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匪
第二十六天
“哎,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媽媽聽了我的話,感嘆地說道。
“媽,我這幾天先暫時不來醫院了,有很多事要幫忙,她之前也拜托過我?!毖巯滦那樯形凑砗茫鞣N事情便接踵而來,如此看來,準備后事這件事與其說是送亡者走最后一次程,倒不如說是在這過程中生者的自我平復。
“知道,你去吧,不用操心我?!?/p>
“恩。”
我進了電梯,一抬手便習慣性地按了傳染病科的樓層,搖了搖頭,自己苦笑著又按了一層,只不過短短的時日而已,習慣這種東西真可怕。
想將按錯了的樓層取消掉,又有些不忍心,正猶豫的時候,電梯已經停在了傳染病科所在的樓層。我看著電梯門緩緩開啟,空蕩蕩的走廊里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去看望的人了。電梯門再次合上,我想起了那個小鬼的樣子。
昨天晚上,小鬼暫時被L的姑姑帶回家了。關于她之后如何生活,我大概是知道的,不過那也是葬禮結束之后的事了。
我一路恍惚的想著最近發生的事,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等回過神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人已經坐在咖啡廳里了,而M正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我用木頭一般的腦袋想了半天,才想起M今天約我在這里見面的事。是啊,之前關于葬禮的事,L也有拜托過她。
M的眼睛又紅又腫,那么大的眼睛,現在只能瞇縫著:“我的眼睛很難看吧?!?/p>
“恩。”
“葬禮的事她跟你說過么?”
“她只是拜托我幫忙?!?/p>
“是嘛,那這個交給你,可以嗎?”
M說著從她隨身背著的包里拿出了一個小本子和一張銀行卡,把它們放到桌子上之后,推到了我面前。
“這是?”
“這是L的銀行卡,她留了些錢用來辦葬禮,不是很多,密碼就是初始密碼。至于其他的財產,我想應該已經放到小丫頭名下了,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都跟她姑姑交代好了。”
“那,葬禮她想怎么辦?”
“不需要靈棚?!?/p>
“恩。”
“不需要追悼會?!?/p>
“恩?!?/p>
“不需要骨灰盒?!?/p>
“她……想把骨灰撒在哪里么?”
“她想留下骨灰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就交給火葬場處理?!?/p>
“那留下的骨灰要怎么處理?”
“我會把它混合在顏料里為她畫一幅肖像畫。雖然我是個業余的,畫的也不怎么好,但既然接受了她的拜托,就只能全力以赴了,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兒恐怖?”M笑了笑,那笑看起來沒什么力氣,她接著說,“但比起一個骨灰盒、一塊墓地或者一張照片,這才是她想留給她女兒的?!?/p>
“挺好,沒什么可恐怖的,但畫畫這個事我好像幫不上什么忙啊,是要我幫你買材料么?”
“當然不是,L可不會白白放過你,你要負責另一件事?!?/p>
“另一件?”
“這個小本子是個聯絡本,里面是L在類似艾滋病互助會那里認識的很多病友的聯系方式,希望你能盡可能的聯系他們,她想請大家吃頓飯,但有個要求?!?/p>
“要求?”
“請來的人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來,她可不想讓聚會變成追悼會。”
“這些都不難,只是時間?”
“越快越好,最好就明天?!?/p>
“明天?為什么要這么咬著時間?”
“因為小丫頭,”M頓了一下,緩緩說道,”雖說小丫頭現在寄住在L的姑姑家里,但L跟我說過她姑姑的丈夫還有孩子非常反對她們來往,所以當年L才那么決然地搬出來自己生活。前幾年更是因為她姑姑幫她照看女兒鬧得差點兒離婚,那之后她姑姑都是偷偷的來看她或者來幫她,所以盡快結束這件事,就能盡快進行后續的事?!?/p>
“一定要這么快就送小鬼去福利院么?”
“她經歷過的那些寄人籬下的難處,不想再讓她女兒去經歷了,所以L早早的就把各種手續都辦的差不多了?!?/p>
所以才想盡快跟大家道別,盡快跟女兒道別么?
“那你的畫能來得及么?”
“其實,L在跟我談過她的身后事沒多久,她的畫像底稿我就已經畫好了。那幅畫應該是什么樣,應該怎么畫出來,我在腦海里已經來回來去描摹了上百遍了,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兒不近人情?好像盼著她……”
“你想多了,我覺得她會很高興的?!?/p>
“不管怎么說,這是她托付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一定不能讓她失望?!?/p>
“好,知道了,那我也開始去做準備,定好地方我通知你?!?br>
“地方我可以推薦幾個,你問問看,是L之前常去的。”
M去接小鬼和L的姑姑前往火葬場,而我則按照L的要求聯系了她在聯絡本上的病友。
說是互助會但其實一共才十幾個人,有些甚至已經過世了,好在剩下的所有人都答應會來。
M推薦的那幾家L經常去的餐廳我都打電話聯系了,但很多人聽說要招待那么多艾滋病患者,都有些望而怯步,有些店家甚至前一刻說著可以預定包場,后一刻就以各種理由推脫搪塞。
我沒想到預定餐廳會是這么困難的一件事,可我想L也不希望在隱瞞他們是感染者而預定的餐廳里跟大家告別。
我一個接一個的打著電話,在我就快放棄的時候,終于有一位餐廳老板沒有拒絕我。
那位餐廳老板在聽到L因為艾滋病過世的事之后只是不斷的惋惜,沒說什么別的話,很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去餐廳跟老板見了面,敲定了些細節之后,我將時間和地址發送給要來參加的人,便急急忙忙地趕往火葬場,可結果還是沒趕上。我到那里的時候火化已經結束了,在停車場碰到了出來的M,L的姑姑還有小鬼。
小鬼看起來好了一些,但還是總發呆,完全沒有了以前欺負我時的活潑樣子。
“取好了嗎?”我問M。
“恩,在這里。”M說著拿出一個盒子來,那是一個非常精致的盒子,比起沉悶的骨灰盒,感覺更像是L應該在的地方。
“見著了?”我問。
“遠遠地?!盡答。
那就好。
“姑姑,我們吃了飯再回去吧,喂,小鬼,我請你吃飯?”我看小鬼沒什么精神,想要逗她開心。
“已經給你們添這么多麻煩了,我們還是直接回去好了?!毙」頉]搭話,倒是L的姑姑一臉歉意的說道。
“沒事兒,是我自己餓了,你們就當陪陪我吧?!?/p>
“那你帶姑姑她們去吧,我得趕快回去?!盡接著我的話說道。
“好,辛苦你了,那我帶她們去吃飯?!?/p>
“先上車,我把你們捎出去?!?/p>
我們在靠近車站的地方下了車,跟M分開之后,我帶L的姑姑和小鬼在附近找了間館子解決晚飯問題,菜點了不少,只是她們兩個人都沒什么胃口的樣子。
小鬼吃了沒兩口就靠著沙發睡著了,L的姑姑把她抱到了自己懷里,看著她說道:“L她啊,太可憐了,我有的時候也恨我自己,怎么那么沒用,護不住L,也護不住她的女兒?!盠的姑姑說著忽然止不住地抽泣起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姑姑,你別這樣,你的難處,L她是知道的?!?/p>
“是我沒用啊,是我沒用,那時候我弟弟,弟妹就那么撇下L走了,我想著再難我也要把她拉扯大,誰知道最后出了那么個事,染上那么個病。唉,誰能知道啊……”我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抽了幾張遞了過去。
“你能告訴我,L到底是怎么得病的嗎?”
“L沒跟你說過?”
我搖了搖頭。
L的姑姑猶豫了一陣,最后舒了一口氣,抹了把眼淚,看樣子是決定要告訴我了。
“高中畢業那年她有一次跟朋友出去聚會,說是去吃什么散伙飯,結果回來的時候……回來的時候我看她衣服又亂又臟,不成樣子,問她話也不說,還不讓別人碰,我當時心里就覺得出事了,她去房間換好衣服,出來跟我說‘姑姑帶我去報警吧’。我一聽,當時心里那個難受啊,抓心撓肺吶。后來該走的程序走了,該檢查的也檢查了,人到現在也沒抓住,可我們家L就感染上了這么個病。那段時間我時時刻刻都得看著她,為了這個事她不知道自殺了多少次,我老公知道了之后簡直像躲瘟神一樣躲她,說的話越來越難聽,為了這個我們天天吵架,天天干仗,后來我就四處打聽,四處問,還學著上網查,當時只想著她能活下去就行。現在有政策,可以去領藥吃,只要她有活著的念頭就行,然后我查到了一個專門幫這些病人的互助社團,我就帶著她去了,沒想到還真行了,她在里面認識了不少人,那還有專門做什么心理輔導的老師,打那之后她還真的漸漸好起來了,也不尋死了,也好好治療了,還交了一個同樣患病的男朋友。再后來我自己家里鬧成那個樣子,L就搬出去住了,本來考的好好的學也沒再去上,瞞著這個病兩個人都在外面上班,因為有按時服藥,他們的那個什么病毒載量都非常低,后來沒幾年兩個人就結婚了。那陣子L真的一點兒也不像得病的人,天天開心的跟什么似的,之后沒過多久他倆就想要孩子了。他們在網上查,在網上看,知道做母嬰阻斷就有生出健康寶寶的可能性,可他們咨詢了很多很多醫院,那些醫生都勸他們不要生小孩?!?/p>
“但他們最后還是生了啊?!蔽铱粗鳯姑姑懷里的小鬼說道。
“是啊,有的時候我都覺得我這個侄女實在是太堅強了,太厲害了。不管這之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他們最后還是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寶寶。那段時間他們夫妻倆身上的那個病毒幾乎都檢測不到了,只可惜一年多之后她丈夫就病發走了。那時候我幫她帶了一段時間小孩,讓她處理好各種事情,后來因為實在是沒有辦法,她就把小孩接回去自己帶了,這兩年就沒有再上班。除了當時她父母留下來的存款,L還賣了他們的一套房子,所以錢的方面還不成什么問題,想著等姑娘年紀大一點兒上學之后,她再想辦法開個店什么的,結果沒成想……真的,真的謝謝你們,M也是,謝謝你們。L她起初誰都不想告訴,一直說沒關系沒關系的,可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她太孤單了,女兒還這么小,我也不能經常去醫院,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最后能有你們陪著,我想她應該非常非常高興?!?/p>
“別這么說,我們也沒做什么。”
“做的夠多了,L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如今這個世道,她還有你們在,已經足夠了。”
吃完飯離開的時候,換我抱著到現在還沒睡醒的小鬼,感覺到她噴在我脖子上的溫暖氣息和那顆小小的,不停跳動的心臟,我忽然有了一個念頭。
“姑姑,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我今天能帶她回我家住一晚嗎?明天我直接帶她去餐廳。”
“這樣你會不會太累了?”
“沒事,你這兩天估計也累得夠嗆,好好休息一下吧?!?/p>
“那好吧……麻煩你了?!?/p>
“恩?!?/p>
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腦子里翻來覆去想著L姑姑今天說的話。L的事情我從來沒問過她,但我想她是想告訴我的,只是她沒有時間了。
人們都說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每個人每天都有24個小時,但其實它并不公平,因為這24小時在哪里結束誰都不知道。
現在想想,在知道L患病的真實理由之前,我的懷疑也多停留在私生活不檢點,交友混亂的層面,這簡直都成條件反射了,可現實往往會告訴你,你覺得自己有多聰明多高尚,你就有多愚蠢多齷齪,這毫無理由的猜想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那骯臟的偷窺欲罷了。
車停在了樓下,我晃了晃小鬼的胳膊。
“嘖,還沒睡醒么?!?/p>
“你閨女可真能睡啊,我女兒像她這么大的時候整天活蹦亂跳的,鬧騰的不行?!?/p>
“可不是么,給您錢,謝謝師傅啊?!?/p>
“恩,正好啊,下車仔細別碰著頭了?!?/p>
“好嘞?!?/p>
小鬼看樣子是累壞了,到現在還沒有睡醒的跡象,我照舊讓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把她抱出了車門。
樓梯的感應燈隨著我的腳步聲一層一層的亮起來,抱著這個家伙上五樓可真不是件輕松的事。
“媽媽,我們回家了么?”
醒了?好像沒有。是夢話吧,夢到媽媽了么?想要回家了吧。
“媽媽……”
“恩,我們回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