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試圖從文字演變的角度解讀一下「夏」、「華」兩字的起源。文獻記錄會因為各種需要而粉飾歷史,然而一些文字的演變,卻是直接的記錄著某些些歷史的變遷。
甲金文「夏」多從「頁」:
只看以上的字形演變,甲骨文「夏」是否「夏」字存在一定疑點。不過幸好戰國簡帛中的「夏」字很多,其中不少能與甲骨文「夏」發生直接關聯:
上圖「夏」字構形,不過是將甲骨文「夏」的上部構件「日」移到了左邊,并加了構件「止」。還有進一步將上圖的左部構件幾乎放到構件「頁」下方的:
估計正是在這個構形的基礎上,秦國發展出篆文「夏」:
因此,溯源我族古稱「夏」之含義,須著眼于甲金文,決不能從篆文「夏」出發進行追溯。因此,古文「夏」從日從頁,后期構件「日」移到左部并加構件「止」。
而要準確解析古文「夏」并梳理清楚為何我族以「夏」為名,少不得了解一下我族的立族歷史。而這段歷史中,繞不開的一個人物(事物)就是黃帝(黃帝族)。我之前曾寫過相關的文字,參看黃帝真的存在嗎。
該文從解析「黃」字的構形含義入手,說明“黃帝”這一個概念,其實該有狹義與廣義之分:古人眾口傳說中的黃帝,其實基本上是廣義概念的黃帝,也就是黃帝族群。《史記》所載,黃帝之后,帝堯之前,有“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號高陽(陽)與高辛,也是表明其功績。其功績的實質,我認為就是兩個農業發展階段。廣義的黃帝,極可能是嫁接了帝高陽與帝高辛的功績。這恐怕就是《史記》關于帝高陽與帝高辛二者事跡語焉不詳的原因了。
帝號中,「高」字的構形本義古今如一。用在帝號中,應該以高舉而引申出推廣的含義。
關于「陽」,《說文》段玉裁注解很清晰:“不言山南曰昜者,陰之解可錯見也。山南曰陽,故從阜。”此看法也為當代人的共識。「陽」的構形本義為山南,山之向陽所在。而山陽的具體范圍,卻是與水有關。因為山為水界,水納山泉。一山之陽,界水而止。越水而南,則為另一山之陰。
是以“高陽”為推廣在山南水北發展農業的選址方法。黃帝一族以「夏」為名,甚至很可能源于“高陽”,請看「夏」字甲金文:
上圖顯示,「夏」字最初構形為目視太陽。此構形可會意為面向太陽,也可會意為觀測太陽。從甲骨文中太陽在正上方的構形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參考前面高陽的解析,黃帝族重新正名為“夏(向陽)”族不亦宜乎:因為太陽正是植物生長的核心,也就是種植業(農業)的基本要求了。因而以種植業為立族根本的黃帝族最后正名為「夏」可以說再貼切不過了。
至于帝高辛,關于其中的「辛」字,筆者曾另文解析過(參看天干的起源),為收獲禾本谷物的收割工具。是以“高辛”實際為推廣禾本谷物種植。換句話說,確立以禾本谷物種植為主的農業,從帝高辛開始。
而農(農)業的「農」字,其構件「辰」,很可能是除草工具(粵語中「辛」「辰」同音,說明上古兩字也可能同音,很可能就因為「辰」與「辛」功能近似):
而農業生產加入“除草”工序,至少不可能在農業最初的階段。也就是說,「農」字出現前,農業(谷物、果蔬種植)很可能被稱為“夏業”(取種植業開展的最基本的要求:向陽)。在這個前提下,東亞大陸各個以種植業為立族基礎的部落,都會承認自己是“夏族”了。
又,《史記》載:“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就是說,大禹的帝號為“夏后”。甲骨文中「后」與「司」是鏡像字,彼此互通:如周的始祖「后稷」就是「司稷」,而「后羿」就是「司羿」。所以,大禹的帝號含義,就是指其在成功治水的大背景下,一統了所有“夏族(農耕族)”。
由于不是武力為后盾的統一,所以夏朝的統治力有限(大體還是屬于部落聯盟性質),夏啟之后大概就式微了(實際掌權者變成其他部落首領)。不過,作為第一個真正實現統一的朝代,夏朝還是有相當重要的意義的。只不過正如目前考古所知,夏朝的王城莫知所蹤(根本原因,估計是夏朝沒有足夠的時間與國力建立一個真正自主的王城)。
后來(戰國)出現「雅」字,在一些古文中通假為「夏」。「雅」字的本義一般認為是烏鴉,是「烏」字的異體。「雅」字通假為「夏」,除了音近之外,我認為還有一重原因,那就是太陽被古人認為是金烏。
因此,篆文「夏」字放棄了構件日,我想部分原因,恐怕是古文「夏」的“向陽、崇陽”含義,由「雅」字承擔了。「雅」字的“雅正”、“高尚”、“優雅”這些含義,不可能由“烏鴉”的構形而來,只能是金烏所代表的古文「夏」字(含構件日)所表示的“夏族”乃至夏族文化而來。
因此,「夏」和「雅」兩字,我看都是古文「夏」(從日從頁)的分化字。而金文「夏」構形的改變,強調了“夏天”的含義,其實就是有意無意的抹除甲骨文「夏」“向陽、崇陽”的含義。因為周人除了稱“有夏”,還自稱“華( )”。換言之,“華”才是周人選擇的族名。
正因為種種原因,導致古文「夏」的“種植業”含義湮滅,從而導致我們“夏族”之族名由來無從考究。
也就是說,諸夏(夏族)是我們的最初名號。
而「華」字始見于金文(西周早期),以我看,其構形最初從來從于:
還有「麥」字作為附證:
「來(來)」之構形為麥子,但在甲骨文中,「麥」字的出現,標志著「來」字完成了轉注。而「于」之構形為竹竽,但作為動詞后,吹竽的動作引申出“在于”乃至“駐扎”的含義。因此,從「華」字的構形與讀音綜合考慮,「華」更可能與「化」字的含義某種程度的重疊,但又有著區別。
“來并于”,構形含義類似進駐,本義大致為“落地生根”。
當然,若存在多種讀音的話(發音類似來或麥),將金文「華」( )看成是「麥」的異體,某種程度也說得通。
正因為單從構形看,金文「華」容易產生歧義,所以戰國文字開始出現加構件「艸」的構形。如此,「華」字落地生根的含義就變得明確了,而落地生根的主體是種子,種子呢,卻是開花孕育的結果(又或者說,落地生根的必然結果是再次的開花結果)。所以「華」能引申“開花”的含義。
后起漢字(最早見于金文或之后)的構件「來」解作“來去的來”的,還有「差」字:
金文「差」的構形從來從左(也有從又或從右的),所以基本是「佐」或「佑」的異體。而「佐」字始見于戰國文字,「佑」字更晚,始見于隸書。所以,「差」字也是轉注字,「佐」字出現后,轉注為“差錯,欠缺、不好”之類的意思,構形下部也自篆文定型為從左。只是上部與「華」字一樣,出現訛變,與「來」字漸行漸遠。
而對金文「華」的最佳注解,或許莫過于周人標榜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出自《詩經·大雅·文王》)。保持生命力(競爭力)的方法,除了自我創新,還需要吸收外來新技術為自己所用(所謂“來而于之”)。
而出土青銅銘文中,也有表示類似含義的句子:
其中的“新客”與“用華”呼應,表達維新的主要途徑為“用華”。
可惜的是,加構件「艸」之后的「華」字,變得偏于開花的含義,西漢吊打匈奴的戰績,更讓族人失去“其命維新”心態,久而久之,「華」字完全失去了最初“落地生根(來而于之)”的構形含義。
不過,經歷了千余年的落后挨打,我們終于再次生起“其命維新”的心態,「華」字也有意無意的發展出新的構形「華」,以“十(拾)而化之”的構形表達類似“來而于之”含義。因此,金文「華」與如今的簡體「華」,其相通之處在于:師夷長技以優之(學習別人是長處并化為自己的優勢)。
因而,我的理解,我們的歷史上,并不存在一個真正意義的華族。周人是“有夏而華”,簡稱諸夏或諸華,后來合稱華夏。而現代來說,我們也不是華族,而是中華民族。因為“華”不可能是一個民族的基本屬性。
因此,華夏一詞的真正歷史起源,是周人“有夏而華”的行為。有夏,所以諸夏沿用。然而周人不只是“有夏”,若僅僅是“有夏”就輪不到周人來推翻商朝。周人(很可能西來的小部落)是在“有夏”的基礎上,還“用華”(廣泛的吸收東西方各種新技術為己用),所以周人直系封國也稱“諸華”。久而久之人們就將“諸華”等同于“諸夏”了。
但在“華夷之辯”中,“華”與“夏”還是有點差別的。“華(其實是華夏)”等于“中國”,而“夏”的含義更廣,四夷也能自稱為“夏”(中國之人也多數承認)。
至于“華夏”等同“中國”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中(最初為交匯含義)”而后才能“華”。「中」字最初其實是“交匯”的含義。因為偏題了,「中」字解析所以就不在這里展開了,參看:字匿信史——中原之地最初指的是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