的面紗。
她的臉清晰姣好,五官端正,唯獨在左臉上爬了一條足有拇指粗的疤,猙獰恐怖,讓人心驚。云沐驀然瞪大了眼睛,失聲驚叫——
“是修羅鞭!”
“什么?”蘭千羽也吃了一驚。子泠猛地將燈投擲在地,左手捏訣,強大靈力凝于指尖,迅速朝著燈盞撲去,霎時間昊光大作,如午時驕陽,強烈的光亮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強光持續了很久才停下來,燈盞掉落在地,依舊不緊不慢地燃燒著,絲毫看不出異樣。
蘭千羽驚恐地問:“你是風族的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子泠正喘著粗氣,聞言抬起頭來,擦掉嘴角的鮮血,輕蔑地笑了,“你自己不也恨風族么?”
蘭千羽啞然。
子泠見他沉默,知是戳中他的心事,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你們一個個都做出一副正義的面孔做什么?面對自己的本心就那么難嗎?”
云沐不理會她的笑,板起了臉:“你要將我們殺死嗎?”
“殺?為什么?這樣多不好玩。”子泠忽然收斂了笑,盯著兩人:“你們想不想見見風族其他的人?”
? ?5
長明閣就坐落在行刑臺不遠的地方,還未靠近,一股霉味便撲鼻而來,嗆得云沐眼淚直流。屋腳處已經盡數腐爛,不知為何還能支撐不倒。正前方書著“長明閣”三個大字的木牌也已經脫落,掛在上面搖搖欲墜。
云沐本以為此處定是被族人遺棄或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地方,但蘭千羽卻告訴她,這里曾是風族最大最美的一座樓閣。
然而推開門,卻是碧宇輝煌,雕梁畫棟,高聳的巨柱一眼望不到頭,似乎連著霄漢,完全不同于外面。再細看四周,更是干凈如洗,不說蛛網,就連一絲灰塵都沒有。一道門,仙境人間隔成兩個世界。
如果不是見到那些人,云沐會將此地當成仙境的。她剛踏出幾步,就見到很多人以各種姿勢或站或躺,如泥塑一般,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表情各異,或驚恐,或訝異,或關心。似乎是災禍突然降臨,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定格在那一瞬。
云沐想像著他們突然面對異狀時的情形,不禁打了個寒戰。
到底是怎樣的力量,會讓人定格在一瞬間?
蘭千羽忽然驚叫一聲,飛奔出去。
云沐一驚,急忙跟上去。只見蘭千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俯首痛哭不止。他的面前,是一名男子,四十歲的年紀,額上卻已經爬滿了皺紋,他瞪大了一雙眼,嘴巴洞張著,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光是這一張臉就足夠瘆人,云沐不敢想像他所見到的東西。
“這是……”
“父親……嗚嗚……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蘭千羽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不斷顫抖著,聲聲痛哭直擊人心底,似要將人的心魄擊碎。
父親?云沐愣了一下,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張開的嘴又無奈地合上。
“想救你的父親嗎?”子泠飄過來問道,那聲音溫柔如同春水漣漪。云沐只覺得心里慌亂不止,就見蘭千羽突然止了哭泣,緩緩站了起來。
“想。”
“好,只要你滅了這盞燈,我就救你父親好不好?”
“好。”
蘭千羽木然地點點頭,伸出手去接子泠遞過來的燈,云沐理不清究竟發生何事,但本能地覺得奇怪,她大叫一聲“不可以”,去奪子泠手中的燈,豈料蘭千羽隨手一掌,將她震開數米遠。
“不要啊!”云沐大叫一聲,已知是徒然,觀他的神色,分明已經是失了神,行尸走肉一般。
蘭千羽看也不看云沐,手臂用力一揮,將燈盞拋了出去。一道光亮劃過空氣,落在角落里,消失不見了。四周一下子又陷入沉沉黑暗中,只有他手中的長劍泛出森冷的光,照得人心中一片冰涼。
燈盞消失,云沐一下子恐慌起來,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直覺告訴她,絕不只滅一盞燈那么簡單。
果然,子泠指著云沐,鬼魅般輕笑一聲,“做得好,現在你去把她殺了,殺了她你就能救出你父親了。”
蘭千羽順著她的手看過來,遲疑了一下,沒有動。
“怎么?不敢?還是舍不得?你不想救你父親了嗎?”子泠說得慢條斯理,成竹在胸。她似不經意地伸出手碰了一下身旁的一個人,手指剛接觸,那個人便如同玻璃一般破碎了,化成一片塵埃消失在黑暗之中。
云沐瞪大了眼睛,驚叫出聲。蘭千羽看了看消失的虛無,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父親,紅了眼眶,入魔一般沖了過來。
長劍無聲,人無情,劍鋒冰涼,劃破長夜。云沐呆呆地看著襲來的劍,她早已被抽出靈根,失了靈力,這一劍,她避無可避。
風拍窗欞,長夜寂靜。
冰涼劍身入體,疼痛比暗夜更為強大,鋪天蓋地襲來,從腹部蔓向全身,一瞬間將她淹沒。她只覺得天旋地轉,頭腦中一片混沌,似有萬均之重壓在身上,不斷摧殘著自己的身體。她覺得自己就要死去,但劇烈的疼痛反而使她更加清醒。
“到底沒能……好好看看這個……地方啊!”
云沐重重地跪倒在地,苦澀地笑了一下,話不成句。
蘭千羽如夢初醒,長劍“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他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不!怎么會這樣!云兒,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蘭千羽仰天一聲長嘯,眼睛幾乎爆出眼眶,滾燙的淚珠嘩啦啦地留下來,噼里啪啦打在云沐的臉上、袖子上,將她的衣服濡濕。
黑暗中沒有風聲,只有蘭千羽撕心裂肺的哭聲穿破云霄,撕扯蒼穹。
懷中的人突然動了動,拉住他的袖子。
“蘭……燈……燈……”
云沐望著燈盞掉落的方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就在剛才,長劍刺破身體時,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間想起了一些事情。雖然只有一些碎片,拼湊不出完整的畫面,但也足以讓她明白一些事情。
當年長音為何那般絕情,非要她受修羅鞭;化身引渡人引她到此,卻什么也不交代,只給了她一盞燈……
蘭千羽自然不知她此刻心中所想,見她要燈,急忙答應,回過頭才驀然驚覺,燈早就已經被他丟棄了。
6
“哈哈哈哈哈,你忘了嗎?燈已經被你親手毀了,你就死心吧。風族要滅掉,風來谷也要滅掉,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消滅!”
子泠哈哈大笑著,手腳并用,橫掃四周,所碰到的人,都化成了塵埃,消散不見。
她的動作很快,不過幾句話功夫,已經有好幾個人喪生。一番動作后,她的手指向了地上躺著的那個人——蘭千羽的父親。
“不要!”蘭千羽驚呼一聲,立刻躥了出去,長劍格住子泠。兩相對壘,靈力如同暴風雨般傾瀉而出,將整個屋子照亮。
突然爆發出強烈的光線,兩人一時都無法適應,緊緊捂住了眼睛。但下一秒,強招又至,兩人都明白,在此危急關頭,任何一點疏漏都有可能前功盡棄,不敢有絲毫放松。
但實力終有懸殊,根基的差別無法掩蓋。六十八招過后,蘭千羽的劍掉在了地上,他捂住受傷的左肩,跪在地上,再站不起來。
子泠一腳踢開地上的劍,手再次伸向了地上的人。
蘭千羽想叫,但他體力盡失,喉頭腫痛,連一個模糊音節也發不出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子泠的手伸了出去。
樓中突然昊光大作,烈日一般沖破樓頂,瞬間將整個風來谷都照亮了。子泠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打滾不止,光亮如同烈火一般灼燒著她的身體。
蘭千羽吃了一驚,才發現不見了云沐,循著光亮看過去,就見她跪在閣樓角落里,傷口上的血不斷涌出,滴在燈上,而那道巨光,就是從燈里面發出來的。
以血祭燈!
蘭千羽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本想瞞她到最后,只要她好好活著就好,可如今,還是來不及。她會死掉的吧?本來就命懸一線,又忍痛爬了那么遠的路,再加上祭燈,就算她命再硬也挺不住吧?蘭千羽想要過去組止她,但他身受重傷,寸步難行。
父親突然動了動,蘭千羽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可是他看到父親的眼睛睜開了,并且坐起來了。不僅如此,其他的人也開始蘇醒,舉手的放下了手,邁腿的停下了步,而臉上各種各樣的表情也松懈下來,他們如同剛睡醒一般,睜著惺忪的眼茫然四顧。
此時角落里突然串出了一條火舌,開始瘋狂地襲擊閣樓。
“快跑,長明閣要毀了!”父親大喊一聲,抱起蘭千羽向外沖去,眾人如夢初醒,一窩蜂涌向出口。
蘭千羽死死望著閣內,他想說云沐還沒有出來,他想去找她,帶她一起出來,可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只能任由父親將自己帶出去。
長明閣外,遍地的永夜花開始枯萎,暗夜消退,光亮一絲絲照射進來,這個小村,又恢復了昔日的和平寧靜。只是除了長明閣。
經過三天的休整,大家都恢復過來,重新融入到往日的生活中。
長明閣已經完全被焚毀,人們翻遍了整個廢墟,也沒有找到云沐的尸身,只翻出了那盞燈。微弱的光卻不曾熄滅,依舊幽幽地燃燒著。
那盞燈被供奉進了神殿,以懷念為風族犧牲的圣女云沐。
蘭千羽看著那一片廢墟,回憶著云沐的一顰一笑,卻怎么也記不真切——天一直黑漆漆的,只靠一盞燈照亮,看不清也很正常吧。他輕輕嘆了口氣。
風族已經允許與外界接觸,設定了對外開放的日子。但蘭千羽卻再也提不起一絲興趣,他只是每日站在長明閣外,望著那一片廢墟陷入沉思。
不遠處傳來孩子們嬉鬧的聲音。生活還在繼續,一個人的喜怒生死,終究只是一個人的事,不會對他人造成太多影響。
那一片廢墟,或許再過幾年,也會長出一些植物,變得充滿生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