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說俠之大者是金庸武俠的棋盤,阿碧就是敲閑棋時落下的燈花。
什么是俠之大者?金庸借郭靖之口,說是“為國為民”,其實就是家國情懷。
張載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呢?往往就成了悲劇。
國仇與家恨交織,孽情與愛欲糾纏,于是天龍八部“無人不冤,有情皆孽”,印證佛家的因果論,所有人物一啄一飲,各得其所。
北喬峰至剛,便在悲愴中死得其所;南慕容至柔,便在凄婉中瘋得其所。
對應喬峰的兩個女子,阿朱阿紫皆殉死情;對應慕容的兩個女子,語嫣阿碧皆守活寡。
也有人說,阿碧是一抹亮綠,是無業之人,反而最安安靜靜完成自己的使命。
但我覺得不然,阿碧本不屬于肅殺的天龍江湖,又不得不流落其間,從不沾殺孽卻躲不掉殺劫。
人世間最悲哀的莫過于承受無妄之災。
我只是心疼阿碧無人憐惜。
阿朱雖和阿碧情同姐妹,臨死前卻也不過記掛著自己的親妹妹阿紫,何曾念著阿碧半分。
阿碧身邊走馬觀花的過客們,或曾動念饒過阿碧的過彥之,或視她如妹的包不同,都是自顧不暇,而她最大的標簽,就是姑蘇慕容家的丫頭,又怎脫得了干系?
守著瘋了的慕容復,在書中人眼里,是理所應當的奴仆盡忠。
真正憐惜阿碧的,唯有至癡的情種段譽而已。
二
金庸毫不掩飾對阿碧的喜愛。
阿碧出場,是鳳辣子一般的先聞聲、后見人,下足了功夫,用足了筆墨。
“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灘,笑脫紅裙裹鴨兒。”
一首江南小曲,唱得“嬌柔無邪歡悅動心”“聲音極甜極清”,更讓段譽“心魂俱醉”,再看阿碧時便“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
但金庸究竟怕她搶了女主風頭,于是借段譽之口,只了給她“八分容貌”。這八分容貌,加上小丫頭的身份,就奪了她和語嫣、夢姑、阿朱、阿紫爭芳斗艷的資格。
然而,“八分容貌”仍架不住“十二分的溫柔”,阿碧“不遜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后文又交待,“阿碧是瓜子臉,清雅秀麗”,這種收斂的美自然不同于阿朱的靈動跳脫又或語嫣的冷艷無匹。 但絕對更加耐看,越看越喜歡。
同樣是江南小丫頭的雙兒,后來居上成為韋小寶最依賴最著緊的心頭肉,就是這個道理。
或者說,是金庸對阿碧、小昭、靈素們的補償。
段譽甫一見阿碧,便恢復了翩翩公子的本性,又是紅菱比小曲,又是死纏認妹妹。
這哪里是段譽,簡直就是寶玉。
天龍本身就有致敬或模仿紅樓的架勢,人物塑造有其可溯之處。
那么阿碧呢? 個人以為更像十二副釵之首——香菱(甄英蓮)。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 ? ? ? ? ? ? ? ? ? ? ? ? ?——香菱判詞
香菱是銜接紅樓的重要人物,從一開始出場,就是甄士隱的千金小姐,幼年便被拐賣做了丫鬟,被馮淵看重卻又被薛蟠所奪,做妾后并不受寵,只進大觀園后反有一段歡樂時光。
撇開后四十回不談,香菱這條灰線,跟甄士隱是直接血脈,引出賈雨村、薛蟠等重要人物,又是十二副釵之首,其重要性如同奧斯卡最佳女配角。
阿碧出場不多久,就是紅菱相比,暗合香菱之意。
簡而言之,阿碧是語嫣的藥引子,是阿朱的參照系,也是阿紫的陰陽鏡。一個阿碧,映照出天龍諸姝的風情。
阿碧也絕非毫無來歷,其身世背景恐不亞于阿朱。
書中曾有少室山一戰,寫出阿碧跟函谷八友在一起,后借靈鷲宮門人點出阿碧身份——“阿碧姑娘是我們主人的師侄康廣陵先生的弟子”。
琴癲康廣陵,聰辯先生蘇星河之徒,傳承琴藝,這就難怪阿碧彈得一手好琴,還有武功隱含琴中了。
更重要的是,究天龍一書,逍遙派的前世今生是主線,阿碧自是逍遙派開枝散葉的一條分叉,卻又與四分男主的段譽、虛竹、慕容等均發生關聯,作為副釵情理之中了。
但阿碧比之阿朱,身世更為迷離,是何人后裔不詳,如何流落慕容家不詳,只說為躲避仇家。
按天龍的寫法,當是某上一代二線大佬后裔,此考證頗有難度。
阿碧好容易遇見更賞識她的段譽,卻也沒能改變命運。陪著瘋了的慕容復,很多人覺得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阿碧算守得其所。
但悲就是悲,孽即是孽,得其所也是應憐(英蓮),哪里有什么心滿意足,不過“凄楚憔悴之色”,“語間嗚咽,一滴一淚水落入了竹藍中…”罷了。
阿碧只無力擺脫心中癡念、輪回宿命,便以身點破段譽,這成了阿碧在小說中最大的價值。
是故小說結尾,段譽心想: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
這正是“遭際實堪傷,香魂返故鄉”。
三
體會到阿碧的美與好,需要經歷練、歲月淀,也需要洗華鉛、落凡間。
年少輕狂,多喜歡語嫣,神仙姐姐一般的存在,語笑嫣然,光鮮亮麗,少年情懷總是詩,語嫣就是詩情畫意。
慢慢長大,開始喜歡阿朱,愛得轟烈,死得絕美,一顆朱砂永遠烙在心中,無法抹去。
即便阿紫,也做到了不能流芳百世,也遺“臭”萬年,用惡讓人牢記。
阿碧總是存在感最弱的一個。她既沒有可憐的自尊,也沒有必較的執念;故而從不招任何人切齒記恨,當然也不得任何人真正重視。
但阿碧的內質之美,像一朵正在綻放的花骨朵,每一片花瓣都透著可愛。
重點講4段細節。
一個是解手的嬌羞。(段譽)迷迷糊糊地正要合眼睡去,忽聽得阿碧輕輕一笑,低聲道:“阿朱姊姊,你過來啊。”阿朱也低聲道:“做啥介?”阿碧道:“你過來啊,我同你講。”阿朱放下木槳,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攪著她肩頭,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同我想個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問:“啥事體介?”阿碧道:“講輕點。段公子阿困著?”阿朱道:“勿曉得,你問問俚看。”阿碧道:“問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徐志摩說: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金庸啊,你比你的表兄還會撩人。
阿碧在之后反復臉紅、反復微笑,更固化了這種嬌羞忸怩的女兒情態。
然而,金庸終究還是拉阿碧做了陪襯,在這樣贏得段譽好感之后,卻靠解手靠岸引出了王語嫣。
于是阿碧在段譽心中黯然失色。
真個是有情皆孽,再給阿碧一點時間,段譽更完整地發現阿碧的美,也許便不會對語嫣如此癡絕。
另一個是高超的廚藝。
聽雨居用晚飯時,阿朱阿碧各顯身手。
書中交待“四碟素菜是為鳩摩智特備的,跟著便是一道熱菜,菱白蝦仁,荷葉冬筍湯,櫻挑火腿,龍井菜葉雞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別致。魚蝦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鮮果,顏色既美,且別有天然清香。” 段譽說:“這櫻桃火腿,梅花糟鴨,嬌紅芳香,想是姊姊(阿朱)做的。這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碧綠清新,當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欲打通男人心,先打通男人胃。
只可惜,天龍里的男人,都不是普通的男人,無論粗糙活著的還是精細活著的,都迷坳于執念,無法體會這生活之美。
再一個是端莊的品行。
這個毋庸置疑,只是新修版里金庸加了一個我喜歡的細節。
(段譽心想:)……若跟阿碧在一起,我會憐她惜她,疼她照顧她。……阿碧明明不是我妹子,我卻想認她做妹子……”……阿碧臉上微紅,說道:“我是個小丫頭,怎配做你公子爺的小妹子啊?你做做夢是勿要緊格,日里叫出來,勿要笑歪了人家嘴巴。”段譽道:“我夜里做夢就叫你小妹子,日里沒別人聽見時我也叫,你說好不好?”阿碧還道他出言調戲,蘇州人叫女子“妹妹”,往往當她是情人,正色道:“段公子,你待我很好,那個惡和尚要殺我,你拚命擋住,救了我命,今晚我才送你。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包三哥瞎三話四,你勿要放在心上。你再同我講笑,我以后就勿睬你了。”
重情重義,卻又有禮有節,這樣的阿碧,讓人喜愛中又平添十分敬意。
最后是解語的玲瓏。
阿碧精于琴,便聞弦歌而知雅意,善解人意無處不在。
蘇州土白不易懂,就盡量加些官話,讓鳩摩智和段譽等人明白。
段譽被鳩摩智點穴,便幫他撥紅菱,聊以慰藉卻不點破,只道“勿是江南人,勿會剝菱”。
阿碧對暗戀的慕容復更是體貼備至。
金庸僅說阿碧縫衣裳,便是反復用筆。
先是巴天石說阿碧縫衣,“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
后又有段譽負氣出走,“依稀聽得阿碧依稀說道:阿朱阿姊,公子替換的內衣褲夠不夠?今晚咱兩個趕著一人縫一套好不好?阿朱說:好,你真細心,想得周到。”
對慕容復,阿碧愛屋及烏,風波惡中丐幫毒,阿碧要來解藥后,居然不避諱男女,“張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創口中的毒液。”
這樣的例子太多,不一一枚舉。
這樣的阿碧也太美,讓人只愿停在燕子塢的那年那月那一天。
四
天龍的佛意今時今日有些曲高和寡,但生活卻道不遠人。
我們是否都遇到過自己的阿碧?
她只有七八分容貌,卻擁有十二分溫柔,更對你百般依戀。
只是你更想看風景,便沉浸在自己的“大業”中,非但無暇顧及,甚至避之不及。
她的美好,你之前不曾著意,之后嘗嘗追憶。
也許她嫁為人婦,也許她并不如意。
而你也只能如段譽一般,暗嘆她焉知不是心滿意足,自己又何必多事。
心中如鏡頭顯現的,正是那個眼中噙淚的阿碧,守著仍在夢里的你。
我們終究不是英雄而是凡夫,別再自命不凡地揮霍阿碧。
與其憐惜,不如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