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進屋,五哥說:“靈床得往東移移,好放棺。”二姐、小六、小玲、大哥、五妮、明哥十幾個人開始移動。我雙手捧著母親的雙腿,大家往東移。二姐說:“媽呀,給你往東挪挪呀!”二姐哭了,小琴哭了,小六哭了,一片哭聲(情景歷歷,淚已涌出。每讀至此,心中都有哭的感覺,心口沉沉的堵得難受。母親已升仙,唯記慈善顏。執手泣不語,夢中見母面。高堂頻頻語,噓寒又問暖。告慰唯嗚咽,何日得相伴。6月29日)。我雙眼里噙著淚水。棺木抬了進來,明哥用一個笤帚掃了掃里面,把被子鋪在里面(讀此段文字總想哭,淚眼模糊之中見到的是母親的慈顏。不身歷不心傷如碎。親歷情景歷歷在目。),二姐捧頭,小六、五妮托著母親的肩膀,我雙手捧著母親的兩腿,往棺中放。一片哭聲,明哥說: “頭再扶扶。” 我趕忙去用雙手扶母親的頭,黑絨帽子又戴了戴,扶正了。二姐說:“西邊的肩膀有點低,再往里面墊衣裳。”我就拿了衣裳往母親的肩膀下塞,又用手摁實在。冉姐在旁邊說:“嘴里的銅錢拿了沒有?手上的麻繩解解。”二姐說:“銅錢我拿了,麻繩解了。”小玲的媽說:“趕緊給您媽洗洗臉,叫您媽干干凈凈的,一輩子好干凈,好熱鬧。”冉姐雙手端了多半碗水,里面飄著一些棉花團說:“老大先開始,春山哩?”大家都扭著頭找,他遲遲疑疑地拿了一棉花團,擦了一下扔了。冉姐說:“一邊擦著些兒,一邊說著:給媽洗臉哩。”二姐、小六邊洗邊說,五弟、小玲也洗了。小琴拿了一個棉花團擦了,我伸手拿了一個棉花團,虔誠地慢慢的擦著母親的眉頭、臉頰。母親黃黃的臉色一如平常,母親安詳地靜靜地躺在那里。我擦了母親的鼻子,又慢慢地擦了母親的嘴角。母親安詳地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我淚光朦朧中仔細地凝視著母親(最后的一眼。從此,我再也見不到我的母親了。),邊擦邊說:“媽,我給你洗洗臉,媽。”冉姐說:“都喝一口,喝一口好哇。”盛著水的碗就依次在二姐、小六、五妮、小玲、明哥、小琴的手中傳著。我雙手接了,喝了一口水,那水涼涼的……這時,我的心里是一片空白,心里也是涼涼的。
這時,有人說:“來親戚啦。” 我隨著二姐、小六出去,小哥家的和他的大兒子來了。到院墻外,小哥家的就雙眼紅著流淚(是大舅家小哥的妻子,叫表嫂子的和她大兒子,空著雙手,十二點了才來。如此不知禮的人也難找。老親戚間常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子小事,惹人不愿意。早些年借了一百元錢,十來多年了也不還,五弟去要過。后來大舅去世,我和大哥只拿了鞭炮紙去吊唁,我也不知道拿煙酒,大哥也不知道,是很失禮的。惹得不愿意了,現在使出來了。),哭著說:“姑啊,我來晚了,我來看看你呀。” 分開人群進了屋,跪在棺旁哭了起來。旁邊的冉姐在勸說:“別哭了,起來歇歇吧,跑了真遠路。”棺合上了,都在哭:“媽呀,你躲躲釘吧,躲躲釘吧!”這時五哥說:“毛這時候還不到,咱不等了。”五哥找到小哥說:“你得受勞,得筐哩。”小哥說:“那才不中哩,哪興哩,娘家人攙孝了還筐哩。”我對五哥說:“應該是誰筐?”五哥說:“那都是娘家親戚才筐攙孝啊。”我就對小哥說:“時候也不早了,不能再耽誤。十二點出不去咋辦哩。你就多受勞吧。”五哥也站在一旁勸說。小哥說:“那不興哩,娘家人攙孝不筐,筐不攙孝。哪有又筐又攙孝?”
正在這時,毛哥推了自行車過來了,自行車簍里放有一塊大肉。我慌忙上前去推著自行車,進了院,五哥忙著去遞煙,倒茶招待。一會兒,卻見毛哥推著他那黑不溜秋的爛車子要走,說:“為啥不等等,見面也不叫見?我走,我回去哩(毛哥四五十歲時娶了一個啞巴,毛哥性格有點不全。平時啥時間來看看他姑了。)”五哥拽著車后座。我正和大哥、五弟在大門口跪在那里,哭著攔靈。我見此情景,忙站了起來,也顧不著哭了,撥開人群到跟前,掰開毛哥推車子的手,他拽著車子把不放。我說:“毛哥你跑真遠了,你歇歇,有啥了,你慢慢兒說,你說給我聽,有啥了慢慢說,你不能回去。”我雙手連拉帶拽,把他拉到小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拉著他手,又給他遞煙說:“毛哥俺兄弟幾個夠不孝了,活著不孝,這已經眼閉著了,咱這兒的風俗,十二點要出去。就這一點孝心:想著順順利利的,叫您姑入土為安。毛哥啊,您姑活著時候對你好哇,你說對你好不好;您姑活著時候對俺弟兒幾個特好啊。就這一點孝心,我想著你也能理解(我是一個脾氣很倔的人,見不得不平事,坦誠敢言,心好人老實,不怕得罪人。此時,我全因想把母親的事辦順利,方才勸解。)。”我說著,周圍圍了一圈人,干看干瞪眼沒辦法。大哥跪在大門口抬起頭看看,又低頭跪在那兒啊啊的小聲哭著。
我又忙遞了煙說:“毛哥,你歇歇,喝點茶,這邊哩,叫準備著。” 毛哥接了煙說:“話說到這兒,我還有啥說哩,那準備吧。”我站起來說:“準備吧。”這時,五哥擠了進來說:“毛啊,還得給你商量個事,你得多偏勞啊,你還得筐哩。”毛哥說:“那中(身歷哀境心已碎,無端生事禮不該。)”
一時里哀樂大作,嗩吶吹成了一片。明哥把四輪拖拉機開過來了,人們圍著抬棺,抬到車上。我和大哥、五妮三個人跪在大門口大哭攔靈。頓時,我聲嘶力竭地哭著,手緊緊地抓著花圈的支桿,頭抵著地哭,眼淚在流,鼻子在流。這時,我渾身發抖,感覺著頭下的地在晃動,不停的一動一動的。哭聲在響,周圍是觀看的人群。
這時,毛哥著裝滿紙炮的筐,走過來。大哥站起來,拿起瓦盆猛地摔在一塊磚上,一時四碎了。吹響器的嗚哇嗚哇地吹著走過來,我抓著花圈支桿站了起來,發麻僵木的雙腿有點站不穩,身子虛飄飄的晃(想念母親,母親卻已逝。“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可憐天下父母心。只有自己當了父母,才能體會到當爹媽的恩有多深,海洋也有邊有底,母恩是無邊無際的。)。這時,一雙手攙扶著了我,是姑家大老表。一步一挪地往前走,二姐把我穿的孝鞋踩下了說:“鞋踢啦著,大哥的鞋也讓踢啦著。”我就用腳去踩大哥的鞋,踩了一下沒有踩掉,又踩了三四下,大哥的鞋也踢啦著了。這時,嗩吶吹的是《懷胎記》:
正月懷胎在娘身,桃李花開正逢春 ,
春不到時花不發,懷胎一月那知音 。
花開只怕連夜雨,懷胎只怕病上身,
不信但看浮萍草,不知生根不生根 。
二月懷胎才知音,阿娘好比酒醉人 ,
行路不知高低走,坐在家中悶沉沉 。
廚房工夫不想作,堂上公婆罵一聲 ,
大喊一聲驚破膽,低頭忍氣把工行 。
三月懷胎三月三,三餐茶飯吃兩餐 ,
兩餐茶飯不想吃,只想酸梅口中含。
酸梅到口心歡喜,想起茶飯不耐煩 ,
若是富家般般有,撞到貧家件件難。
四月懷胎手足生,頭頂面目也長生 ,
十指尖尖如嫩筍,扯娘肝肺痛娘心 。
算來只有四個月,不覺又快半年春,
孩兒不知肚中苦,吃娘血液損精神。
五月懷胎在娘身,是男是女定分明 ,
左邊動來是男子,右邊動來是女人 .
上下此時才欣曉,堂上公婆放寬心,
可憐懷胎多辛苦,一生肚內二人身.
六月懷胎三伏天,燒茶熱水難上前 ,
百般家務不想作,腳下花鞋不想穿.
坐在凳上難挨痛,猶如王祥冰上眠 ,
眼花不見穿針線,廚房作飯淚淋淋。
七月懷胎七孔成,可憐孕婦好愁人 ,
一愁懷胎難分娩,二愁孩兒難離身 。
茶飯不敢多吃飽,衣褲不敢緊系身,
天寒暑熱受辛苦,頭頂暈眩重千斤。
八月懷胎八月忙,田中谷子普遍黃 ,
一愁雞鴨難看守,二愁谷子難進倉 。
好的丈夫來嘆念,叫聲妻子且莫忙 ,
煮茶弄飯請人作,曬谷進倉我幫忙 。
九月懷胎在娘身,有時肚痛實難禁,
心想要回娘家去,恐怕孩兒路上生 。
公婆好心來看念,媳婦懷胎不放心 ,
身邊若有夫君到,口口聲聲叫神靈。
十月懷胎正當生,孩兒肚內打翻身,
一陣痛來一陣苦,痛苦難當落三魂 。
牙齒咬得鐵釘斷,雙腳踏在地獄門 ,
閻王面前隔張紙,如見奈河浪層層 。
丈夫一見心難忍,忙拿香紙到中庭,
雙腳跪在塵埃地,急忙許愿叫神靈。
一許長命幡一首,請到南海觀世音,
保佑孩兒早下地,后來還愿謝神恩 。
果然神靈多靈驗,輕輕生下一兒郎,
孩兒落地哭一聲,母在陰府見閻君 。
孩兒落地哭兩聲,母見閻君打轉身 ,
孩兒落地哭三聲,母在房中兩世人 。
到了路上,毛哥慢慢地挪著步子,一只手筐,一支手點了鞭炮放,到了一個岔路口,人們都跪下哭。毛哥點了紙,放鞭炮,站起來慢慢地走。長長的隊伍就慢慢地向前挪動。出了村莊,上公路,人們又跪了下去,在那里哭。開始過三關的第一關,響器嗚哇嗚哇地哭,吹的是《七層樓》:
流水下灘非有意,聽唱一本行孝記, 白云出岫本無心,古人行孝有出身。 行孝歌文無數本,權且唱個蘇州省, 蘇州有個沈子忠,得自紅門秀才身。 他的父親早年過,家無錢米難得活, 只有母子兩個人,破瓦窯內且安身。 自從那年饑荒起,早晨又無饑食米, 晚間又無隔夜糧,思量難過此饑荒。 每日苦苦把書讀,只想讀書把名就, 誰知由命不由人,文章滿腹在心中。 不覺到了冬至節,母親就對兒子說, 母子掃墓拜父親,保佑母子得安寧。 母子收拾掃墓去,來到墓前停住腳, 點起燭來焚起香,墳前跪拜淚汪汪。 拜了八拜并四禮,禱告父親轉家里, 當時收拾轉家中,母親年老路難行。 風聲雪聲云中起,降起風雪飛下地, 風吹雪子冷凄凄,母子身上少寒衣。 子忠本是行孝義,忙把母親來背起, 當時收拾轉窯中,母親得病在其身。 受了風雪回窯里,身無穿來口無吃, 無穿無吃受雪風,忽然一命見閻君。 子忠一見母親死,當時急得身無主, 又無銀子買棺材,如何來把我娘埋。 山神土地得知曉,化變公公就來了, 手執竹杖到窯門,子忠一見跪埃塵。 就把娘死來提起,缺少棺木和錢米, 我學董永去賣身,無人看守我娘親。 土地公公出句語,賣身葬母是好事,有個宰相黃天公,你到他家去賣身。 我來與你把母守,你去賣身收拾走, 你今快去快回程,我來與你守母親。
我跪在公路上,聲嘶力竭地哭(表面的虛熱鬧怎能表達我內心的悲痛,這是做給旁人看的,無非是花兩錢圖個面子。),大哥單腿跪在那里,哈啊哈啊地小聲哭。哭聲在公路上回蕩,和著嗩吶的哀樂聲,匯成了一片悲哀的哀音。
過罷第三關,姑家大老表攙著我站了起來,往前機械地挪著步子。到村子西北角,哭聲參差不齊了。有的高有的低。我跪在那里哭著,大腦中是一片空白(人啊,人的生命過程也不過如此。此過程人人經歷,構成了一個圓圈。人的一生始于哭聲,終于哭聲。生時自己哭自己,終時別人哭別人。),眼淚一大把,鼻涕一大把。小哥攙著大哥扭著頭對大老表說:“別叫二老表哭了。”姑家大老表就勸我:“山吶,別哭了,哭是咋著,別哭了。”我哭著說:“老表啊,你不知道多突然,我一點兒也想不到。元旦前四五天,我回來,(愧疚自己沒有元旦回來,沒有及早回來。母親去時心里不得勁,是帶著遺憾去的,想見大姐沒有見著,又怕沒錢花,沒麥吃。嗚呼,唉!)看著好好哩,根本沒有一點兒事,心里想著不要緊,看著氣色也怪好。誰知道就真突然。”大老表說:“妗子的身體還行,那你人的壽命在那占著哩,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的命天管定,人命關天啊,就是活一百多歲也不嫌多,那不中,別哭了。”我在淚眼朦朧中哭著說:“咋就真突然哩,不叫治,病兩天,叫治治呀,也進近孝心。那怕端一碗水哩,一碗水就不叫端。俺弟兄幾個,要說孝,也都有這個孝心;要說不孝也夠不孝了。我老是回來,總給他們買點東西。你說給他們錢,又不會花,也不上街,上街了,嫌東西貴,舍不得花錢也不買。我買把菜,他們也能吃兩天。(確有其事,有一次我回家了,母親給我說,某天伯上街了,跑了一晌,啥也沒買,也沒有割肉,一說嫌貴。看看,嫌貴就啥也不買了。連山評曰 7月15日)”
哭聲中,送靈的長長的隊伍往前走,到了地頭拐了彎,毛哥了筐,往前跑去,大哥扛著幡桿向前跑去,我和五弟雙手舉著花圈,也向前奔跑。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向前快速地開著。后面的人們隨著奔跑過來,哭聲和嗩吶聲也隨著飄過來······(我無力阻止母親遠去的步伐,只好竭盡全力把母親的事辦好。有母親的生活是幸福的。7月一日 連山)
靈車到了墓坑的南邊停下來,我放下手中的花圈,人們圍著靈車,要往下抬靈棺。靈棺上蓋著繡了花的黃色棺罩。那里面靜靜地躺著我的母親,望著那靈棺,心中有一種神圣的感覺(人的一生,對于生活的感受在于生活之中,天倫之樂也如此。母親埋入了黃土之中,母親的生命就終結于黃土之中了,母親的生養之恩長存于我的心中。)。
五哥把兩根沙繩穿到了靈柩的兩端(五哥的妻子姓冉,是崗灣人,奶奶娘家侄女的妮兒,奶奶說的媒。兩家有這層親戚,故關系親密,來往多些。),人們用肩扛,用手拽。我在靈柩的前頭,雙手抬著,一聲“一二”,人們一齊用勁,靈柩抬了起來,放在拖拉機外沿的車扶手上。靈柩向一側歪了,我忙說:“都用勁兒,慢點慢點兒。”一群人移動著,把靈柩抬下了車子。五弟趕緊放了一條長板凳,靈柩的一端放在了上面,又把另一條長板凳放在了靈柩另一端的下面。靈柩穩穩地停放在兩條長板凳上。這個時候,人們圍著墓坑,墓坑的四周已用蘭色的磚砌好了,下面稀疏地鋪著一些半頭兒磚。我站在墓坑的北頭,對五弟說:“你看看走向對不對,是你招呼著選的地方。”五弟站在我旁邊,向南面看了看說:“對呀,稍微了西南一點兒,腳蹬著那棵柳樹。”
這時,張莊小玲的父親張叔站在墓坑南頭看了看說:“打的墓窄吧,用攢子量量。”在新翻出的土堆旁邊,找到了攢子,他彎下腰拿了起來,先量南頭,剛剛能放下木棍兒,又量北頭,卻怎么也放不下去。五哥說:“用磚頭往外磕磕。”拿了一塊磚頭,蹲在西邊用磚頭砸。我跳了下去,撿起一磚頭,在東邊砸,一下一下砸著(皆因用人不當,沒有防人之心,打墓必有至厚人在場)。有的磚碎片掉了下來,有的磚都砸碎了,爛了。五哥說:“輕一點兒,輕一點兒,再量量。”用木棍一量,還是窄。小玲的父親說:“這會沾,放個半截咋辦哩。”我說:“扒了重壘,扒哪邊?”五哥說:“扒東邊吧(事后方知道應該扒西邊,母親之墓與爺奶之墓才離的近。故老相傳,墳挨得近,子孫后輩人煙稠。墳上植松柏,四周栽蔥主后輩子孫聰明,寄托良好愿望的。)。”我站在墓坑中,開始扒東邊墓壁的磚頭,把扒下來的磚頭一塊塊地扔在墓坑的外面。我一邊扒一邊問五弟道:“五妮,誰掌作?咋整哩!”這時姜小五說:“量的攢子用錯了,小頭的當大頭了,中了,別扒啦。”我說:“那會中,扒到底重壘。操的啥心,黑心歪尖的。”一直扒到底,我跳出去,明哥拿了鐵锨跳下去,往外扔土,又把東壁往外擴了一磚。泥瓦匠姜小五、留記、五哥用瓦刀開始壘,我蹲在墓坑旁把磚頭遞過去(用人必須用至近的信得過的人,方才不壞你事,人心叵測,正可謂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成天可恨你,遇著機會了就千生法兒的使歪點子禍害你。)。
壘好后,我說:“再量量。”我用木棍一量,這一次兩邊各有三四寸的空隙。人們忙著抬靈棺往里面下,人們拽著兩端的沙繩,靈棺緩緩地放下去了,我的心也落下去了。靈棺放好后,我說:“來來抬樓板。”十多個人圍著樓板抬了起來,放在墓坑上,兩塊樓板放好后。五哥招呼著客人說:“來再磕個頭,先回去吧,先回去。”小哥在腳頭不遠處跪在那里磕了三個頭,大哥跪在上頭還禮。接著毛哥、小玲的父親、古渡孫的二客、冉姐、二姐、小琴、小六、五弟都磕了頭,我走到那兒跪下去,懷著虔誠的心情跪下去,把頭磕下去(跪在那里磕頭而心在流血,永難再見母親一面了。),碰著地,緩緩地一下一下磕下去,心中悲痛不已,磕了三個頭站了起來(人生就是苦難,人的一生要遭遇多少挫折困苦和不幸。人必須學會面對這些,一般來說,人過四十,就要面對親人朋友漸漸離去的現實,必須學會承受親人離去的哀痛,面對死亡,可以使一個人對世上萬事看的更加淡然從容。我們不僅要面對幸運,還要面對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不幸。)。
客人們五弟領著回去了,五哥說:“把一個柳枝扎在墓的正中間樓板縫里,往上面蓋上些土,咱們先回去,下午在來添墳。”蓋了土,人們斜穿麥地往東北走去。
回到家里,院子中滿是人,我招呼大家洗手,往樓上讓,安排人們吃飯。堂屋放了兩張桌子坐堂客,樓上放了二張桌子坐官客。剩下的人們都坐在院子中的幾張小方桌旁,坐不下的人們,幾個人圍在一起,用碗盛了菜,端著蹲在那里吃。我拿了一塊饃,坐在桌子旁,卻一點兒也吃不下去。可是,已經是晌午錯了,一餓胃就隱隱地疼,我強著吃下去(有的時候我心太實在,心太好了并不一定辦好事,心好并不一定得好報。)
吃了飯,天上的太陽白亮亮的發著光,院子中是三三兩兩的人們。院子正中間的一張桌子旁大哥、嫂子和五哥幾個人坐著喝茶說話。五哥說:“春山、跟成賢在家住幾天吧。”嫂子說:“下午就回去呀,這幾天春山累,也沒吃好,也沒睡好,回去了叫他歇歇。”我坐在另一張桌子旁,聽到此話,心想:他們一走,這幾天伯的吃飯得安排著啊(是我心實在,多事,不該多此一舉,惹事。)。我站起來,走到大哥身邊說:“哥,你過來一下。”大哥從桌子旁站了起來,隨我走到院子外的廚房煙洞旁,我說:“下午你們想回去哩,咱伯這幾天吃飯咋安排哩(看看我多不會說話,何必說這么敏感的話題,攀扯別人干啥哩。)”大哥語調生硬地問:“你的意見哩?”我說:“我的意見就是,我想著咱媽這事就這樣了,生前咱也沒有照顧好。咱伯哩叫他過個安生的晚年,辛苦一輩子了,我想著都管,不靠給一個人,這樣也新鮮些。靠給一個人不行(問我的意見,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我咋真老實頭哩,根本就不應該多此一問。)。”這時,大哥打斷了我的話,氣吭吭地說:“那,喊咱五哥。”他轉身喊五哥去了。這時嫂子過來說:“山,下午吃了飯,您哥俺回去了,下一步的事具體五妮你清商量著辦了。”我說:“嫂子咱媽這事,您的孝心盡的也沒的說啦,具體咱媽這事,下一步不叫您花錢了。這一段我哥的身體咋樣了?腸胃病不要緊了吧?”嫂子仰著臉說:“您哥腸胃不好,還有心臟病,不敢累,下午回去好好歇歇。”我接著說:“中啊,回去好好歇歇,你平時可得照顧好他,飯掂對著吃好,閑了還得加強鍛煉。”這時,我見大哥、五弟和五哥到了東間,我也走了進去,搬了一條板凳坐著。這時,大哥和五哥坐在北面,大哥對五哥說:“我又有一個新想法······”這時五弟站在靠南窗的面條機旁說:“這個時候不說這事,人家客都沒走哩,咱擱這兒說家務事,吵起來了。”我看著五弟說:“那這幾天咱伯吃飯咋辦哩?他心里不得勁,得招呼好他呀(有時,可能是我的好心被別人誤解了。我常常以君子之心待人,可是別人往往不以君子之心待我。沒有那個孝心,指望爭競也是白搭。多少父母把不贍養的兒女們告到法庭上,判決讓給錢,那還有一點人情味嗎,那還有一點孝心嗎?媽的事出點錢,往后就甩手不沾泥了。不就是這一點點小算盤嗎。孝心是出自內心的,勉強不來呀,爭競來的無一點人情味,就是個鄰居,端碗飯,幫倆錢也是應該的。)”五弟說:“跟著我吃,我吃啥他吃啥(五弟說的也是一個實心話,也確實這樣做了。)。”這時,五弟出去了,我站起來隨著五弟出去了。
人們吃了飯,在院子里吸著煙,我對五弟說:“趁人沒有走,誰上地添墳,你交代一下,領著他們去吧,”五弟說:“我都交代了啦。”我說:“那都喊著走吧。”明哥把拖拉機發動開了,十來個人坐在了車上。上面放著鐵锨,上地去添墳去了(五弟在辦具體事時,還是很有能力的。)
崗常的小哥、嫂子和他的大兒子要走,毛哥也要走,我慌著一邊給他塞煙,一邊說:“住下吧,走啥哩。”送他們走了,別的客人也要走,一一送走了。這時,張莊小玲的父親張叔要走,我撕著往他布袋兒里塞兩盒煙,他不要說:“山吶,我有煙,不要不要。”這時,古渡孫的倆客要走,我又跑到院子外的大路邊給他們塞煙。這時,院子門口站了好幾個人,有大哥、嫂子、伯、小六、二姐、小琴、小杰和小杰家的小玉。只聽大哥高腔低調地站在那里吵:“不走了,我不走啦,我看你楊連山能辦好到那兒去,這兩天你楊連山光喊高調!幾年前你因為咱伯看病罵我······”我正在送古渡孫的倆客(小王莊二伯家大妮和二妮家),已經攆到了大路上,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呢,聽見吵吵聲,扭頭一看是大哥在臉紅脖子粗地吵鬧,回頭說:“真會丟人吶!也不撿個地方!(兄弟如冰炭,尚不及外人。人往往可以和別人各合著了,卻各合不著親兄弟。兄弟不和,人生遺憾,可是遺憾的事太多了。魯迅和周作人就是因為家務事各合不著了。)”小杰站在他的車南邊,瞪大雙眼,手指著我說:“你別說啦!我啥都不說了,你還說啥哩!”又聽見嫂子在那里吵:“看著吧,不指誰過的有哩!(人吶,不知道心里咋想的,不愿意我是多種原因,是從在西院棗樹下說話就開始了,是因為我說五弟沒有過年錢了,給他點,后來因為五哥問嫂子,梁叔他們都來了,小房檐的誰來呀,再后來因為嫌我花錢少了,他出錢多了。我問他,伯咋吃飯哩,覺得是我攀扯他了,不想管伯了。就這么簡單,鬧起來了。奶去世時,不讓重孫回去,出殯前的早起嫂子大鬧。現在大哥有大鬧,這可好,都表演表演。過天飯敢吃,過天話不敢說,靈驗如神啊。)”
古渡孫的倆客已經走了,小琴攆上我說:“你別說啦。”為了避免吵架,我也不敢回去了,順著姜小六家的門前,繞到坑北邊去西院,邊走邊說:“我對他的評價永不改口。”小琴說:“你別說啦,因為啥可鬧起來。也不怕人家笑話,客還沒有走哩。”我到了西院,推開院門,開了堂屋的門,進到了西間,靠坐在床沿上。心里難過,想哭。十來天前,母親還好好地住在這里,如今人去了,房子里處處是母親的遺物。過了一會兒,伯、二姐、小六都過來了。二姐說:“都不知道因為啥可吵起來了,山又沒在跟前,因為啥哩?”我說:“真會丟人,也不撿個地方。他這樣吵,人家客都沒走完哩,不怕人家笑話,不怕丟人,也真不怕丟人,丟人也撿個地方啊。他是我哥哩,他吵我,我也不生氣,得撿個地方。我哪里做得不對了,他吵我,他還興打我哩,有個原因呀,分個地方呀。早晚我非問問他,我都恁關心他的身體,叫嫂子招呼好他。他這樣吵我,虧了我對他的一片心啦。”小六說:“小杰咋會吵哩,人家兄弟之間有啥了,咋到著他插嘴吵吵。(嫂子說看著吧,不指誰過的有哩。說那沒用話好指啥。誰過的有是誰的,別人也不會去乞求施舍一點。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
這時,冉姐進屋了說:“家務事都是這樣說不清,算了別生氣了。”我說:“冉姐,他吵我二句,我也不生氣,不就是他覺得多出錢了嗎,我會叫他們多出錢,事兒過去后,該咋算咋算,兩人均攤能不中,等事過去后都晚了。我奶那時候,嫂子吵,現在老大吵,真會丟人。”
伯坐在椅子上說:“你大姐寄回來的錢,我想著一分四份。我留一份,你們三個一人二百,也算用到您媽身上了,也得著她濟了。”我說:“不能分,這錢誰也不給,你拿著。這一回花的不夠了,下一回我拿回來,給我二姐拿著,存起來早晚你好用。”伯流著眼淚說:“我用不著錢了(伯因為母親的去世,心里很悲傷。父親一生經歷了無數的艱難困苦,堅強地面對現實。到了晚年,卻心里太憂傷,多愁善感起來,得過腦血栓大腦受了刺激,聽不得傷心事,動不動就流眼淚),到我那時候,薄一卷埋了算了。”冉姐接著說:“看你說的,孩兒們會那樣辦?你叫孩兒們在莊上落笑話哩,人家笑話不笑話。得為孩兒們想想啊。”我說:“伯,你放心,我敢起個保證,你說咋辦就咋辦,就照著我媽這樣辦吧!”伯說:“您媽這事辦的只有真好了,崗常的想也想不到。辦到這一步,誰還有啥說的,到我那時候,這樣辦忒費了(花倆錢讓莊兒上人看的,圖個面子,圖個虛榮。)。”
冉姐對我說:“山別慌著回去,你多住兩天吧,別慌著回去。”我說:“我住下不走了。小琴還得回去,楊寶寶得上學哩。”這時,小琴流著眼淚說:“這樣鬧,不是辦俺難看哩!”我說:“你啥也別說了,領著楊寶寶回去吧。你要是不聽話,你清鬧啦。過來,你聽我給你說。”小琴隨著我到灶火,我坐在椅子上對小琴說:“咱媽的事我心里就夠不得勁了,遇到事上你很支持我,我心里多感激你,你別給我找麻煩了。回去吧,我明兒下午就回去。”我要送小琴走,二姐打開柜門說,:“我給您拿的芝麻和香油,也沒空給您送,拿回去吧。”我說:“今兒個啥東西也不拿。”我和小琴走到水坑旁邊,到東院,用自行車送小琴、楊寶寶到公路上,坐上了一個過路車。小琴說:“我回去到東頭找他們去,我問問到底因為啥?”我說:“你可別去啊(還不是他們認為多出錢了,心里不忿,不平衡,認為吃虧了。)。”小琴和楊寶寶回去了。
送了小琴回到家里,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灰蒙蒙的天空,光禿禿的樹上的枝條,一切都是如此的毫無生氣。二姐說:“你去地里給咱媽暖點火。”我騎著自行車,來到地南頭,遠遠地見小玲與五妮蹲在地頭說話。我騎著自行車,到五弟的場里,扎好車子,蹲在麥秸垛跟前,一把一把地拿麥秸,用一個化肥編織袋包了,放在車子后座上,推著往北走去。心中有一種干了一件挺神圣的事的恭敬的心情。(心里虔誠無限,只想多為母親做點什么,與母親多相伴一會兒也好,我的母親啊。做哭母詩一首:母恩深重也分離,人間天堂各東西。夢里依稀思母淚,白發皆因為兒女。)
新堆起的土濕濕的,南面是用藍色的磚砌起的供臺和火紙池,旁邊放著有點凌亂的花圈和幡桿。供臺上邊的濕土上插了79根白紙棒,象征著我的母親享年79歲。我懷著恭敬的心,圍繞著觀看。我的母親,生我養我幾十年的母親,就安睡在里面。一堆新土,頓成陰陽兩個世界(人的生命過程終結后,都得到的是這樣一個土饅頭。)。母親慈顏,我怎么能再見?可嘆造化無情,世事慘淡,瞬間成無母之人。可恨陰陽之隔,何日又見母親!我懷著恭敬之心,彎下腰拿起了半塊磚頭,一下一下地砸平濕土(人世變幻不定,瞬息天冷成空。追憶母恩似海,愧疚遺憾同生。7月3日)。有凹下去的地方,用土墊平,再一下一下砸實(一堆新土卻成了我心中的永恒,母親的微笑就深埋其中。)。周圍都砸平了,砸實了,我才真切地感到,我是再也見不到我的媽啦。我不能和母親說一句話啦!神靈有知,定會讓母親從熟睡中醒來,坐起,與我執手說話。神靈有知,定會讓我聽到母親的絮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