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風水 短篇小說

原創(chuàng)作者: 陳志平? ? 總編:代? 磊

責任編輯:余二娃? 2018-06-18

100多年以前,這大山里不通公路的。

去狗子水趕場,必須經三撫堂,上水草壩,沿大巖堡山腳挿過去。

汪家到這大巖堡腳安家,少說也有百十年了。

老房子拆了又修,修了又改。到汪二的父親汪三爸這一輩,做山貨生意發(fā)了點財,于是把正廂三列房舍重修了一遍。好在山里不缺木料,有個領頭的木匠掌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請他兩桌幫手打下手,干些雜活,花上幾十兩銀子也就夠了。石壩是祖上留下的,不用操心,好著呢。給二兒子娶了個很勤快,嘴又甜,長得水靈靈的媳婦,三爸三嬸心里真是樂滋滋的。

連下了七天大雨,山霧籠罩,道路泥濘。雖然憋得心慌,人們還是不便出門。

這天,天剛放晴,院里十幾家住戶,都張王李趙地找些理由,盤算著該干點什么了。

忽然聽得哇地一聲大哭,嗚咽聲一陣一陣緊:“三哥吔!你硬是忍心要離開嘢……我喲!……這拿啷個嘢……嗯,嗯……做哦……三哥嘢!”

院里,汪家占了9戶。其實不光汪家,其他幾家也都心知肚明--73歲的汪三爸,在病床上哮喘已十來年了。哮喘病說風就風,說雨就雨。好時不顯山露水,不好時咳他個昏頭脹腦。旁人著急,自己難受,旁人不急了,自已不急還不行--喉嚨里那個癢,總是打熬不住,咳出來才舒服。咳不出來或不住地咳,那就更難受了。你說煩不煩?尤其是晚上,人們正睡得熱和纏綿,聽得隔壁汪三爸咳,咳!咳!硬是煩死人。醫(yī)生也說,這病只能慢養(yǎng),病去如抽絲,老毛病了,只能悠著點。所謂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明白人都明白:汪三爸要“走”,那是遲早的事。

所以聽得三嬸那有些套路味道的哭聲,與其說是哭,莫如說是悲中有唱的哭聲,大家心里想:怕是汪三爸歸天了。一些人甚至覺得,也好,他找了個松活之處永久安息,免得咳起難受。他走了,鄰居們也可睡個安穩(wěn)覺,這老不死的,走了好,大家都好。所以有些場合,死,反而是一種解脫。

雖然沒有事先準備,但這山鄉(xiāng)里的規(guī)矩套路還是有的。根據(jù)院里人平時那幾刷子本事和竅辦,汪二媳婦和顏悅色,東家出,西家進的,各各點撥鋪排,頗有些號令三軍的巾幗之風:去水草壩喊管客師,走烏羊壩堂兄那里報信,到媳婦橋和龍河場找三嬸她媽屋的人些報喪,把早就準備好的棺材清理出來,著人去請狗子水場上的吹打鑼鼓匠班子,一同到場上置辦辦席的一應行當家伙……半把天就安排規(guī)一了。院里的其他姓氏的鄰居,也都熱情張羅,視為己任。誰家沒個紅白喜事生長滿日的呢?所謂遠親不如近鄰,這不 是靠什么文人總結,而是世代生活,悟出來的道理。

到各家借來十幾套桌椅板凳,碗筷瓢盆一應配套;在東邊菜地掏出三口灶膛,架上大鐵鍋;拉出兩張大案板,扯起場合,開整了:殺翻一頭大肥豬,剝出兩只騷羊頭,捉了十來只雞,宰了三五只鵝。都是自家養(yǎng)的,平時舍不得吃,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正好派上用場。

親朋好友來吊喪的,只要是攏了一撥,來賓方自是要點燃幾串鞭炮,以致哀意、慰問。而主人家照例要燃鞭炮以資答謝,同哀同哭,營造氣氛。噼噼啪啪的響聲傳至對面山崖,此伏彼起,久久回蕩,煙霧升至山間云煙,隨風而散。那爆碎的紙屑,可以理解為散碎銀子,供死者享用花銷,黃泉路上還不得留下買路錢哪?

清朝末期那些年頭,不象現(xiàn)今實行火葬。用土葬,那是天經地義的,入土為安嘛。

挖“井”,就是挖掩埋死者的墓穴,那是很有講究的。一是要看山勢,二是要看地勢,三是要看習慣,四要看日期,五要看時辰,六要看朝向,等等。其實山勢地勢要看可能性,受地域、資格、經濟等條件限制。那北京紫禁城風水就好,你有能耐去?而日期是活的。死了人,坐夜守靈不過兩天三天,這是習慣。總會找到一個合適的日期。

那風水先生也多是本鄉(xiāng)本土的,既了解業(yè)內的行話規(guī)矩,也遵從鄉(xiāng)里的習俗,更理解主人的難處和鄉(xiāng)親們的心情。哪個傻兒風水先生硬要說非得停尸個五天七天,坐他個十來天的夜,不管他有否根據(jù),吹得天花亂墜、玄乎其玄,人家上當只在一回。下趟生意誰還找他呀!脫離實際的理論,沒人買單。

挖井的幾個后生剛出發(fā),兩只黑老鴰尾隨而至,停在路旁樹杈上,“呱-,呱-”,叫了幾聲。一只小一點的,還追隨著人的腳印,攆了三五十步。兒歌云:鴉雀叫喚客要來,媽的吆女要回來。烏鴉嘴,找倒霉;烏鴉叫,麻煩到。其實,這山里的烏鴉也就是老鴰不少,叫與不叫是它的自由。因為長得黑不溜秋,肥身短嘴,叫聲難聽,人們看著不順眼。不象喜雀,黑中夾白,身材修長,尾翅苗條而上翹,風采悠然,加之叫聲尚好,人便愛之。中國畫中的喜雀每每踞梅而立,鳳眼吉祥,謂之喜上梅(眉)梢。可你從沒見把烏鴉與梅畫在一塊兒的。好像只有烏鴉們常在牛背上或草叢中,啄食牛虻或草籽,偶爾樸實入畫。扯遠了。

挖“井”的地方離那死人的四合院約二里路。四面是山,中間一大片平地依后山而緩出,視野還算開闊。正對寨子口那刀切斧劈的峽谷中線,一條小溪沿山而下,七拐八彎地流向龍河,脈達長江,氣貫方圓。左翼是高聳入云的一片大石嶺,危石累累,壁立千仞,老樹橫扎,石縫詭迷。右翼乃連綿三里的鯉魚山,矗立百丈,寸草不生,猴猿莫攀。“井”址的平臺背負緩坡的大山,根據(jù)嚴實,穩(wěn)如泰山。平臺環(huán)山而居中,稍作前出之勢,低于周山而高于四野,不是寶穴,豈有他哉?莫說是常混這碗飯的風水先生,有些個江湖術士之技,藏有三幾泛黃堪輿之冊;就是不懂這行的山民,一到此地,也自悟出些門道來:開闊而不荒曠,擁踞而不塞窄,前有通江達海之峽,后有蓄勢待發(fā)之氣,果然一塊風水寶地。

而兩里之外的那四合院,人們正席坐一堂,敘話聊天呢。

這是一個人丁興旺的大院子,典型的土家色彩的四合院。正房五間居中,廂房各三間分列左右,旁有耳房灶房柴房等等。中間是一塊寬敞的龍骨石地壩,拼接整齊平展,石板上的鏨路細密而穩(wěn)妥巴實,一看就是精心施工所為。沒點基礎銀子,是達不到這效果的。壩外一片金竹林,苗條而雅致,鴨蛋粗細的竹干,挺拔至空中,隨意地彎下身子,把些個竹梢的秀麗與婉約,隨山際的微風搖出一種野味、浪漫與清純。竹叢下是各家砌列的豬圈牛圈,因了坡坡坎坎的地勢,有的依坎搭樓,有的就勢砌墻,有的半砌半搭。樓上則堆放些柴草、樹根疙頭。一股豬糞牛屎味有風無風地飄移過來,不太好聞。農人不管這味有多大多小,沒了這味,就不是山區(qū)農家小院的感覺了。一派生機和諧旺隆之象啊。

可幾個風水先生卻說這四合院透出一股殺氣。人問究里,答曰天機不可泄漏!

“屁話!老子汪家都在這里住了幾輩子了,雖沒當官發(fā)財,照樣人丁興旺,他陰陽先生懂個卵!”汪三爸這些年來心里自有主見。

那風水先生殺了紅雞公,滴了殷殷血,念了些怪七怪八誰也聽不明白的咒語秘訣。間或有一兩個后生們熟悉的名字蹦了出來,使聽者內心思襯:說他亂講,又有熟悉的名字,地名姓名都有,這也算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吧。管他的,信則靈,聽就是了。這挖井的幾個小伙子掄起利鋤,人歇鋤不歇,接力開挖,不到半個時辰,“井 ”已挖成。

也是合該出事。那風水先生面對春陽,心曠神怡:風景這邊獨好,風水如此之佳。麻花下酒--干脆,那我就來討他個吉利,加一碼,賭他一把!

“胖墩,你回去拿他七七四十九餅鞭炮來。我今天要為汪家整一個肥咚咚的前程出來!”

在這山里,風水先生始終是知名人士,世代相傳。

憑三寸不爛之舌,“有的說成命中定,無的說出有的來”,衣食無憂,零用、口福更是不在話下。何況他們每每讀過千字文、百家姓、道德經乃至聲律啟蒙之類的書,在農村,還算識文斷字明事曉理的人。俗話說,不是碼頭不靠船,不是詩人莫吟詩。一般人等,一不是專業(yè)顧問,二不是圈內人氏,你要切磋,先報來路;你要扳犟,先得透出點功夫底氣,吆五吆六地說出些淵源來。否則,你算哪把夜壺,敢來班門弄“開山”?那陰陽先生混了半輩子社會,會尿你?

胖墩不敢違命,一路小跑回到汪家大院,把那些準備好的鞭炮,收了個五、六十餅,怕不夠,臨走又往大背兜里甩進幾餅,竟一歪一歪地往井穴走來。

一把香分成幾起,幾個后生首尾相連地接好鞭炮串,像十幾條長龍,緣樹踩草,一路橫臥過來。那風水先生口中念念有詞,左三圈右三圈地轉了幾轉,右掌直立,左拳微握,喊聲“起,起,起!”示意后生們點火。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鞭炮聲在四周的山崖間回蕩,此伏彼起,好不熱鬧。聲波,被反復復制反射,甚至放大,再放大——

突然,仿佛是晴天霹靂,“轟隆隆!”一串巨響!長300多米,厚、高100多米的一座石崖山頭,就是汪家大院頭頂上的那座大石堡山頭,因為基石的崩塌,在龐大的重力下,中部、頂部的石山連瑣垮塌下來!多米諾骨牌式的陣陣轟隆聲,壓過了剛才的幾十串鞭炮的脆響以及沉悶的回響。沉雷似的,如同幾十列火車一齊奔馳,千萬匹烈馬奮蹄狂奔!

大地在顫抖,小樹聞風倒伏,勢如草介,大樹有的被攔腰剪斷,有的被連根推倒。巨大的沖擊波、次聲波刺疼著人的耳鼓。

幾個挖“井”的后生壯漢,被沖擊波的巨掌擊倒在地里,不知所措!鞭炮還在震響,崩巖還在垮塌。搞不清哪是脆響哪是悶響哪是撞響,哪是物體折斷之哀號。未等后生們爬將起來,一團巨大的煙塵橫掃而散,接著急速升騰而起,翻卷,組合,分裂,纏綿,或交織融合,或噴射擠壓,或分流飄移……總之,那是一種奇特的煙云,灰黃而慘白,濃郁而慘淡。烏灰中有些淺褐,瓦色中有點淺藍,黃澀的基礎上含幾分黑氣。

隨之垮塌下來的巨石們,如千軍萬馬,爭先恐后,此起彼伏,各各順勢而下,奔騰、跳躍、彈踢、旋轉、滾動、滑移、摩擦、剪切、推擠、蠕變……沿著坡地向下,翻滾、撞擊、破裂,騰起、落下,撞擊,再破裂,再騰起,飛越,飛越……大的如小山,中的似房舍,小的如巨桌,更小的如犬馬走獸:或似脫兔,或類奔馬,或像笨豬……后續(xù)的落石、崩巖和殘枝,雨點般地灑落下來,卻待歇息,又被后來的巖層壓住封閉。有的石塊甚至相互騰空對擊,像一對弄拳的高手粘住一處,迸出朵朵石塵煙花,剛握手言和,又各奔東西……石頭們或回頭尋路,或一瀉數(shù)丈,或糾集成團,或分道揚鑣,或潛入樹叢,或陷入泥沼,或滾入溝壑。有的掩于石陣,有的嵌入老樹,有的懸于巖沿,有的落入深潭……

十一

這一帶,千百年來從未發(fā)生過地震,山民們尚不知地震為何物,也不會想到會發(fā)生這驚天動地的崩塌。那些奇詭而恐怖的聲響、煙塵、運動與變化,只不過發(fā)生在幾分鐘之前。

現(xiàn)在,除了煙塵仍在翻卷、嬗變,一切都歸于平靜。

慢慢地慢慢地,隨風飄來一股股火石相擊的藥味,一種腥澀嗆人的怪味,玄玄的森森的。也許是巨石在飛速墜落和閃電般地墜擊中,釋放出的一種新的物質吧。

倒在地上的后生們莫名其妙地呆木了一陣,惶惶地爬了起來,看著遠處的山巖。

那是一種若明若暗的嶄新的山崖,往日熟悉的那座高陡而特立獨行的山峰石巖都不見了!原先懸生于石縫的一叢叢古樹雜藤更是無影無蹤。這山,已是中間一破為二的絕壁,灰白色的斑斕,不象原先那種綠樹下的黑灰和風雨日曬后的黃褐老到。

煙塵繼續(xù)在翻騰飛越……

? “哎呀!看啰!院子,院……子……院子,不見了!”

? “啊?硬是,硬是不見啦!”

“遭了,快、快、快,快些去看看!”不知是誰醒豁過來。

十二

幾人一路狂跑,來到那原本在辦席的四合院處:十幾家人,幾十間房,地壩、牛欄、豬圈、竹林、核桃樹、梨子樹、水井、小路、菜地……早已蕩然無存!那十幾桌正在吃飯的人群已煙消云散,百十號人幾乎來不及呼天嗆地和目瞪口呆,已被幾百萬立方米的崩巖,埋于幾十米厚的石墓之下!

幸存者,只有這出去挖井的四個后生和那個沒事找事的蹩腳的風水先生。欲哭無淚,欲哭無淚啊!天災人禍,莫可歸避。在大自然的魔力掌控下,人類常常顯得那么無助,那么渺小羸弱,微不足道,無論你是絞盡腦汁、詛咒上天,還是循規(guī)蹈矩,祈求禱告,都無助于事。或許冥冥之中,上蒼自有規(guī)律和定數(shù)。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一樣生,一樣死;百樣生,百樣死,生命之船來去人間,皆是匆匆過客。

十三

耳朵旁有一只金蟲在鳴叫。是的,是的。

身邊有一只狗在撕咬?不對,不對。

像在云中飛行,又像在夢里纏綿,像在浪里游動,又像在沙灘上爬行……汪二媳婦心里自問:不是做夢吧?

這是哪里呢?黑古隆冬的,不對不對,我怎么會在這里呢?

哦,想起來了,……對,想起來了。

剛才,自己還在切肉呢。篜燒白,裝炸肺,整八大碗,這可是我汪二媳婦的拿手本事呢。自從嫁到汪家給老二當媳婦這兩年來,屋里屋外,哪樣不是我在打理操辦?汪二他爸去世,做兒媳的少不了忙的,也理當盡一份孝道。

十四

人死了,還是要按習俗辦點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聚一聚,憶憶他的業(yè)績功德,想想他的好處,看看他的兒孫。

鄉(xiāng)親們就是沖著這心情來的。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之已故,蓋棺論定。何況汪三爸在這遠近十里是出了名的勤快人、能人、好人,咋能不來看看呢。

那我怎么會在這里?咦,是啥子在咬我的腳,癢癢的,還有點疼?汪二媳婦腳收了收,那家伙又咬了咬,扯了扯。哦,對了,這是黃二。黃二是汪二家的一只大狗,三十來斤重了。這狗聰明,通人性,叫它去拿柴刀,三跳兩跳地就給你叼過來了。叫它去拿鞋底,它把針線兜一塊兒銜來了。叫它去喊坡上的人回來吃午飯,它三纏二磨地準把地里的人喊回來。不,其實它是扯著褲腳把人引回來的,一步一回頭地等你來,等你來。喏,這就到家了。你說,這黃二是不是有些靈性?聰明慘了。

十五

汪二媳婦現(xiàn)在終于回憶起了:自己正在地壩邊切肉,突然一陣巨風伴著一團黑影從天而蓋。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

她一伸腳,那黃二又咬了腳一下。沒有一點亮光,沒有一點聲響。她摸索著站起來,左探探,右摸摸,這才弄清楚,自己在一道不寬的石縫里,還有黃二。對了!肯定是垮巖了,自己剛好在兩塊巨石中間,才沒被砸著埋著。自從嫁到這里,每次上坡干活回來,一看頭上那高懸的大巖堡,心里總有些懸吊吊的。祖上怎么就選了這么個地方。雖說地勢開闊,路平田坦,是個居家種地的好地方,但屋背后那座高入云端的石頭山峰,的確太高太懸了。

十六

? “要是垮下來,還有這院子嗎?”

汪三爸一丟葉子煙桿:“打嘴!就你個烏鴉嘴,說話不照把。一二百年來,哪里垮過?只掉過兩回小石頭,可那是風吹的。再說,我們汪家一輩子都只做好事,不做壞事,有天老爺保佑著呢!”

“垮了又啷個嘛,石頭做墳,還牢實管用得多。怕啥子?”

“哎呀,就是就是,莫亂說莫亂說。”地壩邊乘涼的鄰居, 你一言我一語地挿過話來。

汪二媳婦自然不敢再吱聲了。

怎么辦?這回是真的垮山了。肯定埋得厚,山頭好高哦。怎么出去呢?汪二媳婦回憶地壩的方位和山勢,心里盤算著。

石頭肯定要往溝下滾,左面是凹下去的緩坡,石頭一定堆得多。右面原有一個高巖坎,那石坎是整塊的,牢實得很,石山垮下來,肯定砸不爛那個巖坎。要是順著巖壁走,也許有些縫隙,可以找到出去的路子。或許,人些都遭埋了,要想活著出去,只有靠自己了。這深山老林的,人手少,哪會有人來救你呢?嗯,要出去,得趕緊走,餓了就走不動了。

想到這里,她喚道:“黃二,黃二!”

黃二的一只腳受了傷,怪不得一摸,狗慘叫了一聲,手上粘乎乎的像是血 。

“走,黃二,出去。走,帶路!”黃二懂事地“嗚”了一聲。

十七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她倆一前一后,摸索著向外走去。每到一個石室間的空隙,她都要四周探摸一遍,尋找可能的出口。有時要鉆行,有時要爬行,有時要上幾步石梯,有時又要跳下一道石坎……她幾乎累趴下了。

沒有水,也沒有食物。因又渴又餓,又累又怕,她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腳部又被扯動,“是黃二!”

黃二用力咬住她的衣服,往前拖啊,拖啊。她倆又累得趴下了。躺了許久許久,又摸索著前行,前行。跳下一個矮坎,她沿著石壁摸了一遍--頓時感覺腦袋嗡地一聲要炸裂開來--四周嚴實,連一個老鼠大小的洞隙都沒有!前功盡棄,前功盡棄呀!老天爺呀!你真要我死嗎?她因絕望而再次昏了過去。

十八

她終于又醒了過來。

要想活命,只有原路返回,尋找可能的縫隙,再作探索。這是一次次生命的賭博!選定了一道窄縫,她憋過身子,一點一點地往外擠,終于把自己擠過了石縫。

走啊,爬啊,不知又過了多少石縫,黑暗中,她聽到了微弱的流水聲!尋著水聲,她和黃二摸到了一個泥坑,水,涼爽而甘甜!飽飲了一頓,漸漸地來了精神。走啊,走啊,爬呀,鉆哪。記不清又昏了幾次。拐過一個石壁,嘿,有亮光了!

黃二也興奮起來。 它就是憑著聽覺、嗅覺和直覺,在迷宮般的石縫里尋找著路徑的。它要把自己的主人帶出這石頭墓穴。散射的灰蒙蒙的光,使黑暗收斂了一些邪惡,亮了,亮了!那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已經沒力氣走了,只有爬,爬,爬……借著微弱的亮光,已隱約可見四周的石壁,不,是石隙的大致輪廓。但亮光射來的一面,一道一人高的石墻擋住了去路!她搬來幾塊小石頭,疊起來,再站上去,抓住了硬硬的石沿。腳,好不容易踩在石壁上的一個凹坑,能夠省一點力了,但她已沒有力氣再爬上去了。她太累了。休息了一陣,她左腳沿石壁劃動,尋找可能的凹坑,終于,她找到了一個支撐點,雙腳用力一蹬,兩肘掛住了石棱。但是,她已精疲力盡。手,在松馳,腳也懸空沒了依托,如果滑下去,她就再也爬不上來了!

手肘乏力,正一點點地往下滑,她幾乎絕望了。

十九

猛然,她大吼一聲“黃二!黃二!快!快來幫我!”眼看主人就要以失敗告終,黃二爬上小石臺,雙腳叉開,兩只前腳趴在石壁上,用頭使勁頂住她下滑的那只腳。頂住,頂住……她感覺踩到了一塊軟的石頭。她知道那是黃二的嘴部在拼命地頂著。雖然停止了下滑,但她已實在是沒有力氣往上挪一丁點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借著右腳的蹬力,終于得到了休息的機會。

很快,黃二也堅持不住了,它竭盡全力與主人下滑的那只腳僵持著。

她明白,只有最后一搏了。她雙手十指摳住石面,拼盡全力肘部一撐,往上一收身體,那只右腳踩住那軟軟的卻決不退讓的那塊“石頭”,往上一縱身子,前半個身子終于趴在了石沿上。有希望了!

而黃二卻被她右腳致命地一踩,跌下了小石頭搭成的石臺,摔倒在地上。它已沒有體力爬上這一人高的石壁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靜靜地趴了好久好久,才搭腳上去。她成功了!

終于,她找到了最后的出口,爬出石頭縫。

二十

啊!那光明似一陣響笛,透徹心扉。

仿佛照亮了胸膛,照亮了心靈,照亮了骨骼和肌膚。出來了,出來了。“我們得救了!得救了!黃二,我們得救了!

然而黃二,卻趴在那石壁下。已摔成脊椎骨折的它,用心,目送著主人的雙腳,消失在那石壁之上。它沒能也不可能跟上來。

二十一

汪二媳婦這時已清楚地明白,這百十口子人,也許只剩下自己了。

爬出石墓,姑且叫它石墓吧,汪二媳婦大哭一場。心中的悲切、疲憊、惋惜、恐懼、無可奈何,以及對上蒼給自己生命的恩賜、挽留和厚愛,對黃二的忠誠執(zhí)著和堅韌不拔的贊嘆與感激,對這不知是幾天來的相依為命的感悟等等等等,都如高山崩巖般地一瀉而出,不問后果,不留余地。

生命,真是太可貴了。我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二十二

后來,汪二媳婦找到了附近的農舍。

大家談虎色變,不敢提及崩巖垮塌掩埋眾人之事,只顧問她:你想吃點啥?吃點啥?

住了幾天,稍作休整,她凝望著遠處蕩然無存的四合院,轉過身去,毅然順著寨子口那猴猿難攀的大峽谷,到雙鷹壩投奔親戚去了。

這雙鷹壩既曰壩,必無危巖之憂。樹挪死,人挪活,沒了退路,那就闖一條路看看再說。九死一生活了過來的汪二媳婦,心中自有一套體會和心得。

二十三

據(jù)說,她后來嫁了一個姓羅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在雙鷹壩那兩間瓦房里生了五男二女七個兒女。除了兩個女兒遠嫁四川和湖北利川,生活還算殷實之外,五砣兒子都成了遠近聞名的鄉(xiāng)紳財主,而且個個都去省城進過洋學堂。用現(xiàn)在的話說,也算成功人士。

汪二媳婦活了92歲,過世之前囑兒孫人等要給她砌個土堆墳,栽一棵翠柏。千萬不要學那些有錢人家砌個青石雕花的石頭墳,她怕石頭從天而降。

二十四

這不,按女主人指點,在平壩上建起來的這四合院,全是木頭穿斗,青瓦石基木板墻,輕松而典雅,古樸而適用。

地壩,仍是龍骨石料,細細的鏨路,窄窄的拼縫,平平的走水,地壩邊仍栽有叢叢金竹,竹叢中仍有牛欄豬圈,圈上仍堆著些桔桿柴草之類的物什,屋后仍是清甜水井。四周地勢開闊,絕無垮巖塌山之憂。一家人四季垅耕,應節(jié)適氣,栽秧割谷,薅草犁田,不亦樂乎。

與他人不同的是,多年來她都喂養(yǎng)著五、六條黃狗,個個長得油光水滑。人吃啥,狗就吃口啥,汪二媳婦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好。問她為什么,回答說是喂起耍。

二十五

至于那個風 水先生,早就落荒而逃,到他鄉(xiāng)混飯吃去了。技藝,也沒傳給什么后人。

百十年以后,人們談起那個風水先生,認為他還是有些真本事,要不,汪二媳婦家里那五男二女能有此發(fā)達?

直到解放以后,山里有了學校,一個老師分析,可能是那七七四十九串鞭炮的聲音,在山凹間產生了共振,把那石頭山給震垮的。至于那大雨下了三天還是七天,也無從考證。也有人認為是給風水先生的酬金少了,他使的法作的怪。還有人認為,全是因為那些烏鴉嘴的亂叫。還有人說,汪三爸祖上有病,明知在危巖之下,修什么四合院?自找的。

前兩年,北京來了個地質學的什么教授,說這是地震遺址,好教材呀。還有些旅游專家認為,可以在那一大片崩巖之下,搞一點什么地下秘宮之類的科學考察游樂項目,說不定生意還不錯。

這兩月縣里有兩個干部駐村搞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試點調查,倒覺得深受啟發(fā),說是從自然條件、生存環(huán)境差的地方,搬遷到條件好的地方去發(fā)展,既節(jié)約基礎設施費用,有利于生態(tài)保護,又符合上面的精神。有機會讓我把這故事給縣里的領導講一講。事關風水,有迷信之嫌,我敢講么?

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老窩。鄉(xiāng)親們真有些故土難離,不好整哪。

可樹挪死,人挪活,也是古人留下的經典格言,自有其玄妙之處。


追風鱔? ? 短篇小說

原創(chuàng)作者:陳志平

? ? ? ? ? ? ? ? ? 一一鬼城傳奇故事系列

01

龍河,是長江的一級支流。她發(fā)源于祖國西南重慶市石柱縣,蜿蜒一百四十公里,見平壩則款款留連,遇深溝則疾弛奔波,逢山巒則繞路而行。到了鬼城豐都的城東,匯入長江,從此便默默無聞……

上一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這龍河邊,發(fā)生了一個充滿傳奇的故事。

聽說過地毯會渡江、過田、會走旱路沒有?沒有?那地毯還會拉屎、會唱歌,你信不信?不信?你不信我信。哎,那不是那不是,來了,來了——

山腿那邊,一大片鵝黃色的地毯,漫過田壩,漂入一片水田。水面頓失平靜,喧囂起來。那張蠕動著的地毯,原來是麻哥的衣食父母和事業(yè)——千兒八百只鴨娃兒。

麻哥是遠近聞名的養(yǎng)鴨農民,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養(yǎng)殖專業(yè)戶。他50來歲,為人厚道,十分勤勞。別看他身板清瘦,個頭不高,卻手腳麻利,有一把好力氣。二百來斤重的擔子架在肩上,上坡坡下坎坎,腰桿不打閃、麻子不擠臉,人稱為麻哥。

02

養(yǎng)殖書上的專家說:養(yǎng)鴨方式有三種,散養(yǎng),圈養(yǎng),工廠化集約飼養(yǎng)。

“我才不信呢。”麻哥說,“我這是巡回式放養(yǎng)。白天散養(yǎng),晚上圈養(yǎng)。走村串鄉(xiāng),鴨兒晃蕩,見風就壯,想它苗條都難!吃的活食兒多,蛋白質高,鴨兒不肥?不肥才怪呢!”麻哥連專家的話都不聽,是有道理的。

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麻哥早年在渝西一帶幫過工,學了一手養(yǎng)鴨的好手藝。三年遠征,“班師”回朝,統(tǒng)領三軍,好不威風!前軍是清一色的鴨頭集團軍,中軍是麻哥,肩挑可拆裝的便攜式鴨棚及家什輜重,殿軍則是黃毛——是一只忠誠的“鴨狗”,也就是公狗。麻哥顧不過來的時候,一呼:“啥!啥!”黃毛就會箭一般地沖出去,把不識路徑的鴨群歸順到正路上來,頂?shù)蒙弦话押檬帧K^狗攆鴨子,呱呱叫,說的就是它了。

一般來說,放牧了半年多,鴨子就可以出欄銷售了。

龍河流到這里,較為平緩了,輕輕地,繞行而過。

每天上午,麻哥都要把鴨群趕過龍河去放牧。河對面有幾百畝的好水田,還有幾十畝草灘。剛收完水稻,散落在田里的稻谷粒、草籽、水螺絲、蝸牛、土狗兒、蚱蜢、雜蟲等等,是催肥鴨兒的好飼料。想到秋后的收獲,麻哥真有一種成就感。?

03

但奇怪的是:這些天,每隔三五天,當鴨群傍晚過龍河回家,游到河中間時,麻哥感覺有幾十只鴨兒突然驚飛撲騰。只不過十幾秒鐘后,又歸于平靜。麻哥放鴨多年,從沒有見過如此景象。書上說這屬于禽類受驚后的“應激”反應。狗兒黃毛雖會游泳,又不在鴨兒旁邊,也不在鴨群中間,哪兒來的應激反應?麻哥想不明白。

如此反復已近一月之久。麻哥決心弄個明白。

第二天,麻哥駕了一個艄劃子——就是一條柳葉型的小木船,可載三百來斤貨物——隨著鴨群尾隊靜靜地劃行。估計又該發(fā)生那鬧不明白的應激反應了。麻哥眼睛睜得老大,生怕漏過一個細節(jié)。

但是沒有。一連兩天都沒有異常。鴨兒們溫溫順順地緩緩向對岸游去,沿著老路,回到鴨棚,抓緊時間長肉,以報答主人。

第三天,麻哥尾隨著鴨群左顧右盼。突然,離他兩三米遠的鴨群中,一只鴨子展開雙翅,使勁撲騰,像是振翅欲飛。旁邊的幾十只鴨兒也“呷呷”地驚叫著向四邊逃離。中間空出了幾米空空的水面。那只鴨子仍然拼命振翅,往前疾弛,鴨群紛紛驚叫著朝兩邊分離逃竄。水面騰起一串串浪花,四處飛濺!

“嗨喲喲!狗日的,那是啥子!”麻哥心里一陣緊,眼睛盯住水面,與鴨子扇起的白色浪花形成鮮明的對比,一拳頭深的水面下,一條三、四尺長的蛇狀的黑影,像一個幽靈,緊緊追趕著那只受驚的鴨兒,忽東忽西,前后不過五、六秒鐘,那只鴨兒竟不翼而飛,從眼前消失了!

04

一切又歸于平靜。

鴨兒們互相都安慰道: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啰!大家魚貫而行,上岸,回到了家。

在千軍萬馬之中,那個別夭折了的個體,既不會引起注意,也不會阻擋大部隊的前進步伐。你存在不存在無所謂,太陽照樣升落,地球照樣了旋轉。

是魚嗎?龍河里的石胡子,鰱魚,大的有幾十斤重一條呢。但魚哪敢攻擊鴨子?沒聽說過。是蛇嗎?哪有那么大的水蛇?狗日的還追著、攆著!可憐我那只鴨兒,活生生的被拉下水里,肯定成了那黑色幽靈的晚飯啰!老子辛辛苦苦干了幾個月,還沒見收獲,你娃就來揀便宜嗦?少說,這個月也損失了七、八只鴨兒。

麻哥真有些心疼。翻來覆去,麻哥總是睡不安穩(wěn)。他一拳捶在床架上:老子不過河去放,看你龜兒吃啥子!你要吃老子的鴨兒,老子就要吃你的肉,喝你的湯!

主意已定,麻哥把那桿稱包谷的秤上的稱鉤拆下來,穿上大黃豆般粗細的尼龍繩,一頭繞成繩團,放在艙內。“你吃老子的毛毛鴨兒,老子要吃你的麻麻魚,看哪個吃哪個!”麻哥心里恨恨地發(fā)誓。

鴨群呢,就在河這邊田里放。“老子不過河,看你吃啥子。”麻哥不禁為自己的計謀暗暗得意。

他挑了一只健壯的白色鴨兒,足有二斤重,把那秤鉤拴在鴨腿上,讓那鴨兒在離岸丈把遠的河水里游戲。麻哥呢,躺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用草帽遮住自己的麻臉,單等“魚兒”上鉤。

05

一連三天,沒有敵情。麻哥心想,未必你娃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來上我的當么?

那鴨兒也不服氣:把我一個鴨兒放在這里游水,腿上還拴個鐵家伙,怪不舒服的。再說,離開朝夕相處的鴨哥鴨妹們,我還硬不習慣呢。吃起包谷籽都不怎么香。麻哥吔,再過幾天,我各人還是回大部隊去算了喲!

可主人自有安排,它只好每天被牽來這河里上班。?

又過了三天,仍不見那家伙上鉤,麻哥吃不消了。? ?

河西的田瘦,河東的田肥,料好。再這樣下去,秋后催肥期的成本就要高得多了。唉,包谷籽都補喂了好幾百斤了!也許是那個幽靈曉得一只鴨兒在游,有些異常,不來上鉤吧!嗯,肯定是這樣。明天要改變方法。

麻哥又把鴨群趕過河東去放。那白鴨兒,麻哥讓它隨大部隊在一邊,當“貴州的鴨兒”——單放。

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天傍晚,鴨群過河,又是一陣驚詫,一陣亂撲!麻哥曉得:自已又損失了一只鴨兒,那可是四、五塊錢啦!“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要吃海椒就莫怕辣!看你娃不撞在老子的槍口上!”麻哥牙齒咬得腮幫子一陣陣抽動。

麻哥的難受和著急是有道理的。鴨兒單放,那家伙不上當。群鴨過河,我又要給那家伙上“菜”。千多只鴨兒,它憑什么偏偏去咬那只腿上有鉤的鴨兒?這種可能性真是太小了。再說,老子也耗不下去呀。心里這么想,麻哥還是不愿就此打住。幾年來。自已從學徒到師傅、到當老板,號令“三軍”。見到困難和麻煩就下軟蛋,那哪會有今天?認輸,不是我麻哥的性格。沒有點東西,敢吃公雞?幽靈也好,家伙也好,妖怪也好,老子要和你娃斗一斗!麻哥決心已定。

要不,人們怎么總是說無巧不成書呢?機會,終于來了!

06

麻哥的艄劃子離那只白色“餌鴨”約兩丈遠,讓那鴨兒混入鴨群,一起游向岸邊。在麻黃色的鴨群中,那只白鴨格外顯眼。

突然,鴨群向四面“撲鴨兒”狀的驚竄!好你個白鴨兒。只見它展開雙翅拼命撲騰,

“呷!呷!”哀鳴著向前飛竄。那黑色幽靈咬住鴨腳,使勁兒往水里拖,卻沒有功夫騰出嘴來吞下白鴨那胖粗粗的身軀。更何況,白鴨兒左奔右突,方向莫辨。幽靈處于被動追殺的境況,自然有些滯后。加上白鴨兒雙翅展開,寬過一尺多,幽靈哪有那么大的嘴?

麻哥緊隨其后,用力劃槳,追趕著白鴨。但船速始終沒有白鴨竄游得快,那繩索成了致白鴨于死命的索命繩了!“鴨兒乖乖,怪不得麻哥心狠了。”麻哥少劃了一槳,那是故意的。說時遲,那時快。乘著船速變慢,白鴨右轉彎的良機,幽靈一個沖刺,張開大口,將白鴨兒半個身子,盡吞口中。然而,翅膀仍在那廝口外,拼命狂撲猛搧。也是那幽靈命該絕此。不知是白鴨哪一撲搧,那鐵稱鉤深深地刺入了幽靈的上腭。船速一慢,繩子頓了一下,鉤子已牢牢鉤住了那廝。

好家伙!幽靈左沖右射,鉆,升,浮,沉;回,頓,繞曲;松,咬,吞,吐……使出渾身解數(shù),意欲逃脫羈絆。

怎奈白鴨軀干,撐得那幽靈的大嘴滿滿的。往前吧,鴨翅在外,形若倒鉤。往后吧,鐵鉤入肉,鉆心地疼。想橫撤吧,哪能拉動載了人的艄劃子?

麻哥揮動雙臂急速劃槳,趕緊搶灘著陸。又狠拉尼龍繩,把那家伙硬生生拉上沙灘,因為過于用力,麻哥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坐在沙灘上。

他雙手撐地,彈起來,沖上去,向前一撲——卻驚呆了:只見那家伙近有手桿粗細,約一米五、六長,黑黝黝的圓圓的身子,發(fā)著麻黑色的亮光。身上的條狀扭曲暗紋,此伏彼起,蠕動著,仿佛恨不得從身子四周長出腳來,奪路逃生。那家伙不斷卷曲身子,翻,滾,盤,繞,伸,卷,起,弓。不知是因為巨痛,還是在向麻哥示威,小眼睛賊亮賊亮,充滿了狡詐和兇光,喉嚨里發(fā)出“滋滋”的鳴叫聲。是條怪蛇!

麻哥掄起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那怪蛇的頭上,只感覺“噗嚓”一聲,頭骨肯定破碎了!怪蛇疼得一卷身子,尾部橫掃過來狠狠地抽在了麻哥的手臂上。麻哥只覺得皮肉一麻,一涼,一縮。他不敢怠慢,三步兩步跨上艄劃子,操起船槳一個急跑,憑著感覺啪!啪!啪!啪!朝著那家伙連掄四下!?

鮮血,從怪蛇的身上那被木槳砍扁的肉口子里淌出。肉是淺紅色的,血,鮮紅夾著暗紅色,流進沙里,發(fā)著亮光。

終于,那廝蠕動了一會兒,不再動彈。

07

麻哥得勝回朝。村上七、八個后生幺毛聞訊趕來,又驚又喜。上秤一稱,凈重二十二斤六兩!眾人爭相辨認,莫衷一是。有人說是烏魚,但無魚鰭。有人說是水蛇,卻未見蛇皮蛇紋。有說是黃鱔,與其說是黃鱔,還不如說是黑鱔。但哪會有這么巨大的黃鱔呢?

“管他媽的喲,整來吃,整來吃!”“四毛兒,你去打幾斤老白干來,兄弟伙今晚弄起弄!”“要得,給麻哥慶功,壓驚!”

眾人你言我語,湊著熱鬧。

麻哥將泡菜壇子端到壩子,撈了兩大碗泡姜、泡海椒。把怪蛇剁成幾十砣,裝了尖梢梢一臉盆!生鍋倒油,幾整幾整,翻炒再三,甩一把花椒,再傾上兩臉盆泉水,用木板鍋蓋捂住。大火,燒得那水翻天地開。可憐龍河上那位幽靈怪蛇,在鍋里身首異處,只叫得苦!

那立下臥底奇功的死得其所的白鴨,麻哥再怎么也舍不得吃它,放在棚邊地里埋了,落個全尸上路。個體的犧牲,保全了群體的生存,無所謂悲壯、偉岸或活該。反正,已經發(fā)生了。

當晚,七、八條壯漢大塊吃肉,大口整酒,大碗喝湯。談笑風生,吃了個滿實滿載,足足整下去半鐵鍋!肚兒,都差點脹成了亮泡。

那湯,如牛奶一般雪白濃稠,奇鮮無比,味若瓊槳玉液?哪個吃過?沒有,不過這湯味,的確巴實,安逸,絕對大補!

半夜。壯漢們一個個口干舌燥,內熱涌急。只感到胸內烈火燒灼般滾燙。但只覺燥熱,卻不感疼痛。滿頭滿身大汗淋漓,衣褂皆為濕透。人人輾轉反側,只覺天眩地轉,飛、騰、滑、游……是夜,每人差不多喝了兩大海碗涼水,仍覺得渴!渴!渴!熱!熱!熱!

次日,日上三桿,幾人陸續(xù)醒來。四毛兒有些驚恐:“怕是中了毒哦!快拿出去倒了!倒了!”麻哥悻悻地反駁:“怕啥子怕?你吃了老子十來只鴨兒,老子們幾個才吃了你半載身子,還沒有扯平呢。毒啥子毒?老子以毒攻毒!怕啥子?”

話雖這么說,麻哥怕真有什么毒,反倒惹禍,就對四毛兒道“拿到龍河邊去倒了算了,免得害人。“

消息傳開,村民莫不驚詫。有人說十年前就看見過這條怪蛇,有人說親眼看見它在江邊乘涼,有人說它吃過好多螃蟹。四毛兒他幺叔則鄭重宣布:至少二十年前,他就親耳聽一個過路的人說,這段河里一定有一個活東西,哪個要是整到了它,哪個就會發(fā)一筆小財。后來,人們就淡忘了。有幾個人說起過,也沒人信。

08

三天以后,一位白發(fā)老翁聞訊趕來,見到麻哥劈頭一句:“有剩的沒得?”

麻哥被問了個恍耳乎兮:“鴨兒還剩了幾百千把個。人都還健在,沒有中毒。怪蛇我只整到一條,不曉得還有剩的沒得。”

? “哎呀,我說麻老弟!我是問你還有剩的怪蛇肉沒得?”

“哦,還有半鍋。”

“快點拿來我看!”老人大喜。

? “沒得了,全倒掉了。”

“倒在哪里?”

? “在龍河邊沙嘴上。”

“快帶我去!”老翁心急火燎。

老翁三步并作兩步,到了江邊。那沙灘邊,只剩下十幾節(jié)怪蛇的骨頭,肉,都被流水帶走了。老人蹲下身子,仔細地揀拾著帶沙的骨頭,如獲至寶。稍微淘洗之后,他將那些骨頭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放入衣兜,仰天長嘆:“來晚了,來晚了!”

麻哥和鄉(xiāng)親們不知究里,請教老人。那老翁原先是豐都鬼城名山上的道士,解放后還了俗。他是渝東武術界的泰斗級人物。

老人說:“這是一條老黃鱔,起碼有三四十歲的年齡了,世所罕見。二十年前,我從這里巡游路過,化齋村舍,在江邊喝水,就親眼見過它!后來,我又來過兩次,想捕捉它。每次都等了十幾天,未能如愿。想不到被你們捉住了。唉,可惜,可惜!”

“那你拿那些骨頭做啥子呢!”

“嗨!那是治風濕的靈丹妙藥,值價得很呢!”老人心情復雜地對麻哥說:

“你們那幾個吃了肉,喝了湯的,可以說一輩子的風濕都已除盡。對風濕類侵襲,基本上可說是刀槍不入了!要是那鱔魚和骨頭全在,不曉得可以多治療好多病人啰!可惜了,可惜了!”

幾個吃肉喝湯的后生中,幾年后有兩個參了軍。在中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中的老山前線,蹲了兩年貓耳洞。戰(zhàn)友們在熱帶從林的濕熱環(huán)境中,不少人患了嚴重的濕疹,爛檔病。據(jù)說,只有四毛兒他們兩個老鄉(xiāng)毫發(fā)無損,仿佛對濕熱病有著天然免疫抗體。

至于麻哥,如今早已不放鴨了。被縣里水禽養(yǎng)殖場聘為名譽顧問,時不時給他們點撥幾下。今年他已80多歲高齡,仍然鶴發(fā)童顏,步履矯健。龍河水,仍是那么日復一日地流淌著。久晴,則清冽、溫順而雅致;雨后,則每每奔騰、張揚而熱烈。


作者簡介:陳志平,男,重慶豐都人,雅號賦勀,網名戀山過客。1955年生,中華詩詞學會、中國楹聯(lián)學會會員,重慶詩詞學會會員。中華辭賦家聯(lián)合會副理事長,2006年會內獲評優(yōu)秀辭賦家,在全國征賦中豐縣賦獲二等獎、豐都賦獲三等獎,在省市級征文賽中賦文多次獲一、二等獎,撰賦50余篇。兼寫對聯(lián)、小說、雜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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