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退行是治療過程的要素”
六、“退行是治療過程的要素”
1954年,溫尼科特向英國精神分析學會遞交了又一篇引發爭議的論文“精神分析設置中退行的元心理學和臨床觀”。實際上,迄今為止,大部分精神分析師都會認為,心理治療要避免可能的崩潰,但是溫尼科特卻把一般治療師視為崩潰前兆的退行(regression)視為一種治療機會,而不是防御。他對退行至依賴狀態的病人,嘗試使用抱持來作為促進其心理發展的方式。
退行的理論。退行在精神分析理論中有著多層意義,經典理論將其視為返回本能生活的早期階段,退回到一個固著點;現代精神分析更多地運用另一層意義,即過去(主要指嬰兒期)的重現,這可以視為一種被遺棄的或已經重塑了的功能模式的再現。退行可以是暫時的或長期的,也可以是輕度的或嚴重的。
安娜·弗洛伊德(1965)認為,退行多見于個體發展的關鍵期,只要不特別持久或嚴重,可被視為正常。在精神分析中,分析情境的功能之一是允許或促使在分析設置下的退行。當移情現象發生時,退行傾向會在分析中清晰呈現,它表現為指向治療師的病人兒童時期的欲望、感情、關系模式、幻想以及行為方式的再現。不同的精神分析師以不同的程度對其病人的退行傾向進行鼓勵。
在溫尼科特那里,退行至依賴發生在分析情境中,作為一種創傷重現的方式,而此創傷曾出現于早期環境的失敗中。分析情境——也許是第一次——為病人提供了一種體驗抱持性環境的可能性。反過來,這一體驗將使退行至依賴的病人尋找和發現真實自體。
溫尼科特治療的觀點緊緊圍繞著他對環境本質的理解,即環境必須為兒童提供所需的一切。如果心理疾病是與早期環境的缺失有關,就會造成無價值感和虛假自體的發展,治療正好要與此相反,必須提供早期母愛的過程,以產生真誠、健康的真實自體。他認為治療是一個控制退行的過程,即,治療的條件、專業設置以及治療師的忍耐可以促進患者的退行。
退行是一個有組織的退回早期依賴和環境缺失的階段,它不是退回到早期的本能生活的一些點,但趨向于再建立依賴。治療所帶來的結果,不是治療師做了什么,而是患者在退行的依賴關系中進行自我治療而產生的結果。退行的目的是通過提供早期主觀全能感的成功體驗,置換掉早期失敗的情感體驗。當患者以自己的方式、在自我全能的氛圍中,使早期的創傷性因素進入治療情景中的時候,一些失敗的環境因素會再現出來,而此時,抱持性的環境替代了失敗的環境,患者能體驗到滿足和成功。
為了幫助患者退行,治療師必須寬容患者的不合理、混亂以及吝嗇。通過治療師的培養,患者能重新再現早期嬰兒的體驗,并且修補這些發展的空缺。在治療中,個體感受到自信,因為治療師提供了促進性的環境。被體驗的過程是獨立增長的過程,治療師幫助個體的真實自體應付有限的環境,而不用去組織防御。
他認為,童年創傷的記憶被凍結了(frozen),但是如果給予一個新的環境供應,就有機會實施必要的解凍(unfreeze)。凍結隱含了一個自我組織(ego-organization),因為它表明嬰兒能夠建立一個防御,應對環境的攻擊,這一防御可被視為對不夠好環境的一種正常反應。
一種發展理論的觀點是,個體能夠通過凍結失敗的情境以保護自體免遭特定環境的失敗,這是正常而健康的……以后可能有機會在退行狀態下及充分適應的環境中解凍和重新體驗失敗的情境,從而產生新的體驗。這一理論正在提出:退行是治療過程的要素。(Winnicott,1958,p.281)
溫尼科特對退行在治療中的作用一直深信不疑。他的一個女病人,四十多歲,已經在其他分析師那里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分析,她來找溫尼科特,因為“她疾病的核心沒有改變”。溫尼科特很快就意識到,病人一定是產生了嚴重的退行或者放棄了努力。他跟隨著退行的趨勢,就讓它帶領病人往前走,最終退行到達了病人需要的極限,從那以后就有了一個自然的進步——行動中的真實自體而不是虛假自體。
溫尼科特也會強調分析師所承擔的與退行病人一起工作的巨大壓力。“治療與處理這類案例要求我作為一個人、一個精神分析師、一個兒科醫生所擁有的一切。在治療中,我不得不進行個人的成長,治療太痛苦,我本會高興避免。特別是當困難出現時,我不得不審視自己的技術,而且很多情況下總是證明,阻抗階段的原因是反移情現象,需要分析師做進一步的自我分析。”他也明確表示,病人退行至依賴沒有危險,分析師不能勝任才會有危險,危險不在退行,而在于分析師沒有準備好迎接退行及依賴。
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越來越強調,感到真實的感覺才使生活有意義,因此,在分析的情境中幫助已經發展出虛假自體障礙的病人重返早期失敗的環境,即退行至依賴,從而發現真實感、尋找到真實自體是治療的核心。
他還提出一個有趣的觀點:“我們通過失敗而成功”。他認為,分析師的失敗是這一新環境的重要成分。這在移情,也即早年失敗情境的重新展現中一定會發生。分析師的失敗是一種展現,也需要在恰當的時間被清楚地表達。“是什么使病人足以變好?最終病人使用了分析師的失敗,經常是很小的失敗,可能是病人調遣的……我們不得不容忍被誤解。起作用的因素在于病人現在因為失敗而怨恨分析師,而此失敗最初是作為環境因素出現的,外在于嬰兒全能控制的領域,但是現在在移情中上演了。所以,最終,我們因失敗而成功”(Winnicott,1965,p.258)
他提出,一旦病人開始治療,一系列事件就發生了:
(1)提供給予信心的環境背景。
(2)患者退行至依賴狀態,伴隨著應有的冒險感。
(3)患者體驗到一種新的自體感,被掩藏的自體逐漸向整個自我臣服,已經停滯的發展過程重新開始發展。
(4)環境的失敗狀況被解凍。
(5)從新的自我力量的角度看,憤怒與早期環境的失敗有關,此時被感受到并得以解釋。
(6)從退行返回到依賴,并有序地向獨立發展。
(7)因為帶著真正的生命力與活力,本能需要和愿望都變得真實可感、可以實現。
(Winnicott,1958,p. 287)
所有這些,必須被一次又一次地反復重復,就像好的母親必須向她的嬰兒重復好的體驗一樣。
退行與退縮。溫尼科特區分了退行與退縮(withdrawal),認為退行具有治療的特性,因為早期的體驗可以在退行中得到修正。從退行復原依賴于重新獲得獨立,如果治療師處理得好,那么病人會處于一個比退行前更好的狀態。但是退縮不具有治療的特性,也不會給病人帶來益處。它僅僅表明病人不得不抱著自體,在此意義上,它是病人在治療中哭求幫助的表示。
他在論文“退縮與退行“(1954)和專著《抱持與解釋:一則精神分析的片段》(1986)中的案例分析都來自于他的同一個病人,這個病人的案例成為他把退行視為治療切入點的一個重要說明。
這名病人患有分裂型抑郁癥,已經結婚成家,發病之初,曾陷入精神崩潰,失去了現實感,也喪失了之前有過的一點自發表達的能力。分析進行幾個月之后,他能夠重新開始工作。他之所以能夠持續地接受分析,主要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缺乏自發性,無法與人主動交流,他缺乏朋友,是個無趣的人。很長時間以來,他的自由聯想呈現出他的內心總是在進行一場言辭考究的獨白,這些自有聯想的內容都被他精心考慮過,而且以一種他自認為分析師會感興趣的方式表現出來。他有時候會變得退縮。
曾經有一次,他在長椅上又陷入了短暫的退縮狀態,他說看見自己蜷起身體,靠在椅背上來回翻滾。當他提到縮起身體時,他舉起手在他面前比劃他蜷縮起身體四處滾動的樣子。溫尼科特馬上對他說:“你描述自己縮起身體滾動的同時,你也暗示著,有些事因為你沒有覺察到,所以自然也就不會提起,你暗示著一種介質(media)的存在。”溫尼科特問他是否了解話的意思,他一聽就懂,說道:“就像讓輪子轉動的潤滑油一樣。”他繼續用言語來描述他的手勢代表他不停地向前翻滾。做出介質這個解釋以后,繼而發展出分析情境這個主題。
隨后這名病人做了一個重要的夢,分析后顯示出,由于溫尼科特已經證明自己能在他退縮時提供給他適當的介質,所以他可以拋開現在已經沒有用處的保護殼。也就是說,當病人退縮的自我一出現,溫尼科特激勵在它外圍包裹了一層介質,瞬間把他的退縮轉為退行,這樣,病人就能積極地運用退行的經驗了。這個分析的小細節帶來了重大的成果,病人后來形容這次分析“非常重要”。之后的幾次會談里,病人終于可以自發地表現自己,比如對溫尼科特表達不滿,等等。
退行的實踐。瑪格利特·利特爾(Margaret Little) 是獨立小組的重要成員之一,她從1949年起接受溫尼科特的分析,并深受溫尼科特的影響,特別是在退行的理論與應用方面。她高度評價了溫尼科特對她的幫助,并于1990年出版了《精神病性焦慮與容納:與溫尼科特分析的個人記錄》,以第一人稱報告了溫尼科特對其進行精神分析的過程,詳細記述了整個分析過程,特別是退行,引起了很大反響,溫尼科特對利特爾運用的退行方法引發了精神分析學界的討論和爭論。有人評價說,這是一本“可信的、令人感動的、有很強的可讀性”的書。
她曾經描述自己由于自殺及破壞性的想法而表現出敵意,把溫尼科特的一個花瓶砸得粉碎:
我在絕望之余,抓起花瓶摔在地上踩。花瓶原來插的是白色丁香。他轉身離開了房間,但是在咨詢時間結束前回來了。看到我正在清理碎片,他說:“我應該想到你會那樣,不過你比我預期早了一些。“第二天,房間里又擺上了一個花瓶,花色和花都一模一樣。幾天后他解釋說,我毀壞了他很珍視的東西。以后誰也沒有提起這件事。(Little,1990,p.43)
她談到自己剛開始做分析沒多久就開始生病,這個時期溫尼科特幾乎天天來看她,一次九十分鐘,如此持續了三個月。“這時期之內的治療期間,大部分都是他握著我的手,我躺在那里哭。” (Little,1990,p.52)
她還詳細描述了自己身體的痙攣,溫尼科特允許她握住他的手。他理解她正經歷原初的未整合,正在重新體驗出生。
通過提供他所認為的促進性環境,溫尼科特允許利特爾“退行至依賴”,還提供他所認為的抱持性環境,不僅包括身體的安撫,還包括解釋其問題的來源,解釋早期母愛提供的不足。比如當利特爾痛苦地回憶起她的母親把她的抱怨當作是一種孩子的煩擾,溫尼科特變得非常生氣,說道:“我真恨你的母親。”
這種治療的立場代表了一種理解和解釋病人的破壞性與攻擊性的不同的觀念,以一種新的行為的許可取而代之,允許病人“退行至依賴”。在利特爾這個案例中,當事人感受到了治療師的幫助,并在退行至依賴的過程中重新整合了她的人格碎片。
利特爾一直致力于將精神分析的技術運用于照料嚴重的精神病患者,并堅持運用退行的方法。治療性退行的工作被許多獨立小組的精神分析師繼續進行著。可以說,迄今為止這項工作并沒有得到應受的重視,可能因為相對于其他技術,特別是那些強調單獨使用此時此地移情解釋的技術,退行需要更多的適應,以及長時間對結果未知狀態的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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