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辭
今年8月24號,我從酒仙橋的一家公關公司裸辭,辭職原因無非兩種,一,干得不開心;二,工資沒給到位。
不開心有兩種,一種是,因為不喜歡而在工作中表現無能;另一種是,因為無能而表現出不喜歡。
之所以敢于裸辭,那便是仗著自己本身就是個一無所有的90后。哪怕已是大齡90后,在青春接近黃昏之際,不料滋生出沖破工作禁錮的沖動,試圖在青春的尾巴上,綻放出最后一道自由的光輝。
窮一時不要緊,“酷”一時才重要。
上一次這么“窮酷”,是在今年3月份,同樣是裸辭,當時找了足足一個月才進入這家比較滿意的公司。僅僅5個月后,相同的經歷再次上演。
既然敢“酷”,就得為這樣的行為付出代價,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里準備,無非是再找一個月的工作。可是事實證明,我太樂觀了,一方面是自身原因,另一方面是對當前的經濟環境認識不足。
離職后,我開始在智聯和boss直聘兩個平臺上投簡歷,平均每天每個平臺投二十份。
堅持了一周,除了鏈家的人打電話問我考不考慮做銷售,以及昌平和順義兩家新媒體公司邀請我去面試外,其他公司沒有給予任何形式的回復,顯示“您的簡歷被××公司查看過”不足十家。
不幸的是,這并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重視,反而驅使我去經歷了另一番生活。失業60多天后的今天回想起來,這個過程當中無論是得與失,還是對與錯,都不值得再做一番討論。
較之漫漫人生而言,裸辭不是罪,我并非真的認為這一行為很酷,真正的問題似乎也不在這里。
回家
由于暫時找不到新工作,焦慮了之余,萌生出回家玩幾天的沖動。周六買了回家的票,第二天收拾行李前往北京西站。坐了七個多小時的火車,晚上十一點多到達家鄉阜陽,又打了輛黑車,回到潁上縣城。
一個關系要好的同學大龍知道我要回來,早在電話里說:“回來吧,老規矩,我收留你。”我說:“好,你不收留我,我也無處可去啊。”這幾年每次回家都住他家里。
今年年初,他和他老婆、女兒才搬進縣城的新家,我看過裝修后的照片,北歐極簡風格,相當精美。
他老婆比他大四歲,為人大方善良,持家有道,教女有方。他們的女兒已經六歲,每天嚴格遵循媽媽制定的一系列規則,但絲毫不影響她的伶牙俐齒。
我算是她家的常客了,小女孩每次見到我,總是會說同樣的話:“叔叔,你別走了,以后就在我們家住吧。”
對我來說,住同學家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我爸媽早已不在家鄉,所謂的“家”也已經沒了。
從90年代開始,為了撫養我們姐弟三人,爸媽就常年在上海打工,已經近十年沒有回家鄉過年。他們在上海打拼的這么多年來,中間經歷了無數坎坷,命運像黃浦江里的浪潮一樣,起起落落。
年輕時,他們尚能用卑微的青春,對抗著大上海的弱肉強食,每一次倒下,都能義無反顧地爬起來。
可是歲月無情,隨著他們年齡越來越大,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最終理想未能抵過現實,再也沒有倒下的勇氣。黃浦江一向大浪淘沙,事實證明,平凡的他們,如何倔強都無法成為上海灘的弄潮兒。
八年前,我爸帶著我媽從市區撤離,選擇沉寂在松江郊區的一個小鎮里。過著數年如一日的生活,艱辛上班,省吃儉用,兩個姐姐相繼出嫁后,他們似乎把“再次爬起來”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四十歲之前,我爸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混不出個樣,永遠不回家。”三年前,村里那座早就不能住的老房子突然倒塌,村長拍照片發給我爸,我爸把照片發到朋友圈,并配上文字:“家,想回也回不去了。”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他嘴上說不想回家,心里比誰都想。若我有落葉歸根之心,何況他呢。
2016年,大龍跟我說,縣城即將新開一個樓盤,離他剛買的房子不遠,規劃的不錯,位置靠近正在修建的高鐵站。我把消息告訴了我爸,他答:“你將來還打算回家住嗎?”
我說,村里的房子已經倒了,北京上海的房子暫時肯定買不起,總得先有個家吧。他仍然倔強地否定了我,原因一,他說沒錢;二,他認為房價以后會大幅下跌。
在我看來,這兩個原因是都是表面上的,最深層的原因無非是,他不愿承認自己大學畢業的兒子沒能力在大城市買房。可現實就是現實,總有一方需要認清現實,然后向其妥協。
第二天,他把這些年僅存的十萬塊錢轉給我,另外借了幾萬。電話里,他一改此前倔強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說:“剩下的就交給你了,以后這個家也由你來當吧。”
小區開盤之際,我從北京到阜陽來回奔波了三趟,終于辦完各種手續,成功地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彼時我剛在北京工作一年,首付的錢未出分文,至今想來心猶慚愧。
按照購房合同,今年九月底到達交房期限,好在兩年后房價漲了近三千,當然,因為是剛需,也沒打算賣。
這次回來本無目的,順便詢問一下開發商是否能夠如期交房,然后籌備爸媽一直催辦的裝修事宜。
老友
將近晚上十二點,汽車到達大龍小區門口,我打電話給他,他光著膀子下樓接我。把行李放他屋里之后,我倆準備去吃夜宵,臥室里傳出輕微的呼嚕聲。
我和大龍是初中同學,高中一個學校,十多年的朋友了。高三那年他沒參加高考,在家幫他爸做起了收棉花的生意。第一年還好,收了幾百噸的棉花賣往山東,賺了一些錢,接著一年不如一年。
后來在縣城開了個童裝店,不到半年關門大吉,又在鎮里開了個快遞站點,收入微薄。
最后和另一位同學一起加入一個初創的物流公司,他們負責縣城區域貨物的配送,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多,可惜生意一直沒有起色。
現在他在縣城給一個快遞站點送快遞,工資能達到五千多,除去每月必還的兩千多房貸,剩余的錢要在小縣城養活一家三口,生活無疑捉襟見肘。
他問我這次回來是否考慮在家鄉發展,我沒直接回他,他說了他弟弟的情況。他弟弟前兩年大學畢業后,一直在縣城的某房地產公司做行政,管吃管住,基本工資加上業績提成,好的時候能拿七八千甚至過萬。
他認為,雖然現在縣城的房地產市場不如前兩年火熱,但需求量依然很大。阜陽是個農民工大市,當地人外出打工只要賺到錢,第一考慮的就是回家買房。買房一方面是改善居住條件,另一方面是為孩子結婚考慮,尤其是在縣城買房,能大大提高結婚的成功率。
他弟弟比我晚畢業三年,還沒畢業他爸給就為他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半年后,與談了多年的女友訂婚,目前只待擇日完婚。
家鄉像我這樣二十七八的大齡90后未婚者很少,已經買房的且不說,未買房的連開發商都已經將他們拋棄。開發商目前主要針對的是鄉鎮里的95后群體,這部分群體當中存在的婚姻市場有多大,房地產市場就有多大。
說白了,只要婚姻市場的春天不走,縣城的房地產市場就不會“凜冬將至”,未來幾年依然被看好。更何況,這應該是他們最后一個春天了,所有開發商都在拼命抓住機會。
畢竟00后年齡尚小,又多為獨生子女,這波韭菜未來的不確定因素太多,并不好割。
我跟他說,在家發展可能是個好機會,但我還沒做好充分的準備。三五瓶啤酒下肚,桌上杯盤狼藉,付完賬,兩人晃晃悠悠沿著記憶中當年上學時走過的小道回去。
一路扯淡,這個小城有太多我們學生時代的美好記憶,但對于一個二十七八歲仍無所成就的人來說,懷念青春只會讓人羞愧難當。
這并不包含他,他是個對生活永遠積極樂觀的人,沒有那么多的欲望,甘愿平平凡凡地生活在小縣城里。如今他家庭美滿,婚姻幸福,已然在自己當初選擇的生活上獲得成功。
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的只有我,如果失敗看起來很“酷”,那我真的已經一酷到底。
姐弟
此次回家,我沒和家里人說,突然離職就更不好開口了。在家的第二天,大姐在五個人的家庭群里說,她想回老家給姥姥、姥爺以及奶奶上墳。
大姐只比我大兩歲,初中沒讀完就退了學,之后去上海打工,認識了家在六安的姐夫,十七歲就嫁了過去。
現在有兩個孩子,女兒已經上四年級,兒子也即將上一年級。六安離阜陽不遠,但因爸媽常年不在家,她基本也沒回來過,除非逢上老家的親戚朋友結婚方可回來一趟。
我上次見她是在上海爸媽那里,那已經是2013年的事了。
聽說她要回來,我微信私聊她,告訴她我在家,回來的話我倆可以一起去上墳,并囑托她暫時別告訴爸媽我離職回家的事。她答應了,說明天就坐汽車過來,條件是,辦完事之后跟她一起去六安待兩天。
第二天,我租了一輛手動擋老款豐田車,一路晃晃悠悠開到車站,停在馬路邊上。等了十分鐘不見人來,焦急之下,我鉆出車門,點燃一根黃山煙,眼睛望著出站口,確信哪怕五年沒見,我也能一眼認出她那熟悉的身影。
很快,我看到了她,向她揮了揮手,她一路小跑過來,個子與印象中相比矮了許多。今年29歲的她,哪怕濃妝艷抹,依然遮不住臉上的滄桑,眼角的魚尾紋尤其明顯。
中午在縣城草草吃了頓飯,便一路顛簸地趕往村里。
路上我問她這幾年過得怎么樣,她說當初不聽爸爸的勸阻,十七歲就結了婚,后悔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如今和姐夫的夫妻關系已經到達有名無實的地步,仍然一起生活只是為了兩個孩子。
我表示理解,正如理解當前很多年輕人的婚姻狀態一樣,恐婚者所恐懼的大概就是這類問題。
姥姥家與我家只相隔三四里地,我們首先途經她家。汽車駛入鄉村小道,人跡罕見,周邊的房子已經破敗不堪,樓房多集中在大路兩邊。鄉村的沒落我們早有見識,來不及傷春悲秋,汽車一路抵達姥姥和姥爺的墳地。
既祖,取道,繼續前往那個我們從小長到大的村莊。奶奶的墳在村外的地里,上完墳后,我們打算進村里看看,畢竟這里是我們生活過十多年的地方。
路上遇到村里的老人,我們主動跟他們打招呼,并說出自己的姓名,對方聽了無不張大嘴巴。在他們的印象中,我們應該一直是十來歲,可是歲月無情,誰也不可能呆在原地。
吳大爺握著我的手,說道:“聽說你在北京工作,現在坐辦公室上班吧,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我:“嗯,坐辦公室,一個月七八千吧。”
吳大爺:“七八千啊,不得了不得了,你可是我們村為數不多的一個大學生,好好干,在北京買房了吧?”
我:“沒有沒有,買不起。”
吳大爺:“哪能買不起,別著急,再干個三五年,一定能買得起。要好好干,我們是看你從小長大的,那時候就知道你是個好苗子,村里誰也比不過你.......”
我們走到自家已經倒塌的老宅子旁,曾經那么大一座房子,如今攤在地上成了一小片磚土堆。門口的水溝變得又窄又短,散發著惡臭味,岸上的樹木無不傾倒歪斜。時值夏天,屋子四周雜草叢生,院里的石榴樹和櫻桃樹枝葉卻已枯敗。
大姐在群里不斷地向爸媽發送現場視頻,感嘆著曾經繁榮的景象如今竟如此破敗不堪。
爸媽今天去醫院查病,沒來得及在群里說話。爸爸由于常年開車,腰間盤病又犯了,今天請假去的醫院。沒過多久,媽媽在群里發來一段語音:“你爸剛查完,要動手術,已經在辦住院手續了。”
晚上我和大姐到了六安,兩人躺在沙發上玩手機,我說,我們明天去上海吧,她說,首先你得告訴他們你現在在老家。我猶豫良久,最后還是在群里說出我離職回家的事,并強調明天就去上海。
群里沒人回話,五分鐘后,媽媽在群里小聲說:“你爸說,要知道你辭職了,他就不做手術了。”
那一夜我基本沒睡,第二天一早和大姐趕往火車站。
上海
如果說,北京是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城市,上海則應該抹去前者。我6歲第一次去上海,此后的每個寒暑假基本都會去,可以說,一直以來,我從未對這個城市有過任何熱愛。
后來我逐漸明白,這個城市留有我父輩失敗的足印,這個足印深深刻進了我整個童年和青春的記憶當中,讓我在潛意識里對其產生莫名的排斥。
每當我站在外灘上,望著對面林立的高樓,感受到的不是這個城市的繁榮、自由、朝氣蓬勃,而是看到一幕幕爸媽辛酸、落魄、狼狽的模樣。
盡管如此,念到如今爸爸臥床不起,暫時失去工作能力,媽媽也已經幾個月沒有上班。作為兒子,在來時的路上我已經做好留在上海的準備,一邊工作一邊照顧他們,是我最后的選擇。
二十年前,爸爸正值我這個年齡段的時候,雖然在上海干著相對苦力的工作,但一時間事業風生水起。
1998年,當時的上海百廢待興,各區都在大興土木,他恰好趕上了那個風口,靠開拖拉機拉貨,有時一天能掙一千多。
賺到錢后,他自然沒有買房的遠見,而是買了一輛卡車作為以后的營生,接著往家里寄了一臺彩色電視機和VCD,打破了當時整個村零彩色電視機的記錄。
可是好景不長,也是在那一年,他突犯腰間盤病,從上海回阜陽動完手術,從此人生陷入低谷。
二十年后,年齡還未到50歲的他,在郊區生活多年,早已不做高強度的工作,卻因為常年開車,日積月累,最終被腰上的病再次捉弄。
也許命運想要告訴他,是時候放手了,未完成的事情交給下一代人完成吧。只不過,在這次上海之行中,他在我身上更加看不到絲毫希望。
我和大姐下午達到上海,趕往松江第一人民醫院時已經接近傍晚,當時手術已經結束,爸爸躺在床上處于半昏迷狀態。
媽媽說,本來兩個小時的手術,四個小時才做完,原定是微創手術,出來后發現腰上貼著一塊長紗布,里面縫了十多針。
這個事我媽說不明白,哪怕一向精明的爸爸,清醒后也解釋不清。后來我問醫生,醫生說,腰椎變形比較嚴重,微創解決不了問題,只能動刀。
第二天二姐和姐夫從杭州趕過來。他們這幾年一直在杭州打工,兩個都是過日子的人,夫妻關系經營的一向很好,日子過得也不錯。有輛十多萬的車,在老家縣城有兩套房子,而且沒有背負房貸。
唯獨讓他們一直操心的兒子,因為天生一只耳朵沒有長全,今年也在上海動過了整形手術,目前只待完全康復。
五年沒有齊聚的姐弟三人,見了面總有一些話題要聊。可惜美好的光景甚是短暫,歲月無情指的是時間催人老,空間距離何嘗不是如此,阻礙至親至愛之人無法自由團聚。
當天下午,二姐夫妻兩人就開車回了杭州。晚上我和大姐回爸媽住的郊區待了一宿,第二天我們開著爸爸那輛二手破舊的奇瑞車去了醫院,以備他出院時用。大姐也在這天下午回了六安。
父子
在接下來爸爸繼續住院的四天里,只有我和媽媽兩人在他身邊,依然是媽媽主要負責照顧他的工作。第三天可以下床的時候,需要我把他抱起來,然后我和媽媽一人攙扶一邊,三人并排,在醫院長長的走廊里緩慢地往前走。
成年以來,我從未如此近距離接近過爸爸,當我俯身從床上抱起他的那一剎那,感覺到多年來他厚重的身體里堆積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金錢、夢想、榮辱、不甘、憤怒、孤傲,這些像釘子一樣扎手的東西,被他釘進肉體,鑲進靈魂,甚至不再向我表露。那種他曾渴望不及的美好人生,如今在我身上也看不到實現的可能,便妥協到要求我做一個普通人,至少不要如他一般落魄。
可是,我早已經偏離了他給我設定的人生軌道,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再受他控制。善用紙老虎般的所謂學識,偽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從而達到蔑視父權的目的。
他把一切看在眼里,卻未能抓住我的把柄,我知道,這些問題終將會在某一時刻爆發。更加知道的是,以他的性格,絕不會直接拿離職的事問罪于我。
他出院那天,上海的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下樓辦完出院手續之后,和媽媽一起扶著他下樓,三人冒著小雨走向停車場。
我用鑰匙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然后擰動鑰匙啟動汽車,卻沒有任何反應。他站在后面,一手扶著車尾,一手拉了幾下后門,也沒能拉開。加上車在這里停了好幾天的原因,他立即做出推斷,電瓶沒電了。
我鉆出車門,他看著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脾氣,此前對我積累的所有怨氣,似乎都將在此刻傾瀉而出。
他:“讓你辦個事,什么時候辦成過?停車的時候不知道檢查車燈有沒有關嗎?”
我:“我記得我一直沒開過車燈。”
他:“沒開車燈電瓶怎么會沒電?你大學不是學的機電嗎?知識都學哪里去了?”
我不甘示弱:“誰知道你這輛幾千塊錢買的破奇瑞,開了六七年會出現什么怪異的問題。”
他:“那就等著你什么時候能買幾十萬的車了。”
我:“我買不起。“
他:“縣城的房子推遲到明年一月交房,裝修的錢你攢夠了嗎?”
我:“我沒錢,畢業幾年一分錢沒剩,我就是個廢物,從小到大一直是個廢物,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我情緒有些激動,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他不再和我爭吵,雙手扶著汽車,弓著腰,一路橫著走到我旁邊,強行彎腰拔下車里的鑰匙,放下手剎,之后原路返回去。
他用鑰匙打開汽車后備箱,拿出一根兩頭分別帶有兩個夾子的導線后,只聽后備箱砰地一聲。緊接著,他再次走到車頭處,讓媽媽把車往后推,我在旁邊幫忙,他站在車外,單手操縱方向盤,直到三人齊力把車挪到路邊。
此時此刻,我還沒搞懂他要做什么,一輛皖牌汽車剛好經過,他向人揮手,車主停了下來。
他說:“老鄉你好,耽誤你幾分鐘時間,我的車沒電了,能不能麻煩你打開一下你車的引擎蓋,給我車里的電瓶充個電啊?”
車主是個年輕男子,沒多說什么,下了車,打開引擎蓋,然后按照我爸的要求坐進車里,等待踩動油門。
之后他開始吩咐我做一系列事情,打開自家車的引擎蓋,把導線兩頭的夾子分別夾在兩輛車的電瓶上,再坐進車里,聽他號令發動引擎。
當時我完全處于手忙腳亂的狀態,不僅不知道夾子該夾在什么地方,甚至連打開引擎蓋都費了好一會功夫。他的怨氣未消,嘴里時不時地責罵兩句。
最終一切準備就緒,他站在兩車中間猶如一位指揮官,等到那位車主把油門轟到最大時,他示意我立即打火。神奇的是,汽車竟然一下就打著了,我像個傻子一樣坐在車里呆呆地望著他。
回去的路上爭吵也沒間斷,我說要留在上海工作,被他一口否決。
“雖然這幾個月我不能上班,但會有基本工資,足夠養活我和你媽。你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你沒有退路,上海不是你的退路,阜陽更不是。”
我沒再回話,那一刻我無法確定自己想要留在上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真心想要照顧他們?還是在歷經了工作上的挫敗后,試圖從家庭中獲取繼續前進的動力?即使是后者,一切也已經因為和他的這番爭吵而變得不再可能。
第二天,媽媽騎著電瓶車把我送到公交車站。汽車緩緩開動,經過來時路過的一座小橋時,我看到她站在橋上抹了一把眼淚。
求職
從8月24號到這個月的24號,兩個月的時間里,去掉在老家和在上海待的那幾天,再去掉國慶假期,找工作時間已有一個半月。
在這一個半月里,簡歷投向包括新媒體、影視編劇、記者三個行業,邀請我去面試的公司不到三十家,真正去面試的不到十家,說得上名字有兩家。一個是“新京報”,一個是“有書”,后者還是一個朋友直接把我推給他們人事的。
在新京報面試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當時人事給我打電話,表示對我的工作經歷很感興趣,并非常誠懇地邀請我去面試,讓我滿懷希望。那天給我面試的是一位主編,人事坐在他旁邊。
主編問我:“你沒有記者經驗,為什么要選擇選擇新京報?”
我:“我從去年開始就想轉行做記者,今年三月份離職時,也向貴報投了簡歷,只是后來沒了音訊。我覺得自己算是個理想主義者,有一定的社會使命感,成為一名記者是實現自我價值最有效的途徑。一直以來,在眾多新聞報刊當中,對貴報的印象最為深刻,也非常認可貴報的價值觀。”
主編:“你覺得你的性格怎么樣?”
我:“多數情況,我覺得自己的性格應該偏內向,但是......”
主編:“內向,想做記者,內向可不行啊。”
面試結果是,等候通知。三天過后,我給人事打電話,沒人接,發郵件也沒回。再加上后來的幾次面試經歷,我終于明白,面試當中所有的“等候通知”,都是沒被錄取的意思。
眼看我一直找不到工作,身邊的朋友都為我感到著急。合租室友里,做銀行系統的小可說,今年經濟不景氣,他們公司前不久裁了一層樓的員工,多為人事和行政,然后降薪重招。
做游戲銷售的大平說,往年的金九銀十業績都是最好的,今年變得極其慘淡,公司技術人員陸續離職,現在只剩下兩個。
半個月前面試的一家新媒體公司,因為工資問題,最終沒能談成。面試官說,當下由于個稅改革,社保也不再按照最低標準交了,企業面臨的壓力很大,給員工的開出的工資自然也高不了。
昨天看到一個數據,2018年第三季度,IT/互聯網行業的招聘職位數同比減少51%。美圖、拉勾網、錘子手機分分陷入裁員風波,阿里、京東也相繼傳出“縮招”的消息。“互聯網就業寒冬”已來臨的說法被很多媒體和企業認可,北京的這個冬天注定很冷。
當我一時間把找不到工作的原因歸結為當前的經濟環境時,一位面試官用她自身的成功,好好地給我上了一課。
“說實話,我今年和你一樣大,27歲,不過我現在是公司的項目總監,還在給你面試。其實沒別的意思,買賣不成仁義在,就是建議你應該反思一下自身,你已經27歲了。”
那是一家教育培訓機構,位置同樣在酒仙橋。那天面試完,在回去的地鐵里,我一路魂不守舍,腦子里不斷地回響著她的那句話:“你已經27歲了,你已經27歲了,你已經27歲了......”
最后不知道如何走到家的。
命運
接下來的幾天,仍然不斷的投簡歷,回應者寥寥無幾。有的公司討要完簡歷后,便沒了下文。
失業后的第五十天,我已經陷入了嚴重的焦慮當中,情緒隨時都有可能崩潰,每晚必做噩夢,驚醒之后又全然忘卻,腦海里時而閃現爸媽出現的畫面。
白天除了投簡歷,剩余的時間什么都做不了,連看部電影的心思都全然沒有,精力無法集中在任何事上。
近一周來,情緒有所緩和,便通宵達旦記以此文。想來,算上三月份那次離職,今年已有3個月沒有工作了。生活在北京,90多天不工作,也就意味著90多天沒有經濟來源,多數人應該知道這種情況該依靠什么維持生計,欠債在所難免。
眼下房租到期,需重新租房,按照押一付三的再加一個月的中介費來算,等于要一次性交五個月的房租,即使住在五環外也得8000到10000。可謂雪上加霜,生之維艱。
從上海回北京后,爸爸從沒給我發過微信,只有媽媽平時會問候兩句。昨晚爸爸突然問我工作找的怎么樣了,我說,仍在不斷面試當中。他又問,情況是否樂觀,我答,還行,這幾天面試多了一些,應該有不少機會。
從他平和的語氣當中,我聽出了他已有寬容之心,甚至,如若我說出“生存不下去了,北漂太難了,我想換個城市”這類表示妥協乃至向其投降的話,他都能平靜的加以對待。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到達這種地步,后方真的已無退路,他左右不了,我也左右不了。無論勇不勇敢,都只能往前。
這些天,我總是會莫名地想起爸爸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在上海二十多年,從未去過外灘,也沒見過黃浦江。”
也許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他對上海不曾有過任何幻想,一切都是我站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對他的主觀臆測。
但我始終的相信,我們之間是存在父子深情的,這種深情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只會讓彼此相互埋怨。相互埋怨是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焦慮——擔心命運會重蹈覆轍。
“我這輩子很無能,你只要超越我,做個普通人就好。”
“我也想做個普通人,但是如今來看,做個普通人竟也如此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