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北京待夠15天,是大一的寒假。
那時,我以GRE住宿班學生的身份和很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住在海淀外國語學校,學校環境和設施本身不錯,那時覺得海淀才是北京的中心。課程中間給我們放假兩天。我和室友們一起去798,去南鑼鼓巷,去水立方的世界巧克力展。寒風凜凜中一起手挽手吃著披薩暢談未來。那年,我們共同的未來,當然是美國的各大高校。而北京,只是實現這些的跳板,我來不及駐足,只能拼命背著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的單詞,往前走。
我到北京待得最久的一次,是2014年的暑假,為時一個半月。
一場暴雨過后,京城的樹林間四處是心生的新鮮。聽著熱鬧,看著安靜。我拎著大箱子,風塵仆仆從紐約紐瓦克機場飛來,當時想著,以實習的名義感受下這座城市,是件特別開心的事。
按馬克西的話說,我那一個多月是沒有體會到上班族的艱辛的。想來也是,我朋友大無畏的收留了我,住在離單位三站地鐵的地方,從崇文門到宣武門,即使是步行也沒多遠。是啊,我在這座城市開始得很順利,實習完約朋友們一起逛街吃美食,也去了很多有趣的地方,好像一切對我來說都很容易,容易到我在心里無比自然地就融入了這里。這里可是北京啊,可大城市里的小人物,何必開端都必須是千篇一律的艱辛隱忍呢?
我也是在那個夏天遇到和我一起實習的晴天的,她也從沒在北京待這么久,我們有些觀點出奇的一致,比如,北京好好吃好好逛啊,我們去過段祺瑞府互拍民國風的照片,拍完饑腸轆轆的在茶花妹子吃云南菜,當一大份菠蘿飯端上來的時候,我們心領神會幾分鐘就將它一掃光,擦擦嘴邊的酸甜的油花異口同聲地喊:“怎么可以這么好吃!”這才是吃飯啊,活色生香熱氣騰騰,相比之下,在國外吃得雖然五花八門但本質只是果腹而已。
我還在那個夏天遇到了馬克西,他帶我晚上去故宮外沿著城墻散很久的步,他也許從沒見過我這么路癡的人,路癡到一個“北京西站南廣場東”就足以讓我的大腦開始無限做布朗運動。他半開玩笑地告訴我,“六里橋”之外還有“八里橋”,“北太平莊”并不是在“太平莊”北邊一點,“木樨地”和“木樨園”根本是兩個概念,“黃莊”和“海淀黃莊”沒有任何聯系,我才發覺北京的遼闊。他有天特別認真的帶我去電影《失戀三十三天》里的大噴泉和廣告牌,也很興奮地說前門的那家法餐廳前面就是黃小仙兒奔跑著追陸然的橋段,我清晰地記著他準確地向我比劃:就是從這里拍到了那里,鏡頭這么一掃而過。從那一刻起,我對北京充滿了無盡的探索欲,想跟著他一起,吃遍玩遍這里所有值得紀念的角落。
那年暑假改變了我很多,之前我只想畢業后留在紐約,可那之后,我卻只想在北京好好待下去,那種心情,和我以前一個人提著兩大兩小行李箱國際轉機兩次才回到北京一樣,斬釘截鐵又無怨無悔。其實,我們還不就是憑著某種強烈又固執的情緒撐到今天的么?
后來,我在北京工作、結婚,懷孕時每次去那家醫院產檢的時候,有個大媽級的醫生讓我記憶猶新,每次都從頭到腳把我數落一遍,說“喲你怎么就那么饞啊連個血糖都控制不好”,“你連個胎動都數不明白還生什么孩子”,“得了吧看你這自覺性”,像訓孩子一樣,我每次都笑著答應,答應完又不知該說什么。現在偶然想起,心里卻很懷念。
我引以為傲的家鄉是座海濱小城,那里舒適又愜意,可每次待滿一個周,就有股發自內心的無聊,終于有一次我對自己說,承認吧,年輕時心里最想要的,只有大城市才能給。這幾年,我待過或玩過的大城市,從北京到紐約再到東京,雖然大家步履匆匆,但那里像個巨大的萬花筒,有最正宗的各地美食,最棒的演出,以及奇奇怪怪卻無比有趣的人。那里閃閃發光的瞬間俯拾即是,而我,還遠沒有生厭。
只有北京這樣的地方,才會有我從不會落空的期待。這些期待,一觸即發,經久不息。
不論是紅通通的曼哈頓懸日,還是金色夕陽下的后海。迷人的城市,總是復調性的。很多次我和馬克西在街上游蕩時,我說“快帶我去看安河橋下清澈的水”,而他笑著說:“喂,安河橋下根本沒有水。”
綿延的城市什么都有,唯獨沒有盡頭。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北京和這座城市里的人,除了空氣不如我老家,在我心里真的沒什么可說的。在北京,常常有這樣的瞬間,這些只能在這里發生,除了這里,我再也不會擁有這樣的時刻。
對我而言,北京不僅僅是一座城。是冠蓋滿京華,卻不是一抹京華煙云。逛頤和園的時候,想起紀曉嵐當年寫的一句“雙飛白鳥似江南”,才恍然發現絕妙之處。這里,是“寶馬雕車香滿路”,也是“夕云凝紫”,更是“垂虹玉泉凝空碧,晴雪西山唱晚鐘”。在這里,很多書本上腦海中的事情和景象都化為具體,又再一次轉而抽象。
有次我考馬克西:“林黛玉進賈府時進的是哪個門?”
他停了幾秒,沒答上來。
我得意地說:“看吧讀書不仔細噢,是西角門。”
可他反問我:“那你知道她是從哪個碼頭上岸的么?是通州。”
我這才一怔,原來,我也是經過那里的。
況且,對于一個吃貨而言,北京簡直太好吃了,不僅有各地小吃和特色菜,還能吃到一些國外的招牌。很多我隨口就能叫上的地方都是通過美食才銘記在心的,馬克西以前總和我下班后約在地鐵站然后步行去一家招待所吃燃面,或者跋涉很遠只為尋一家好吃的壽喜鍋。如今,夏至以后粘稠的雨氣把夏天的氣味攪和在一起,新鮮又好聞。各家敞開的窗戶里飄出炒菜的味道,或者明亮的辣椒味,聞著聞著就會深信,一座城市里迸發出來的煙火氣才是最強大的味道。
至于北京的味道,還在城墻之外,檐下聽過的雨,落地都成了花。
在樸樹的歌里,盛裝出場,又語焉不詳。
在深秋的銀杏樹影里,地面上一片閃爍的光點,粲然一瞥,不可方物。
除了北京,我想象不到其他地方能像這樣復雜又簡單。
所以,我很確定我會好好在這里生活,就像決定開始堅持一個蓄謀已久的夢。雖然夢幻,但是真實可觸,又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薊門殘垣佇煙樹,太液禁城起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