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情竇初開的時候,將心花綻放的喜悅寫在粉紅色信紙上,裝進信封,壓在抽屜最底下。后來有機遇到那個穿著球服曬得黝黑的男孩子,再將信細讀,卻仿佛是一種告別--一種遺憾不舍卻又不得不接受的告別。
在經過迂回婉轉的山路才可見得經濟繁榮的村落里,孩子讀上本科大學、選好受得敬重的專業無疑是改變貧窮最有效、最值得投資的項目。可以說,這也是外公外婆傾其一生都寄予在“養女”身上的期待。
外公外婆在女兒為人妻后本該喝清茶享清福的花甲之年,乍然擔起贍養女婿棄嬰的責任。政府官員之間的爾虞我詐及父母傳統思想的強迫下,無奈之下女婿不得不在出生證明上造次。外婆將出生三個小時的嬰兒藏在褪色的混紡面料軍大衣下,從滿是“針眼”的醫院里鋌而走險地帶走了她。女婿一方并未給女方一個完整體面的婚禮儀式,外公由此對這個嬰兒袖手旁觀。外婆也害怕被抓判人販子。可是身為人母,最是心軟。那是外婆女兒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也是外婆身上的血。
在這種血脈傳承的體系里,她始料不及地成為了那一個死了卻活著的人。
曾祖父一生光明磊落,安分守己,卻在我們的“新時代”一夜經查出“變天賬”。由此讀書繡紡的小姐,捋起袖子,跟著外公下田地,擔重活。瞬息變得操勞心酸的生活節奏,在外婆身上累積成眼疾。她兩歲的時候便懂得擔心外婆身體操勞,主動接手燒柴煮飯的活。每天傍晚端好做的飯菜和一小碟撒上白糖的油炸花生米,倒好一杯小酒。然后隨外婆坐在門堂前,她幫外婆穿針引線,外婆一針一線地修補外公勞作弄破損的衣服。她們兩就這樣等待收取農作物到集市上換取生活費的外公回來。
餐桌上的外公,是永遠嚴肅的。帶著些許疲憊,還有心中蘊藏的憤怒。盡管很不甘,卻仍然肩負起一個當父親的責任。教她適應辛勞的日常勞作,教她學會“命至此矣,當自強不息”的倔強。
可是那一句話,在她考上市級重點中學之后就再也聽不見了。外婆去世了。一貫堅硬如鐵的外公也忽而變得柔軟了。餐桌上對她更多的是生活和學業的關心而不再是教她剛強的訓導。
高三最后一次周五放月假的時候。她還沒進門口,外公就一邊教她進去看書準備考試,一邊在水缸前打水洗菜準備晚餐。她書包都還沒有放下就沖向洗菜盤,下手便搶過外公手里的青菜,說,“外公,你進去吧,我洗”。外公雙手捧過青菜,說“不用。今天就吃我做的”。外公頂了頂鼻梁上的眼鏡,抬頭語重心長地看著她,“再不做給你吃,怕是沒有命做了”。高考壓力本來就大的她,還要兼顧日漸年老的至親而自己卻未能獨當一面的憂慮。她鼻子一酸,眼淚涌上來,不想讓外公看見的她轉身就沖進了房子。
她放下沉重的書包。埋頭算數。數學是她從小到大的弱項,但是高三一年卻出奇地穩定在良好的狀態。家里的書桌舊得板面的木皮都翻起來了,三個抽屜的把手還是外公用鐵絲線重新連接起來的。一號抽屜,是外公用來鎖起證件和書信的;二號抽屜,是外婆用來裝置繡包針線的;三號抽屜,是用來裝載她努力得來的大小獎狀。
片刻走神之余。外公端出天麻燉豬腦。她便起身準備碗筷。古稀之年的外公,依然啜上一小口白酒,嚼上一小碟撒上白糖的油炸花生米。“十幾年的習慣依然,倒是歲月啊,留不住身邊的人咯。”說完便咽了一口小酒。外公卻倏地抽泣起來。她看著外公,心里一怔,無所適從。外公摘下眼鏡,擦拭眼淚。她立馬起身盛飯,不想讓外公看到她泛淚的模樣。最受同學排斥,最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帶給她完整的愛的年紀,都已經走過去了。要堅強,要倔強。她抹干眼淚,坐回小板凳上。外公走進臥室,拿出來一把鑰匙。示意讓她打開一號抽屜。
“把最底下的信封拿給我”。外公拿起濕毛巾擦拭手掌,又拿起干紙巾將水擦干才接過她手中的信封。外公沒有先把信封打開,而是,“把抽屜拔出來”。她用力將抽屜拖出來。外公指著抽屜后面的板,“今年九月份你就要上大學了。終于替你外婆守到了今天,好彩天沒收走我”。外公摘下眼鏡,撕掉封條,“后面板上寫的是存款密碼。你要記得”。
“里面是你的出生證明紙,以前怕你爸出事。現在你長大了,以后活得未可人盡皆知,這也是你真真實實活著的證明。不必自卑”。
她接過信封和證明紙,摞在數學考卷上,捧起抽屜準備放回去的時候,外公又再指著密碼,說,“記得抽屜后面有密碼,我走了以后也不必告訴別人”。
她頓時覺得抽屜變得沉重起來。一號承載著外公余生的交代和寄望,二號承載著外婆賢惠柔軟的愛,三號則承載了她十九歲改變命運的醫學生夢。
外公酒后微醺,靠在椅背就呼嚕睡去。她坐在書桌上,又開始了奮筆疾書,筆尖和木板之間的抵觸,發出嚓嚓聲,就像她離開母體三個小時就開始馬不停蹄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