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對聯在湖南民間流傳很廣,叫作:“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對聯形象地刻畫了一種典型的耕讀社會,在這種社會形態中,讀書耕田是一個男人最重要的事情。曾國藩和左宗棠就是出生在這樣的耕讀家庭,他們心中懷揣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光榮夢想,晝夜苦讀著圣賢之書,以期能夠一朝登第。
曾、左二人俱是湖南有名的才子,經歷了科舉制度的層層篩選,在院試、鄉試中斬關奪將,先后都獲得了舉人的出身。到此為此,他們的地位是平等的,命運是相似的。然而接下來在面對會試這道關卡之時,兩人的差距開始逐漸被拉開。曾國藩一共參加了三次會試,前兩次落第,第三次終于中式,殿試時列三甲第四十二名,排名非常靠后,但好歹搭上了科舉的末班車。在后來的朝考中,他逆襲成功,一舉躥升為第二名,獲得進入翰林院的資格。曾國藩開始了讀書再學習的翰林生涯,在悠閑的歲月里給自己以充分的修養,在這里他可以大量翻閱朝章國故,討探理學心性。翰林的高貴身份,讓他可以結識到許多的學者名儒,其中包括唐鑒、倭仁這樣的大師。曾國藩有這樣的人物作為良師益友,學識的長進自然日新月異,與日俱增。可以說曾國藩在翰林院時期所接受的教育是學院派的主流教育,精英教育。他也因此進入了人生的快車道,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十年七遷,三十七歲時便坐上了禮部侍郎的高位。
左宗棠也一共參加了三次會試,卻三次落榜,從此與科舉決裂,終身不再應考。他看破了科舉考試的空洞務虛,立志要去追求真才實學,于是拋掉了“四書”、“五經”這些大部頭,一頭扎進了史地、軍事、荒政、鹽政等經世致用之學里。他研究種田,認真地去計算每畝田的總穗數,質疑前人“稀禾結大谷”的說法。他自己繪制地圖,曾經的重險變散地、從前的邊陲變腹地這些疆域沿革,他如數家珍。與曾國藩“師友夾持”的學習方式不同,左宗棠“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一個人孤獨地閱讀,獨立地學習。他走的是一條流落于草野民間、自學自問提升素質的道路。左宗棠的這些怪異無用的研究,在三十年后改變了中國邊防的命運。可眼下他仍然只是一介布衣,泯然與眾人同。地位成就與那位在京城做著禮部侍郎的曾大人相比簡直判若云泥。
然而左宗棠不服曾國藩。有這樣一個典故,說的是道光十九年冬,曾國藩散館離湘鄉赴京,途中路過長沙住了幾天。一日,左宗棠與郭嵩燾及弟郭昆燾、江忠源等人一起去拜訪曾國藩。大家議論國事,興致很高。左宗棠愛發表一些標新立異的觀點,又最會講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曾國藩總是說不過他,心中略感不快,于是笑著對左宗棠說:“我送你一句話:季子自稱高,仕不在朝,隱不在山,與人意見輒相左。”句中嵌著“左季高”三字,而暗含在其中更深的含義則是:左宗棠,你一介布衣卻喜歡談論政治,既喜歡政治、渴望做官,卻偏偏又不能考取功名。真可謂是辛辣至極。
左宗棠自然不肯示弱,聽后微微一笑,回敬道:“我也送你一句話:藩臣當衛國,進不能攻,退不能守,問你經濟有何曾?”也恰好嵌著“曾國藩”三字。意思則針鋒相對,你說我沒有官位,我質疑你無真才實學。我是懷才不遇的布衣,你卻是尸位素餐的祿蠹。曾國藩聽罷,驚嘆左宗棠的才思敏捷,兩人一笑而別,算是打了個平手。
其實在我看來,左宗棠還是輸了。曾國藩以及許多其他在任的官員,他們腹中有無真才實學,并無統一的標準,更不可能做到量化。官員們的虛實總有一塊遮羞布在蓋著,而左宗棠舉人的尷尬身份卻是禿子頭上的虱子。左宗棠輸的不是才情,而是輸給了社會的規則。他自負一身的經世之才,看不起那些雖有功名卻無才干的庸才。左宗棠后來做了總督,接見屬官,先看履歷,凡進士出身的一律排后,先接見舉人出身的,并多次對著下屬發表他的舉人優于進士的高論。他的理論是:進士在未中之前一心讀應試文,沒有真學問;中式后即去做官,再也沒有時間去獲取真學問了。舉人則不然,中舉后他有很寬松的環境去求取真才實學,而后來之所以能做官,也不是依仗功名而是仗本事。故舉人出身的官強于進士出身的官。
其實左宗棠對待科舉制度是一種既自卑又自傲的復雜心態,而曾國藩則被他視為通過科舉制度而取得成功的新貴代言人。這便是他看待曾國藩的一個基本態度。
在那次聚會以后,曾國藩回到北京接著做官,而左宗棠則繼續待在湖南老家耕讀,從此各自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然而一場驚天巨變,把他們的命運又捆綁到了一起。道光末年,太平軍在廣西起義,而且人多勢眾,其攻城略地一路破竹,大有不可遏制的勢頭。正所謂時勢造英雄,戰火紛飛的亂世,給精通史地、軍事、財政的左宗棠提供了嶄露頭角的機會。在湖南巡撫張亮基的盛情邀請下,左宗棠出山,擔任了巡撫衙門師爺,協助巡撫籌劃湖南一省的軍務。曾國藩則被咸豐皇帝任命為“湖南幫辦團練大臣”,負責編練湘勇,鎮壓太平軍。兩人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開始了合作。曾國藩在前線帶兵打仗,而左宗棠在后方籌集錢糧供應湘勇。當時清朝的官場已經腐朽不堪,官員們大多昏聵無能,像曾國藩、左宗棠這樣精明強干、公忠體國的優秀人物少之又少。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兩人在工作的接觸當中,逐漸佩服敬重起對方的才能和為人,曾左關系進入了蜜月期。
然而這段寶貴的蜜月期,因為一件事情的發生而宣告終結。原來曾國藩從咸豐四年九月進入江西境內,在江西一呆就是兩年半,在這兩年半期間,軍事進展非常不順利,又與江西官場鬧翻,日子過得非常煎熬。到了咸豐七年二月,他父親去世的消息從老家傳來,他接到訃告,便立即丟掉這個爛攤子不顧,匆匆回家。曾國藩的這一行為招致了朝野上下的多方職責。更是大大激怒了性情耿直的左宗棠,左是一個從來不掩飾情感的人,情緒一上來就不顧一切,他把這個曾令他佩服的老友說得一無是處,連曾國藩多年自我標榜的忠敬誠信,也被他一概斥之為虛偽。左宗棠如此帶頭攻擊,一時間整個長沙官場都嘩然和之,給蟄居荷葉塘守喪的曾國藩極大的刺激。他本已身心憔悴,經此打擊,更添一重痛苦。曾國藩恨死了不念舊情的左宗棠,發誓永不與左宗棠說話。
但曾國藩畢竟是曾國藩。在荷葉塘的這段日子里,他不斷反思己過,終于完成了由“韓申”到“黃老”的轉變,洞悉了“以柔克剛”、“以退為進”的人生真諦。再次出山之后,他主動去修補與左宗棠之間的關系。憑借高超的“道家之術”,最終換得了左宗棠的冰釋前嫌。從此兩人繼續開展精誠合作。
轉眼到了咸豐十年,風水輪流轉,厄運開始降臨到了左宗棠身上。恃才傲物的性格終于給他招來了天大的禍事,因為湖廣總督官文的彈劾,逼迫左宗棠出走逃亡。后來雖蒙咸豐皇帝赦免,但左宗棠已不愿再回長沙做那個“只見立功,不見封賞”的窮師爺。“累累若喪家之犬”的左宗棠選擇了來到安徽宿松投奔曾國藩。他不想再當幕僚了,希望能在曾國藩的帳下自領一軍,建立實在的功業。那么曾國藩又會如何對待他的這位落難的老朋友呢?
曾國藩非常客氣地接待了左宗棠,每天都要與左暢談多時,除了談論軍事外,他們也還互相交談處事治家的體會,關系十分之融洽。可是曾國藩卻絕口不提讓左宗棠自領一軍的事。曾對左的這種態度,相似于三國時的劉表對待劉備的樣子,當一個高級貴賓客客氣氣地供起來,實權卻是萬萬不肯給予的。曾國藩的心思其實不難理解,一是心里還記著咸豐七年,左對他“肆口謾罵”的舊嫌,心中芥蒂尚存;二是深知左只能指使人而不能受人指使的個性。曾國藩要做湘軍的絕對領袖,自然容不下左宗棠這樣一只桀驁不馴的猛虎。
對于曾國藩表面上的熱情和內心深處的排斥,左宗棠心里明鏡似的。但今時不同往日,他還能像當初那樣對曾國藩破口大罵嗎?寄人籬下的左宗棠只能選擇隱忍,然而怨恨的情緒,卻未嘗不是在這時候埋在了心里。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左宗棠的才華終究沒有被埋沒。隨著戰事的膠著,咸豐皇帝需要更多的能人出來為他收拾局面,他終于聽用了湖北巡撫胡林翼的舉薦,命左宗棠以四品候補京官的身份,在湖南招募五千人,赴江西前線與太平軍作戰。左宗棠終于盼來了出頭之日,仿佛就是要與曾國藩的湘軍一較高下,他將這支部隊命名為楚軍,建制與湘軍截然不同,別樹一幟的意圖很是明顯。左宗棠擁有了這支軍隊后,再也不用寄人籬下。接著他指揮“楚軍”連戰連捷,很快就開創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而隨著咸豐皇帝的英年早逝和慈禧太后的粉墨登場,又給左宗棠帶來了更大的機遇。葉赫娜拉氏,這個缺乏才干,卻極富權謀的女人,是一位真正的權術大師。她深諳駕馭之術,一方面大膽重用曾國藩,給予他節制四省的權力;另一方面又破格提拔李鴻章和左宗棠,扶持他們的淮軍、楚軍,以達到制衡曾國藩和湘軍的目的。變“一家獨大”為“三家并立”。正是在慈禧太后這樣的用人思想下,左宗棠很快就坐上了閩浙總督的寶座。從此與兩江總督曾國藩平起平坐,分庭抗禮。再也沒有了當年舉人面對翰林,師爺面對統帥時的那種自卑和無奈。他現在和曾國藩站到了同一高度,但當年的那段恩怨,還沒有被忘卻,只等一根導火線被點著,就能爆發出來。
機會終于等到。同治三年,湘軍攻破金陵城,城破后吉字營各路人馬忙于打劫財富,讓幼天王帶著一班天國主要將領逃出城外。而湘軍將領們為了躲避罪責,竟謊報軍情,奏稱幼天王已在大火中被燒死。左宗棠從俘虜的口中最先得知了幼天王逃逸的消息,并迅速奏報朝廷,檢舉揭發了曾國藩的“欺君之罪”。當時朝廷正擔心湘軍做大,借此機會,狠狠地敲打了一次曾氏兄弟,極大地打壓了湘軍的氣勢。曾國藩做夢都沒有想到,這背后的一箭,竟來自于和自己相交多年的朋友。曾、左之間的交惡由此引起,以后嫌隙越來越大,整整八年,兩人不通音問,只有公文往來,無片紙私函。
這樣的僵局,直到曾國藩病逝才終于了結。在中國文化里,死者為大,已死的人總是容易被寬恕的。死人不會和活人去爭利益,活人自然就不會去同死人爭閑氣。曾國藩死了,把他與左宗棠的恩怨也一起帶進了棺材里面。活著的左宗棠現在更多的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曾,不免又回想起了他的許多好處來。他對曾的病逝表現出了由衷的哀痛,并為之撰寫挽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對曾國藩一生的品行和兩人之間的交往都做了高度的評價。
左宗棠對曾國藩的敬重還表現在對其子女的態度上,在曾去世之后,他非常關照曾的兒子、女兒和女婿,真正盡到了世交的情誼。曾國藩最小的女兒曾紀芬回憶過這樣的一段往事。左宗棠擔任兩江總督之時,對曾國藩的女婿、她的丈夫、時任江蘇巡撫的聶緝椝如同自己的親子侄,經常向聶詢問她的情況。有一次左邀請她們夫婦二人前往兩江總督府做客,在席中左詢問起曾的出身年月,當得知曾年長自己一歲后,左微笑著對曾紀芬說道:“宜以叔父視吾。”繼而又領著曾紀芬夫婦二人參觀總督府的庭院。原來十年前,擔任兩江總督之任的正是曾國藩,那時候小女兒曾紀芬尚待字閨中,隨父母一同住在這座府邸里。今天的游園其實是特意為她安排的一次故地重游。左宗棠選擇用這種方式,與曾紀芬夫婦一道緬懷這位已經逝去了十年之久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