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點,星空臺球館。問問學姐要不要加入。”
剛剛在食堂飽餐一頓的阿墨回到宿舍,用微信向朋友通知了今晚的安排。午睡過后的被子還沒有疊好,他用手胡亂搡到一邊,打了個飽嗝,長舒一口氣,撲通一聲斜躺在床上。
經過半個多月的奮戰,畢業設計的實驗部分終于要接近尾聲了。周五的夜晚愜意而放松,阿墨和實驗室的同學相約出去玩耍一番,打臺球、唱KTV、吃燒烤…這些阿墨曾經每周的大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如今終于又要回到他的懷抱。
今晚,美麗的學姐也可能加入他們的飯局,更是讓他滿懷期待。
學生們周五一下課就融入了都市青年歡樂的海洋,宿舍樓的走廊里一片寂靜,偶爾有一兩個喜歡宅在屋里的男生,趿拉著拖鞋慵懶地走出來,“嗒嗒”的聲音響徹樓道,但目的地無外乎衛生間、水房,或是到樓下取外賣。
阿墨的六人間宿舍,此時也只有他一人:一位室友去年暑假參了軍,此時不知道正在哪個山溝溝或是塞外荒野拼死拼活地訓練。剩下的四人,有一位是整日苦學的學霸,每天九點前都只能在自習室找到他;一位因為太過沉迷于游戲,再加上拖延癥晚期,眼看著大家紛紛完成了自己的課題,于是也不得不行動起來,如今正在實驗室里忙著趕進度;另外兩位是一對臭味相投的公子哥,現在正不知在哪里尋歡作樂。
盡管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能在臺球廳一展球技,和美女在酒吧里談情說愛,但當下的阿墨卻寂寞無比,仿佛自己被全國人民遺忘在海淀區成府路的一間宿舍里。
他扭過頭,掃視著床頭柜上的兩排書。一排稀稀落落地碼放著十幾本諸如《材料物理》、《熱處理工藝學簡明講義》一類的專業書籍,這些書會在畢業典禮后第一時間被阿墨賣掉,現在他碰也不想碰;另一排是阿墨喜歡的小說、雜志,還有些歷史類書籍,他信手翻開一本,但內心的躁動讓他連幾行字都不能平靜地讀完。于是他把書甩到一邊,雙手交叉枕在頭下,呆呆地望著上鋪的床板。
2.
百無聊賴之際,阿墨從緊繃繃的牛仔褲褲兜里摸出手機,流暢地用指紋解鎖點亮了屏幕。
他的這部銀色外殼的手機并不是最新款,但已經足夠安裝得下三四十個APP,無聊的時候,他就靠一個不落地清理掉這些APP紅色的角標,來打發瑣碎的時間。
淘寶、知乎、微博,還有一些小眾的軟件,一一被他清理干凈,最后,只剩下一個看上去像只攝像頭,樣式單調乏味的圖標,上面有兩條待閱的消息。
阿墨遲疑了一下,才想起來,那是過年回家時安裝的家庭攝像頭的客戶端。父母白天出門工作,不放心行動不便、獨自在家的爺爺,于是在客廳安裝了一部攝像頭,位于電視機的下方,360°旋轉的鏡頭能夠拍攝到客廳的每一個角落。
當時,阿墨出于好奇,想看看自己在攝像頭里是什么樣子,于是安上玩了幾天。新鮮感像潮水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自那以后,這個軟件便隱藏在手機文件夾的角落里再沒有打開過。
3.
不用打開,阿墨也知道鏡頭里會出現什么。
白天,家里只有爺爺一人,他或是軟綿綿地靠在罩著深棕色針織外套的老人椅上,兩臂抱在胸前,仰頭望著電視屏幕,不時地用手指撓一撓鼻頭、耳垂。或是把電視關掉,在陽臺支起一個小凳,坐在上面望向小區院子里。
晚上,爺爺一般早早地回到臥室休息,鏡頭里的人換成了母親。電視劇里時而打打殺殺,時而你儂我儂的臺詞,反而襯托出房間里的寂靜。但母親很少抬頭看電視,而是低頭擺弄著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
阿墨對母親晚上無所事事、靠手機消磨大塊時間的生活態度即同情又反感。
中學時代,智能手機還沒有如今這樣普及。條件好的同學每人都有一部,條件差同學如果實在渴望擁有,父母也會買來一部送給孩子,只是性能并非十分優越。大人們大多是用其來發消息,拍照片。那時候,阿墨常常趁著爸媽不在身邊,掏出手機和網友聊上幾句,或者打會兒游戲。但如果被家長撞見,輕則被教訓幾句,重則把手機沒收好幾天。
隨著智能機日漸普及,尤其是移動支付逐步興起,曾經在子女面前對手機嗤之以鼻的家長,也陸續深陷其中。
阿墨的母親就是其中一位。
有一天,不知她從哪個親戚朋友那里得知,手機上有許多掙錢的渠道,像閱讀新聞賺收益啦,刷短視頻領紅包啦,分享購物鏈接領禮品券啦,諸如此類,雖然收入微薄到以角、分來計算,但她還是樂此不疲地去做。
有一次,阿墨午夜醒來時,明明記得母親早已躺下,而此時臥室里仍有微弱的光亮,便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一探究竟。只見母親在黑暗中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仍堅持著用手指慢慢滑動著屏幕,滑到一個視頻,就把眼睛閉上,播放完一個視頻,再睜開眼睛滑到下一個——原來還是在忙著“掙錢”。
母親竟然一改往日十分規律的作息,不顧及對健康的危害,沉迷于手機。另外,家里雖不若年入百萬那般殷實,但全家的開支都有一定的保障,總不至于死死盯住那微塵般的收益,為能夠“不勞而獲”的錢財傾盡一切精力。那一晚,阿墨再也沒睡著,心里五味雜陳。
想到這些,阿墨恨不得立馬卸載掉這個軟件,但他還是好奇,此時家人在做什么。
他希望爸媽坐在一起聊聊電視劇里稀奇古怪的角色,或是哪位親戚來串門,大家坐在床頭熱心地嘮嘮家長里短——總之,只要母親不在玩手機就好。
這種希望在阿墨心中迅速地變成一種渴求,讓他默默開始倒計時,盼望著自己小小愿望能夠實現。
數到“一”時,他用食指輕輕點擊了攝像頭圖標。
4.
一切依舊。
明亮的吊燈照亮整個客廳,床上堆著一條爺爺平常蓋的花紋薄被。三個畫著動物圖案的坐墊安靜地放置在沙發上,仿佛一整天都沒有人坐過。電視里傳來陣陣歡聲笑語,讓人聯想到除夕夜家人團聚的場面。
阿墨的母親彎著背靠在老人椅上,雙腳套著毛襪子,挽在一起耷拉在地上——她還是那副樣子,用手慢慢滑動著手機。
盡管期望的場面沒有出現,但這一幕畢竟司空見慣,并沒有引起阿墨過多的失望。
意料之中,現在是,以后也是。他心中的光亮漸漸熄滅,準備退出軟件,長按圖標,把它直接拖進垃圾筒里卸載掉。
恰在此時,母親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久違的笑容。大概是刷到搞笑幽默的視頻被戳中笑點了吧,阿墨猜測。但仔細觀察,卻發現這是一種罕見而欣慰的笑,回溯所有記憶,阿墨也想不出來母親有幾次這樣的笑容。她的笑靨如拂過樹梢的春風,如滋潤幼苗的甘露,讓此時孤獨的阿墨一時間竟有幾分不舍。
母親注視著手機,阿墨注視著母親。他決定在屏幕前多“陪伴”她一段時間,實際上,是渴望母親多陪伴一下自己。
不知何時,父親也走入了鏡頭里。他已經年過半百,但還要在每年春耕秋收之際到鄉下干干農活,連續幾年的風吹日曬讓他的膚色變得又黑又紅,很難再恢復成年輕時俊俏的容貌。他手里端著白色的茶缸,邁出的悠閑地難得一見的步伐,來到阿墨母親身邊。
“電視開著也不看,就知道盯著手機傻笑!”他似是嗔怒地說道。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勞動者,阿墨的父親平日也看不慣媳婦掏空心思在手機上“掙錢”的做法。
“待著也是待著。”她頭也不抬地應付了一句。緊接著,把丈夫拉到身邊,像是展示一件雕琢了許久的工藝品那樣,把手機舉到丈夫面前。
“什么呀?”因為上了年紀,有些老花眼的父親瞇起眼睛,又握住媳婦的手腕,把手機屏幕往下按了按,才看清楚里面的內容。接著慢慢蹲下身,坐在老人椅旁邊的沙發上,和妻子一同“欣賞”起來。
“怎么沒動靜呢?”阿墨母親像是發現了自己作品的不足之處,一把奪過手機,調高音量,又塞回丈夫手里。
相隔兩千公里,一首舒緩的鋼琴曲,從阿墨母親的手機里流淌出來,流進攝像頭,又流進阿墨的耳蝸里。那音樂讓人浮想聯翩,仿佛是年輕的夫婦帶著孩子樂陶陶地騎著旋轉木馬,又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在灑滿陽光的田野里盡情奔跑。
漸漸地,阿墨父親臉上也綻放出溫馨的笑容。夫妻二人專注地欣賞著手機里的內容,全然不曾想到兒子此時正在千里之外注視著他們。
“這張是在窯洼湖公園照的吧?這小子上學前臉圓嘟嘟的,長大就和我不像了。”阿墨父親微笑抱怨著。
“這張是他第一次期末得獎狀那回,之前你答應他評上‘三好學生’就買一套64色的水彩筆,到現在也沒買上。”這次是母親的抱怨,卻是在為兒子打抱不平。
“那時候天天忙得找不著北,你就替我給他買一盒唄!”
阿墨猜測他們此時正在翻看著自己小時候的照片,以前的照片都是從膠卷里洗出來的,想必母親又把它們拍到了手機里吧。想象著母親在床頭翻開相冊的那一幕,阿墨心里有幾分感動。眼前的畫面是多么地溫馨,他不能錯過這個好時機,于是頻頻按下截屏鍵,把它們留存在自己的手機里。
正看著,微信“叮咚”響了一聲。點開一看,讓他有些驚喜,也有些失落。朋友告訴他,學姐晚上有時間,也會出來一起玩,并且提醒他看好時間,別在“女神”面前失約。
能和心儀已久的女生在一起不禁讓阿墨怦然心動起來,但剛才鏡頭里的那一幕仍讓他有些不舍。
“我…盡量,如果實在不行的話你帶她們先玩。”阿墨如此回復道。
正要點擊回到攝像頭時,又來了兩條消息。這次是母親在他們一家三口的名叫“一家親”的小群里發的。第一條是題目為“幸福時光”的鏈接,封面是一個小娃娃的照片,那正是小時候的阿墨。第二條是一副裂開嘴笑的聊天表情。
或許這就是母親剛才給父親展示的作品吧,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呢?阿墨忘記了正在分秒迫近的時間,好奇地點開了鏈接。舒緩的鋼琴曲背景音樂再次在耳畔回蕩起來。
5.
原來,是一副電子相冊。用戶把相片上傳,再選好音樂,點擊生成,就大功告成了。
一張張自己多年未曾翻開的相片逐漸在屏幕上一一展現。
這張照片里,母親還是那么年輕,阿墨似乎也是剛剛學會走路。紅色的四柱涼亭靜靜地佇立在他們身后,左右是低矮的深綠色松樹林。母親套著一身90年代末期流行的淡黃色連衣裙,腳上穿著白色絲制襪子和米色的涼鞋,左手拉著阿墨肉乎乎的小手,右手扶著肩上的挎包,沖著鏡頭微微地笑著……
這張是阿墨小學四年級時,一家三口在北京的游樂園門前的合影。阿墨身著童裝迷彩服,捧住一個插著吸管的椰子站在爸爸媽媽中間。母親戴上了眼鏡,頭梳馬尾辮,身穿一身灰色的運動裝,身材略微發福。父親一只手搭在阿墨小小的肩膀上,一只手像是在眾人中不好意思地摟著妻子的腰。遠處的摩天輪在照片里幾乎“頂天立地”,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有的人皺著眉,有的人牽著手,有的人昂著頭。一個月后,他們離開了生活過十幾年的繁華首都,回到家鄉的小縣城。這張照片他們是在首都最后的回憶……
這一張是阿墨去大學報到前,在家門口的合影。大概是初中的時候,阿墨的身高竄了起來,及至高中畢業,父母挺直了背也只比他肩膀高一些。或許是因為卸去了升學的重負,穿著淺藍色T恤的阿墨一臉天真爛漫的笑容,父親嘴角微微揚起,他即將踏上南下的火車,親自把兒子送入期待已久的大學校園。母親的背微微有些佝僂,頭發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烏黑濃密,鬢角有幾根銀絲,后腦勺挽起了一個小而圓的發髻。她也在笑,但顯得很不自然,仿佛是被攝像人幾經要求,最終不得已而為之一樣。阿墨記得,出發的前幾天,母親常常念叨著兒子要走了,說著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一百多張照片,讓阿墨在父母呵護下成長的一幕幕重現在眼前。
視頻即將結束時沒有照片再展示出來,而是播放了一段珍藏了許久的錄音。
“離離原上草。”
“Li li …yuan… shang cao…”
“一歲一枯榮。”
“Yi sui yi…sui yi ku…rong 。”
……
“慈母手中線”
“Ci mu shou zhong xian。”
“游子身上衣”
“You zi shen shang yi。”
阿墨母親用銀鈴一般的溫柔語調念完一句古詩,阿墨就磕磕絆絆地模仿著,聲音里滿是稚氣與好奇。阿墨讀得順溜了,自己就“咯咯”地樂起來,引得母親也在旁邊笑著,一邊笑一邊夸自己的寶貝。
阿墨的視線徹底模糊了……
6.
不斷流逝的歲月,耐人尋味的生活,讓母親從一位美麗的姑娘,變成了蕓蕓眾生中一位普通的婦女。
哪怕在別人眼中,她身上有千百般的缺點,但是她仍然會每天都看看你所在城市的天氣,不時地叮囑你應該添衣減衣;會在你回到家的那幾天里整日忙忙活活,預備上幾道好菜,等你來吃;會在你離去之時在行李箱里塞進一大包“好東西”,囑咐自己在外面多加小心。
世事變遷,她卻永遠愛你如初。
阿墨看了看時間,已經八點多了,他走到水房,在鏡子里看見眼圈紅紅的自己,用清水洗了把臉。
回到宿舍,手機上有十幾聲的未接來電,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爽約已經引得朋友不斷催促。
阿墨長舒了一口氣,回復道:“今晚有點事,不過去了,你們先玩吧。”
想要放下手機,又補充一句:“有時間給家里打個電話。”后面附上一個擁抱的表情。
說罷,他點開“一家親”的小群,第一次在這里發起了群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