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村一共千余戶人家,大河從村西經過,剩下的三面都是群山,單在兩山中間辟出了一條不寬的公路,是村里人通往村外的唯一途徑,距離最近的公交站也要5里地。冬天雪大的時候會封路,村子就成了一個孤島。
村里的小學建在半山坡,上山的路由石板鋪就,學校的圍墻也是石頭和了泥壘的,教室是原來的藥王廟改的,果然高大和空曠,孩子們坐在殿堂里顯得格外渺小。
這年秋天,上四年級的小河放學后,急急忙忙收拾了書包,鉛筆盒掉在地上,待撿起跳出筆盒的鉛筆和橡皮再往外跑,還是慢了一些,路上被同班的魏大利攆上了,你跑啥?我讓你帶的棗哪?
小河愁眉苦臉地從書包底部往外掏出一粒粒的酸棗,啪,小河的臉上多了一個紅紅的掌印,幾粒圓圓的酸棗落在地上又滾了好遠,誰要你的酸棗?滿山都有,我自己不會摘?你家的大棗吶?快說!
賣了!小河耳朵嗡嗡作響,捂著火辣辣的臉,用毛線圈兒繞著的牛皮筋扎成的小辮子隨即垮塌了,散了的頭發耷拉在肩頭,小聲回答并往后退了一步的小河用余光緊盯著大利的右手。不遠處幾名同學往這邊探頭探腦,竊竊私語。
大利此時卻走神了,“劉-老-師-好!” 她正仰著頭向從身邊經過的梳著長長麻花辮子的班主任問好。劉老師好像看到了大利,又好像沒有,她直直地從小河她們身邊走過去了,沒有絲毫的停留。也難怪,老師年年換,都在這里待不長,還沒等認清楚每個孩子,就該調走了。
村東的小河家有一棵棗樹,茂盛時像開了一把大傘,剛好把院子遮蓋得密密實實,秋天的時候能結出全村最甜的棗,個大、甜、還脆,每年都有人慕名找到家里來高價收,小河的父母通常會全數出手,回來的錢可以貼補家用。事實上,每年全家人都吃不上自家樹上的幾顆棗子。
大利家住在村西,父親過世早,家里只有母親和哥哥,哥哥又每日里沒有正經營生,到是一天喝酒打牌,撒酒瘋,小偷小摸。
大利要比同齡的女娃高出半頭,因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右腿微微有一些跛,然而并沒對她造成太大影響,力氣大脾氣臭的她成為年級一霸,張口就罵,抬手便打,無人敢惹。
小河為了這,哭了很多次,盡管她讓大利抄過她的作業,還幫她寫過作文,然而這種“友誼”終是一個填不滿的坑。小學生活就在小河的迷惑和眼淚中飛速地度過了。
小學畢業后的小河,一路重點中學重點大學,再就一帆風順地在市中心找到工作,結婚、買了房子,帶著父母舉家遷走。
區第二小學是重點校,每周一、三、五上午的兩節課都是語文,是小河的課,她愛領著孩子們朗讀,稚嫩的一張張小臉,優美的語言,齊刷刷的讀書聲……她享受這個時刻。
她更愛看孩子們的作文,每一篇上都有她大量的批改痕跡或評語:“你寫得很棒!”“這里描寫很細膩!”“很好,真情實感!”“非常好,加油!”她帶的兩個班,語文成績在年級一直排第一第二。
連續兩年了,學校里做不記名的調查,小河老師一直占據著“學生們最喜歡的語文老師”的寶座,無人可以撼動。
近來風傳村里要拆遷,小河利用假期開始隔三差五地往回跑。公路拓寬了,有2條公交線途徑村口,也設了站,繞著村子,處處都停滿了私家車,交通早就不是問題,只是村西大河里早已沒了水,干涸的河床上長滿了野草。
通常,小河只是從街道上直接走進自己的家,那棵棗樹早沒了,就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樣。小河關上院門,或整理、或打掃,過著自己安靜的日子,她無意和任何人有瓜葛,也不打聽任何人的音訊。然而,總要去村委會辦各種手續,又要去菜場買菜,終于還是躲不開的,各種消息像病毒一樣通過語言和表情泛濫著。
大利的哥哥在大利初中的時候就和人打架丟了性命,大利的母親哭瞎了雙眼,沒過多久,大利輟學。隨后很多年,大利如同消失了一樣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只是逢年過節回來看看瞎了眼的母親。
又幾年后,她的母親過世。有段時間,人們已經不記得村里有過這么一家人了,房子年久失修快塌了。直到五年前,大利回來了,帶著丈夫和一個兒子。把家里原來的老房子拆了,又建了新房。
建房的過程中,和隔壁的本家親戚發生糾紛,親戚認為大利多占了地方,雙方撕破了臉。大利就坐在親戚家的大門口,哭爹,哭娘,哭哥哥,哭自己沒人管,讓人欺負了呀……躺在親戚家的門口,不讓進也不讓出,披頭散發連哭了三天。
后來,大利家的新房如愿蓋成了。
新房蓋好半年后,大利家一間房子朝著街道的這面開了一個門,再就開了一個小超市,街道斜對面原先還有一家超市不干了,說大利搶了他家的生意。雙方連打價格戰,曠日持久,沒有停的意思。
直到那家的小孫子在放學后,被人打折了腿,孩子哭說沒有看清是誰打的!報了案,自是無果。最后,那家超市關了張。街頭巷尾熱議,說是大利的丈夫干的,他之前在外地犯過案子的,啥不敢干?
兩三年前,大利又包了村北的一個園子種果樹,當年很多人想承包,不知何故,村長發了話,就包給了大利。
趕巧,去年村里提出了整改計劃, 要回收這個園子搞新農村建設,大利那零零星星種了幾棵樹的園子得了十五萬的賠償款。
十五萬這個數字是村里的干事說的,不會錯!干事還說曾經看到大利晚上還去家里找過村長,去的時候胳膊底下夾著一個鼓鼓的包。
今年初,村長的官被撤了,村里好事的人說,這回魏大利失了靠山!
秋天,大利給兒子報名參軍了!大利作為模范被新上任的村長請去廣播站講了話,一時風光無限。
大致收拾好了房子,的確也有人來實地測量了面積,并登記在冊,也讓小河簽了字,之后拆遷的事情又沒人提了。小河計劃回市里去,假期要結束了。
就在回市里的前一天,在超市的門口小河遇到了大利,從意識到這是大利的那一秒鐘開始,小河的心臟就跳動得格外急促,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身體因為緊張,有些輕微地抖。
大利化著濃妝,燙著頭,血紅的口紅,藍色的眼影,還涂著腮紅,脖子上掛著金項鏈,腕子上戴著一個玉鐲……和小河走了個面對面,竟然眼睛也沒抬一下,昂著頭就過去了。
小河看著大利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不知何故,她的腿一點也看不出異樣了。見大利走了幾十米又拐進了一個胡同,真的沒了蹤跡,小河才朝相反的方向徑直走了,再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