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時候起,我就特別喜歡家里的陽臺。
那時候我家的陽臺面積很小,而且并不十分明媚:它正好被一棵碩大的泡桐樹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即使在晴天白日里,也只有幾縷半月形重疊的光影從天上泄露下來。
我站在那重疊的光影里,透過一層層的樹葉向外張望。我想象著那樹葉后面的馬路,馬路上走過的行人,行人將要去的遠(yuǎn)方。。。。。。
每年四月泡桐花開的季節(jié),家里的陽臺上就花香撲鼻:整個陽臺像是被大花園包裹住一樣。那些花兒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我睡在緊靠陽臺的床上。每到夜晚,泡桐花兒就帶著甜味幽幽地沁入我的夢里。
那時候的大人們都不舍得扔?xùn)|西,可是家里房間小放不下那么多東西。于是,大家都把不常用又不舍得扔的“破爛兒”丟進(jìn)陽臺里,以求眼前清凈。
我爸也在陽臺上搭起個架子,把五花八門的東西都塞進(jìn)去。陽臺顯得更加凌亂而幽暗,可我卻從此找到了新的樂趣。
沒事的時候,我就去翻那架子里的東西。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探險或淘金。記得我曾在那兒找到過一個碎了玻璃罩子的馬燈。我從沒見過那樣精致的寶貝,簡直是愛不釋手:聞著那股子陳年的煤油味兒,心里那個樂啊。。。。。。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高興。
在這架子里,我找到過半打廢糧卷、一條斷了的武裝帶、一臺尚能發(fā)聲的半導(dǎo)體,甚至還有半盒子過期的避孕套。在一個破本子里夾著我爸寫給我媽的“情書”,還有半張他們結(jié)婚前的合影。只要你愿意花時間去挖掘,那架子里似乎就總藏著無窮無盡的驚喜。我一有機會就往陽臺里鉆,我媽每次看到我拱在架子里就狠狠的吵我:“你衣服是抹布?趕緊給我出來!自己洗衣服去!”
后來我上了初中,住在爺爺奶奶家,也就和這“寶藏”告別了。
奶奶是個特別愛花兒的人。她種的花鋪滿一地,陽臺上幾乎插不進(jìn)腳。這還不算,為了能多種花,她又在陽臺外伸出個架子,把那架子上也擺滿花。
其實她的花都很普通:曇花、月季、茉莉、鳳仙、仙人球、太陽花。。。。。。那個年代沒什么名貴花卉。可她看見花兒就高興,聽說誰家有她沒有的花,她就趕緊去向人尋種子。
有一次,她也不知從哪弄來一包草花兒種子。她把種子播灑在盆里,耐心的為它們澆水施肥,看著它們發(fā)芽長大。那花兒長的極快,沒多久就郁郁蔥蔥,冒出一個個的腦袋綻放開來。那花朵兒特別漂亮:有大紅的、有紫紅色的,花瓣忽閃忽閃得像一個個活的大蝴蝶。奶奶喜歡的不得了,就把其他的花盆里全都撒上這種子。沒多久,我家的陽臺上就開滿了這樣的“大蝴蝶”,遠(yuǎn)遠(yuǎn)望去花團(tuán)錦簇,特別讓人羨慕。
可是有一天放學(xué),我剛到樓下就發(fā)現(xiàn)我家的陽臺怎么變得光禿禿的了?奶奶哭喪著個臉,悶悶不樂的說:“居委會的人剛走,說我種的是毒品!他們把花兒全給拔光了!”
奶奶平日里就愛發(fā)牢騷,這下她更是氣的一連幾天都嘮叨個沒完:“自己在家種著玩兒的,這也犯法拉?”
我不想聽她嘮叨,就拉她去陽臺,指著那些花盆說:“奶奶,你還是趕緊把這些花都種起來吧,以前咱家陽臺多好看啊。”
以后的幾天她不再嘮叨了,而是帶著股子勁兒的播種、翻土、施肥。沒過多久,陽臺上就又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了。
一次,我把一個萎黃了的小桃子塞給奶奶,她突然眼睛一亮,忙問我:“這,這哪兒來了?”我詭秘的笑著說:“這是我趁你不注意,提前摘下的個‘大蝴蝶’果子。”奶奶慌忙把那罌粟桃子包好,臉上笑開了一朵花。
如今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了,她的音容早已隨著那滿陽臺的花兒成了我遠(yuǎn)去的記憶。
這些年里,我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買了新房。我家的陽臺依舊不大,可我還是喜歡站在陽臺上的感覺。
在這里可以看見西方的落日、漫天的云霞、天邊的遠(yuǎn)山,還有眼皮底下馬路上的過客。 閑來無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站在陽臺上,從傍晚一直到星垂平野、萬家燈火。
對面樓宇的燈火從一個個方格窗子里幽幽地發(fā)散出來,讓整棟樓看起來更像是我童年里陽臺上那個舊貨架子。而那每扇窗子里也都塞滿了有趣的故事。
七樓靠右的窗格里,兩口子總愛吵架。女人尖聲撕喊:“你打我呀!有本事打我呀!”男人厲聲怒罵:“你再罵一句!看我不打死你!”兩人就這么你來我往,直到全樓的聽眾和看客們都沒了耐心,他們也沒分出個高下。他們從來不真的動手,最后只能讓大家失望地平淡收場。
十六樓住著個長頭發(fā)的年輕女人,她總是不拉住客廳的窗簾。整個夏天,我見到過四個不同的男人在晚上來找她。那些男人一進(jìn)客廳就抱住她。昏暗的燈光里,他們的身子有節(jié)律地扭擺著,讓看客不由得心生蕩漾。
我家正對面的窗子里住著個愛抽煙的男人。有一陣子,他總獨自坐在窗臺上抽煙。他故意把一只腳搭出窗外,做出隨時會跳下去的樣子。他的煙頭在夜色里忽明忽滅,映著那張模糊而苦悶的臉。他究竟為什么事苦惱?他是在猶豫要不要跳下去、要不要獲得解脫嗎?他的苦悶是如此的深重,以至于我都被他感染的一連幾天情緒低落。忽然有一天,他消失了!從此就再未出現(xiàn)在那窗子里。我卻并沒聽說有人跳樓,看來他只是個租戶,或許已經(jīng)想開了,或許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城市。
每當(dāng)我在這樣的夜晚里站在陽臺上,就像是回到了我的童年,有一種急切的想要鉆進(jìn)舊貨架尋找寶藏的興奮。這時候世界變得混沌,時光也漸漸停滯。我似乎不必張開眼也能看清楚四周圍的一切:大自然的呼吸、行人心頭的思緒、建筑里的故事。
很久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很久都沒再在陽臺上站一站了。
今天我又站在這里向四下望去:西邊的遠(yuǎn)山已經(jīng)看不到,它被一帶新建的樓宇徹底擋住。四周圍的高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我仿佛被一個不規(guī)則的鐵皮桶給包住。俗話說登高望遠(yuǎn),真沒想到才買房沒幾年,我這27樓也要變成井底了!
我失望的回到屋里,回憶著這些年來的種種往事。
最近很少去我家的陽臺,不只因為太過忙碌,更多是因為心的遲暮吧!不再有那樣多的對舊馬燈的期待,也不再有什么對梧桐樹的眷戀。一個人,一輩子,總是被迫著運轉(zhuǎn),總是隨波逐流,終于就走到了沒有期待、也沒有情懷的季節(jié)。
我推開窗,把一條腿伸到窗外去,讓風(fēng)猛烈地撕扯我的頭發(fā)。我是否太過抑郁?我是被那個抽煙的男人影響到了嗎?他為什么沒有跳下去?他得到解脫了嗎?
良久,我收回了那條懸在半空中的腿,又來到陽臺上。這是整個家里最接近大自然的部分,我在這兒站了一會兒,像是一只缺氧的魚被再次放入大海那樣漸漸蘇醒過來。
無論是充滿好奇的童年,還是激情澎湃的青年,沉穩(wěn)厚重的中年或是英雄遲暮的老年;人總是需要有期待、幻想和快樂的吧。離開了這些,人就無法存活!
陽臺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像是一個港灣,給我期待、幻想和快樂。 我忽然明白:那個男人一定走出來了!因為他已經(jīng)去了遠(yuǎn)方。
是啊,遠(yuǎn)方!只要心中永遠(yuǎn)都有這樣一個陽臺,無論它是被梧桐樹包裹、還是被樓宇遮蔽,它永遠(yuǎn)是你心靈的出口、是和宇宙溝通的地方!只要心懷遠(yuǎn)方,就沒有什么能夠阻隔你的期待,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的幻想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