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魏文帝曹丕寫給吳質的書信。
信的內容主要是曹丕回憶了與吳質等眾人的南皮之游,并表達了對友人的思念。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人生習性不同,經歷不同,喜好不同,境界有大小,智慧有深淺,能讓自己快樂的事物不同,但每個人感受到的喜悅卻是一樣的。人都會趨吉避兇,離苦得樂,人吃苦都是為了快樂,沒有人為了吃苦而吃苦。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因為喜好會帶給人快樂。我們也許不是沉溺于喜好,我們只是迷戀于快樂。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快樂,讓人快活。浮世光陰有限,快活了,當然不知老之將至。
讀書,對有些人是一種痛苦,是不得不為之的仕進之手段,但對喜好讀書的卻是一種莫大的快樂。陶淵明說自己“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這真是一種快樂。曹丕對于六經可以“妙思”,對于諸子百家可以“逍遙”,也真是一種快樂。
可人生在世,不能只讀書。不為一些無益之事,可以遣有崖之生。有人以食色為樂,有人是運動為樂,有人以旅游為樂,有人以購物為樂,有人以收藏為樂。曹丕以對弈、絲竹、馳騁畋獵、契闊談宴為樂。晤言一室之內,當能使人產生感情的共鳴,談話當能慰藉人的心靈,使人有所感悟。現代人的談話要么是褻談猥心、庸談塞心、閑談誤心、怪談擾心、諑談亂心、悚談驚心,就是沒有高談娛心。
盧梭在《懺悔錄》中說:“我覺得日常的談話簡直難以忍受,唯一的原因就是沒話找話。而在兩人單獨交談時,就更加糟糕了,那就是必須不斷的說:對方跟您說話的時候,您必須回答,而當對方不說話的時候,您又得逗著說。”內心善良、情感豐富盧梭在滿是利益和虛榮的圈子里當然找不到高談娛心的感覺,因他難尋同儔。曹丕雖然貴為君主,但卻有一幫可以高談娛心的朋友,令人羨慕。
至于“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不用吃,甚至不用看,只想想就是一種美的享受。
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
快樂時,日不永晝,那就繼之以夜,又嫌夜色太短,期盼黎明永不要來。可熱鬧是冷淡的根芽,爽快是牽連的枝葉。意興終歸闌珊,曲盡終歸人散。
顧隨在《中國古典文心》中點評此文時說:“人在安樂中生出,不了解人生;人在苦行中生出,才能真正了解人生。”有人說沒有痛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有點言過。我認為沒有經歷過苦難的人,的確不會了解人生。只有悲哀過,才會懂樂往已是僥幸,而哀來卻是必然。
人生說樂觀點,就如曹丕所言,樂往哀來,愴然傷懷;說悲觀點,就如莊子所言,樂未盡,繼之以哀;說絕望點,就如南懷瑾所言,人生哪里有什么快樂,都是痛苦,所謂的快樂都是自己騙自己。
樂往了才哀來,這已經足夠讓人愴然傷懷了,那若沒有快樂,悲哀之后還是悲哀呢?那估計就是哀往哀來,拊膺擗踴了。
余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
對待快樂的態度是一種人生智慧。人在快樂時還能想到“斯樂難常”這就是一種智慧。在快樂時,很多人都是放縱自己的快樂,務求盡歡,哪里有功夫去理會“難常”和“哀來”。
司馬遷告訴我們“凡作樂者,所以節樂。君子以謙退為禮,以損減為樂,樂其如此也。”盧梭告訴我們“他絕不追求事后會帶來痛苦的快樂”。樂難常,所以要節樂,讓樂持續的更久一點;樂難常,所以事后會帶來痛苦的快樂,我們不要也罷。例如食色是一種典型的難常的快樂,所以必須節制。飫甘饜肥,則疾病纏身,試看看各種因食患病的“三高”,甚至中風的人;縱情聲色,則性命不保,試看看《金瓶梅》里的西門大官人。
人生充滿了分別。在與親人、與朋友、與故鄉、與過去的自己的分別中,我們漸漸成為了現在的自己。有時在分別時,我們互道珍重,以期后會。但有時竟陰陽兩隔,后會無期。季羨林6歲離家,十六七歲得知母親去世才匆忙趕回家奔喪。在這十多年的時間,他從來沒有回去看過母親,成了他一生最痛的心事。杜甫說“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曹丕說“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有命咸歸死,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我們都終將與這個世界分別。
方今蕤賓紀時,景風扇物,天氣和暖,眾果具繁。時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托乘于后車。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
時光荏苒真容易,燕子還是曾相識,桃花依舊笑春風,而人或天各一方,或化為異物。曹丕不知這這種憂愁如何化解,李清照也是欲語淚先流。
人生,是否終將都是“斯樂難常”?
人生,是否終將都是“化為異物”?
人生,是否終將都是“今果分別,各在一方”?
人生,是否終將都是“節同時異,物是人非”?
人生,是否終將都是“樂往哀來,愴然傷懷”?
從《與朝歌令吳質書》誠可里閱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