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看上的書評越來越多,有時看書評比看書收獲大。因為它展現了現在正在閱讀人的精神面貌。我看的最多的是科普書。多看上出品了不少不錯的科普類書籍,例如當下悄然走紅的《量子力學史話》,例如《宇宙之書》,例如《揭秘宇宙奧秘的13個常數》。我讀過前兩本,而后一本也正在閱讀。
身為一個涉身科學研究的小學生,我對科普的態度經歷了令人難以釋懷的變化。這種變化可以說是我對待科學本身態度的成長,也是科學研究的一種社會建制認知。我相信,包括我在內,大部分立志于科學研究的年輕人都是科普作品的受益者。而我自己對科普的態度,尤其在自己試圖以更深刻的方式去看待科學研究時--我的意思是不僅是科學本身,更是人們的一種事業--又產生了對科普的另一種感觸。在看了讀者們的書評后,這種感覺又特別明顯的浮現了--從興趣濃厚,到迷茫無知,到啞口無言。
科學普及書籍基本上是由兩種人寫的,一種是有科學背景的非科研人員,一種是科學圈內的研究人員。前者有很多,而且多數在寫科普的時候非常接地氣,這是有趣的一個前提。而后者相對就少很多,一方面當然是工作的限制,我想更多的原因是當他們身處科研的最前線時,所面臨的問題龐雜得讓他們覺得不知道從何談起,太多問題都不能確定。有時候當你希望用一種通俗的語言去描述一個問題時,可能就要面臨失去嚴謹性的危險。這就是為什么數學特別重要,這里包括的不僅僅是數學公式,還有蘊含數學信息的圖表等。然而這又恰恰是科普書中要盡量避免出現的。這個時候就要做出抉擇。
多看的書評中充斥著大家對科學的熱愛,幾乎都站在了很高很高的地方。“人類的起源”,“宇宙的起源”,“認知的理由”,“星空的璀璨”等等,這些詞匯不斷重復著。看到這些時,我竟有些不安,這種熱愛有那么點熱賣的意思。因為人們感興趣的問題,恰恰不是科學正在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其實是科學家在迷茫中探索的結果,而很難說是動機。尤其是,尤其是在今天,以我的專業物理學為例子,的的確確是個野心散去的后黃金時代(更不要說我如今一直懷疑,野心也是媒體賦予的概念)。之所以是后黃金時代,是因為過去一個世紀到半個世紀以來,理論物理學在很多科學巨匠的努力下茁壯成長。相對論,量子力學,量子場論,統一理論,弦理論,催生出了一代又一代物理學家的野心。正是他們的野心,激勵著我們這代年輕人投身于這份事業。然而如今,我們面臨的是離這些遠大目標越來越遠的現狀。年輕人們激動的談論著弦論、M理論,這些在教材里數學公式比文字多的理論,夢想著它們能夠建立統一的物理理論,以談論它們為榮。而現實是,弦論以及這些特別艱深的理論,正逐漸被理論物理學家們遺忘。我們不得不去尋找那些特別細微的過程,去做大量的計算。老實說,這無關終極意義,當你在計算一種對自然界貢獻小得比你的身體死掉一個表皮細胞對你的影響還小的過程,卻不得不動用大量繁瑣的運算技巧時,你真的很難仰望著星空,指著某個地方說,看,我們的未來在那里。這時候你的心里更多的是惶恐,因為你覺得你花了非常非常多的時間卻什么都沒做。
從另一個方面,大眾對終極意義的關懷讓他們忽視了非常多的科研工作。以這幾年的物理學諾貝爾獎為例,從光纖到石墨烯,從量子光學到Higgs玻色子,即便是最合大眾口味的宇宙暴漲理論,還是讓太多人理解成了宇宙膨脹論。其實難以避免,因為暴漲理論描述的是一個非常非常早期的宇宙,非常細節,而民眾不關心細節。有人說Higgs玻色子呢,那是科普者們的狂歡,卻是理論物理學家們五味雜陳的結果。更別提最近一些在原子分子物理方面比較不錯的工作,這些在大眾中根本打不起水漂。
然而問題在于,我們的科普者還是慣性式的迎合著大眾的口味,而非向大眾展示一種真正的科學生活。原因在于我們的科普其實和科研是兩個看起來有聯系卻完全不一樣的領域。科普,是一種傳媒。 尤其是在這個商業社會,難免會被商業利益所綁架。于是就出現了一些科普報道其實是言過其實的,而且犧牲了很多嚴謹性,只為了更吸引人們的眼球。
長久以來我都有翻譯科學報道的習慣,純屬個人行為,所以不用在乎語言是否有趣。然而短暫的在給某個科普網站打工的經歷讓我很難說那是有趣的。編輯對我的意見是,翻譯非常熟練,但是不夠有趣,不夠抓眼球。而在我看來科研絕對不是只有仰望星空宇宙起源自由意志等等這些概念或者僅僅是變成茶余飯后吹牛的題材。科普的任務在于宣揚科學精神(甚至這個詞也被人用爛了,更有甚者打著科學精神的旗號行宗教組織之實的事情發生),或者說是一種科學生活,而非奇跡。所以實習就夭折,依然是自己翻譯自己的。這些現象并不是偶然,甚至在一些專業科學雜志網站上發表的科研快訊有時候都有類似妥協的跡象。就更不要提以科普為主題的網站,標題從來都是一驚一乍的,點開一看不乏夸張之詞,代價就是把簡單的事情說復雜而失去嚴謹性。更糟糕的是做出一種“學術范”,但寫的東西都非常膚淺(似乎時尚雜志最喜歡這么干)。在他們看來似乎科學就是一副眼鏡一杯咖啡加上一些拍腦袋靈感的問題,當然,來點午后慵懶的陽光更好。但其實科研的感覺,更像便秘,誰嘗試在便秘的時候做出一種小清新的姿態?
我的建議是科普盡量看工作過或曾經在科研領域工作過很長時間的人寫的系統著作。而科學通訊盡量去科學雜志本身寫的報道上去看,不要去科普網站看第二手的。
科學研究作為一個消耗納稅人稅款的事業,當然必須接受公眾的監督。但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更需要真實的科普。因為大眾和科普網站所忽略的,恰恰是科學研究中最廣泛存在的。光子晶體的基本周期結構,在電子掃描顯微鏡的探針上加上一個氫離子就很好提高了分辨率,混凝土中的納米結構,這些有意思的事情從來沒有被展示過。當然在這些有意思的主題背后仍然有大量的非常平庸的工作。其實想想有何難以理解的呢?所有的行業都一樣。有吃肉的,就有喝湯的。尤其是我們這種圣人文化的國家,對科研人員的道德要求尤其高(其實我們的平民文化是對誰要求都高,就對自己要求低。)。
這一切其實也是科學研究平民化的結果。很早的時候科學研究是貴族活動,品位總會被提到比較高的層次上,而平民化的科學必定會出現一些圈子內的投機者。加上現代社會商業和政府對于科學的態度,評估體制等,這個過程也必定會被加速。而再考慮到政治環境,我們就得到了張曙光這類助長民眾反智仇學的炮仗。科學研究就如同生態環境,一個再自然不過的過程,有的生物滅絕,有的茁壯成長。唯一不一樣的是,草木不會一個勁兒的鼓吹自己的合理性。所以現在科學發展到一個非常龐雜的現狀,就趁早放棄每天鼓吹宇宙起源,因為多數情況下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還是多專注于點細節。
借著書評寫了這么多,我真是話癆。最后我看到了很多人并沒有讀完書就寫書評,我覺得還是把書讀完再寫書評,慌什么。
引用一句話作為結尾:
理論啊理論,多得數不勝數,像一陣秋風吹過,落木蕭蕭而下,像是風掀開了巨大的造紙廠,碎屑紛紛而上,又像黑壓壓的塵云,裹挾在思想的颶風里。在這場席卷一切的干旱中喘著粗氣,我差點忘了,每一粒塵埃中都可能帶有真理的種子,大部分最后都干枯死亡了,但也有一些會活下去,產生更多的種子,變得至關重要。
——奧拉夫·斯德普爾頓(1886~1950,英國科幻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