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引子
當夕陽的余暉透過絨絨的蘆葦花灑向田埂的時候,施西村里家家戶戶的大門都陸陸續續貼上紅紅的春聯,紅燈籠也掛上了門廊。雖然小河里又結起了薄冰,但廚房里卻是蒸汽裊裊,隨著人們的進進出出,飄飄忽忽。大人們正在忙碌著年夜飯。
已經放了寒假的孩子們東跑西躥,時不時地偷放幾個小爆竹。這里“嘭”一聲,那里“啪”一下,嚇得院里的狗狗也跟著狂吠幾聲。
春臨家新裝修的小洋樓的玻璃墻面亮堂得照得出人影,兩面的陽光回廊寬敞通透,窗下水墨菊花一樣的黑菜一覽無余。春臨和他的弟弟小軍去鎮上采購煙花還沒有回來,大狼狗“大貝”樂癲癲地又在廚房外轉悠,這兩天有足夠多的骨頭讓它操心的。
趁主人春臨不在,它得空找個田角旮旯地,刨個坑,囤幾塊大骨頭以后慢慢享用。冬至那天在新修好的花園的紫薇樹下刨坑被主人發現,挨了好一頓訓,這回要學乖一點。花園不比菜園,不能隨便撒野。
面包車一溜煙停在了庫房外的場地上。春臨和小軍把花花綠綠高桶大炮的禮花煙花小心翼翼地搬下了車。旁邊擴建的工具房堆滿了各種材料機器,一大堆的煙花只能放在廊檐下的空地上。
春臨直著嗓子喚了一聲:“小花,快來看看我還買了幾樣好東西!”
小花在廚房里答應著,從杯盤餐具堆里探出頭來:“買就買嘞,趕緊收拾好了早點開飯,吃完了放給我看。”她對春臨故意的一驚一乍已經思空見慣了。
結婚二十年了,春臨還是事無具細都要向小花嘮叨(匯報)的。今年的訂單接得手軟,來不及做的還要延期到明年。疫情不但沒有影響到工程,反而增加了業務量,工程款也回攏得出乎意外的好。
私家庭院如期建成,陽光別墅的裝修改造,用的都是眼下最好最新的材質和工藝,為接下來的高檔鋁合金門窗加工業務,做好了現成的樣板。必須多放點煙花好好慶祝,也為迎接新一年的紅紅火火。
01
二十多年前,春臨初中畢業,看著家里破舊的三間茅草屋和多病的母親,他決定不再讀高中,回家跟做木匠的父親當學徒。春臨學習成績好,學木匠也不賴,很快就上了手。倒不是父親老蔡的偏袒,之前帶的幾個徒弟,都不如自己大兒子春臨的悟性高。
學做木匠的日子煩雜辛苦,春臨不是在自己家里釘門窗打家具,就是跟著父親到建新房的人家做木工,或者要辦兒女婚事的人家打嫁妝。他邊看邊學,慢慢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做法,對師父老蔡的傳統手藝還做了改良。
雖然他個子不大、力氣也小,還是個少年郎,但因為手巧,出的活兒多,工藝和質量也讓雇主們滿意,師兄們由衷地佩服他的腦瓜子靈。兩三年的工夫,春臨儼然是個小師父了。
而他的帥氣聰明勁早就被初中的同班女同學小花記在心里。小花長得清新文雅,嬌小而有主見,是他們的班花,就是成績一般,對尖子生的春臨暗生好感。同學三年的時光匆匆而過,畢業了,大家也許就天各一方。
那年頭,農村的孩子為了生活,除了外出打工,還會拜師學藝。三十六行,各有各的生存之道。老古話說得好: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有手藝到哪里都不怕沒飯吃。初中畢業后小花也沒有繼續再讀,而是到南通城里去學理發。
雖然身在南通,小花心里的情愫卻像施西村東頭春臨家門前小河里的綠藻,恣意地蔓延著,鋪滿了一整個河面。對春臨的牽掛也一天濃似一天,再不行動怕自己會后悔。初開的情竇勇敢而真摯,小花不知如何傳遞自己的心意。
小紙條有點不著邊際;讓別的同學捎個信也不妥;一來怕被人看見了取笑,二來怕別人把意思轉達歪了。如今反正已經離開了校園,依稀還記得同學們說過他家的大概方位,她決定一個人主動去春臨家認認門。
而對于小花,春臨的心里一直是躲閃的。因為家里條件實在太差,怎么好意思請同學回家作客,更別說是女同學了。況且母親的身體那么虛弱,也沒辦法招待她。但是想起小花看自己的眼神,他又很期待。
小花真的來了。第一個高興的是春臨的母親,她比兒子還要興奮,仿佛眼前的姑娘就是自己未過門的兒媳一樣。趁春臨和小花聊天的時候,她偷偷跑到西隔壁鄰居家報喜:“我家小春的女朋友來了,長得可齊整了!”
然后她又很慚愧地搓著手,尷尬地自言自語道:“可就是家里啥也沒有,拿不出什么好吃的給人家姑娘,唉……”
其實,村東頭突然來了個漂亮的姑娘,左鄰右舍的七姑八婆早就堆在西隔壁的灶房后面竊竊私語,羨慕的小眼神已經藏不住了。隔壁阿婆順著她的話安慰她說:“這下好了,你兒子找媳婦的事不用你操心了。人家看上小春,自己找了來,你就放寬心吧!”
這時,響起了老蔡高聲差遣小兒子小軍的聲音,只見小軍吐著舌頭扮著鬼臉跑過來喚他媽媽回家。
木匠家里沒有好桌椅,古話說了也不寒磣。老蔡家半指寬裂縫的小方桌上放著一個藍邊小茶碗,里邊的紅糖水冒著熱氣。小花小心翼翼地坐著春臨家搖著腿的長板凳,春臨站在一旁歪著腦袋,一起翻看著他們的畢業相冊。
空蕩的草房里傳出久違的笑聲,貼在墻上快要褪色的幾張春臨的三好學生獎狀,仿佛又變成了嶄新的一樣。
02
春臨媽媽真的就此放寬了心,似乎她已經完成了任務,一下子就松了勁,像一根空心的蠟燭撲騰跳躍了幾下明亮的火苗,然后就頹靡地熄滅了。
春臨的父親老蔡盯著身邊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哽著脖子,一掩額頭,幾滴淚滾落下來。正當壯年的木匠老師傅,一臉的倔強如刀削斧砍一般,一起刻進了皺紋里。從此他更加沉默,只是帶著徒弟們悶頭干活,再也沒有續娶。
人們經常看到他們父子三人各做各的事,甚至一天都沒有幾句言語。加上老蔡帶的幾個徒弟,清一色的男人幫。處處需要手藝人,不出三年,老蔡三間茅草房的地基上蓋起了三間瓦房。每年的大年初一,徒弟們來拜年,老蔡家也有了一個寬敞的地方可以安穩地坐一坐。
春臨卻是長成了一個帥小伙。除了在鋸子榔頭、斧子刨子的吱吱呀呀、敲敲打打中勤快地忙活,一得空他就埋頭在角落里琢磨自己的小發明。將報廢了的小鋁鍋鋸開,鑿出漂亮的花紋,做成木箱、桌椅的壓邊或包角,既耐用又好看。用鋼絲銅絲絞成麻花,做成晾衣架、置物架、蚊帳鉤子,簡直就是買也買不到的工藝品。
但是,盡管長得帥、手藝精,他的初戀還是隨著母親的離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人們眼里這個要好的女同學也不過如此。原來,當小花的父母得知女兒在跟這個殤了母親的窮小子交往時,立馬就勒令女兒停止與他來往。
小花不得以不再到他家來走動,與春臨漸漸疏遠了。家里為她介紹了縣城商業局干部的兒子明浩,在金豐電子公司上班,很不錯的工作。一到周末,明浩不是趕著去南通找小花,就是往鄉下的小花家里跑,還時不時地拎著水果點心送給小花媽媽。
但明浩帶小花回家與自己父母見了一次面,小花就不想再交往了,家里怎么問她就是不說原因。后來小花被姑姑逼急了,才說:“城里的人家就那么好嗎?婆婆看你低人一等,拿你當鄉下保姆使,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姑姑勸她:“你又不是跟婆婆過一輩子,明浩不錯呀,他待你好不就行了?”
小花可不聽她這樣勸:“怎么可能不一起過?一個屋檐下,要天天看這種眼色,我可高攀不起。還不如不要。”
明浩覺得自己很無辜,他媽媽是有點潔癖,但并沒有看不起的意思。何況以后也不與父母住在一起,是要兩個人單過的。但小花就是不樂意,她心里已經有人了,哪里容得下其他人。明浩再好,兩人的生活習慣相差太大,城里的自來水盡是漂白粉的味道,自己根本不適應,就算了吧。
她心里暗自拿定了主意。在南通認真學理發手藝,想著盡快出師,出來自己開個理發店先養活自己,到時候再和春臨從長計議。她悄悄寫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春臨,春臨打從心里佩服小花的獨立。
小花也把自己的打算悄悄告訴媽媽,爸爸知道了一萬個不同意。放著現成的好婆家不要,男方要房子有房子,要戶口有戶口,吃的是國家飯,干的是公辦。以后說不定也能將小花的城市戶口問題也解決了呢,那不是糠袋子跳進了米袋子嗎?
小花爸爸氣急了:“你被春臨鬼迷心竅了,他有什么好?你不看看他家什么房子!東墻打西壁,沒娘的孩子,啥都沒有,你跟著他就是吃苦!再去他家,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爸爸給她下了最后通牒。
小花索性就去了南通理發店,吃住都在那里,不要說明浩家不去,就是自己的家也不回了。山高皇帝遠,小花爸爸要管也管不著。
03
心里藏了小花的情意,春臨干什么都加倍地努力。都說木匠家里沒有好桌椅,裁縫身上無新衣。天天替別人家造房裝飾,眼前的家徒四壁何時才能變成想要的樣子?他也暗自籌劃著,一窮二白一張白紙,從零開始畫,總要畫出點名堂來。
90年代市場經濟大潮之下,全國各地展開轟轟烈烈的建筑工程建設,南通四建的建筑大軍已經遍布全國。各個鄉鎮的木匠漆匠泥水匠都加入了浩浩蕩蕩的打工隊伍,匯成聞名全國的南通鐵軍。
建筑隊雖然一年到頭不能回家,但臘月底回鄉結算,無論是木工瓦工油漆工,還是水電工鋼筋工電焊工,就連沒有什么技術的零雜小工都能夠領到厚厚幾沓大票子過年,這是一家人最風光的時刻,也是全村最榮耀的事情。
春臨作為一個年輕的木匠也想外出打工掙錢,見見世面。他帶上簡單的行李跟著四建鐵軍來到北京,在一個工地上落了腳。白天的工程緊張而辛苦,晚上和工友老鄉們住在簡易的工棚里。
身子雖然單薄,思念卻日益豐滿。別的工友喝酒打牌,春臨躲在角落里劃拉著小本子,記上每天的工程要領和圖紙設計,也記下家鄉不曾有的見聞和對小花的思念。
周圍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簡陋的工地仍是一貧如洗。從南通到北京,一下子要適應北方的氣候,本就不太健碩的春臨越發清瘦了。但他眼里有活兒,走到哪里記到哪里,小本子換了一本又一本。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他一向待人客氣大方,鄰村一起出來打工的幾個小伙子也都愿意圍著他,聽從他的想法。他們在北京工地的活兒干完了,第二年又到了天津,還到過內蒙古。三年下來,除了包工頭,他們比同村的其他人掙的錢都要多。
雖然掙錢還算滿意,但是由于不適應北方的生活環境,在外的漂泊飲食也沒有規律。他面黃肌瘦的樣子,沒有一點營養,慢慢就得了胃病,還差點攤上流行肆虐的甲型急性肝炎。加上小花偶有的來信也都是日夜的思念和急切的關心。再想想母親長年臥病在床的情景,春臨有了新的打算。
他決定回鄉自己干。外面的建設雖然工程量大,但是自己的家鄉也在發展新農村建設。大家都外出打工,家門口的工程倒成了撿漏的。靠著自己的手藝和鉆研,加上父子三人再重新合力,總歸能夠生存下來的。
這樣,和小花的事也該定下來了。就是自己現在還沒有掙到多少錢,也拿不出像樣的彩禮。不知道小花的父母會不會同意把寶貝女兒嫁給他。
小花學理發出師了,按她早有的計劃,就在離春臨家最近的小鎮上開了一家理發店。菜市場人來人往,旁邊的小花理發店門前也總是絡繹不絕。小花從南通城里學來的美發技術在小鎮上很受歡迎,人們往往頂著一頭的鳥窩狀進去,總能神清氣爽一表人才地出來。對小花的手藝那是相當的滿意,而對小花的收費更是太滿意了。
小花見人一臉的笑,和大爺大媽帥哥美女們都很聊得來,大家一有空就會到她的店里歇腳侃大山,“小花理發”成了鎮上一個有名的休閑俱樂部。看小花這么賢惠能干,好多熱心人要給她做紅娘,但總會被幾個知情人打住,說小花早就心有所屬,不用大家操心的。
四季輪回,南來北往,春臨在北方工地上輾轉做工的時候,小花在南方小鎮上也是每日早出晚歸,心無旁騖地做著她的理發小生意。他們都在等待,倆人的命運步入共同的軌跡;因為他們相信,無論怎么天各一方,他們之間的情絲從來沒有偏離過方向,就像春臨擰的麻花五彩小簾鉤,安靜地纏繞在一起,成了小花宿舍里別具一格的裝飾。
有情人終成眷屬。沒有特定的紅娘登門提親,沒有一分錢彩禮,更沒有張燈結彩的豪華婚禮,帶著父母十萬分的不舍與一應齊全的嫁妝,小花嫁進了春臨家。正是應了那句老話:家有梧桐樹,不怕飛不來金鳳凰。蔡老頭樂巔巔地笑得合不攏嘴,村東頭三間瓦房的里里外外,從此有了女人嬌小美麗的身影。
04
時來運轉,枯木逢春,小花盛放。結婚后,小夫妻倆各自經營著自己的生意。小花白天在理發店忙,晚上回來做家務,一樣也不落下,逢年過節生意特別好,還要加班加點。春臨將兩間老廚房改造成操作間,進了一批新型的鋁合金材料,用這幾年在工地上學到的新工藝,開始為五里三鄉的人們加工鋁合金門窗。
因為工藝好,出活快,遠近口碑相傳,還有父親和弟弟農閑時的幫忙,春臨很快在周圍做出了小名氣。小夫妻倆這樣忙忙碌碌起早貪黑干了三年,村東頭兩層新穎的樓房就建起來了,嶄新清爽的鋁合金門窗讓施西河兩岸經過的行人眼前一亮。
伴隨著他們的女兒思思的誕生,這個昔日里的貧寒人家迎來了花開富貴的春天。春臨干得更用心賣力了。他淘汰了原來老式的木工工具,換上了快捷的電動工具。小作坊里火花四濺,響起了清脆震耳的電鋸切割聲。
蔡老頭探頭朝工具房望了一下,隨后返回到曬場邊,揚起腦袋向鄰居二剛高聲比畫著。
“春臨要扔掉我的那些工具。這年頭誰還用這些古董呢,一天也做不了多少活,還費力氣,多吃多少飯。”
老木匠對著自己已經磨出包漿的一堆刨子鋸子斧頭一臉的無奈,要知道這些工具不久前還是他的安生之本,現在卻不起作用了。
“教會了徒弟打師傅,你現在是沒的生意做了。不正好落得清閑?該抱孫子享清福咯。”
不知道二剛是真心寬慰,還是話里有酸味,反正老蔡也無所謂。
他一臉的得意,心里嘀咕著:古董就古董吧!兒子比老子強,后繼有人,我老頭兒說話也帶勁。
不得以錯過了學校的大門,不能錯過社會里的生活之門。春臨還是邊做邊摸索,他的小本本換成了大本本。因為要做的樓房門窗越來越多,設計的框架樣式越來越復雜。他一個人再是能工巧匠,也根本做不過來,索性讓弟弟小軍從鎮上的工廠辭職,跟他一起專職做。小軍在他的帶領下很快也上了手,兄弟倆齊頭并進。
白天的工坊有時候一片寂靜,是他們一早出門安裝去了;有時候機器嘶鳴,長長短短各式各樣的材料堆里閃動著忙碌的身影,電鋸聲掩蓋了他們偶爾的對話。有時候,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就是很默契的交流。也時有大卡車裝卸著材料進進出出,到飯點開餐,一坐就是滿滿一大桌子人。
到了晚上,村里的人家都睡得早,空曠的田野上只有月光沒有燈火,唯獨他家二樓的燈總是亮到半夜。春臨在畫著明天要制作的工程圖,哪幾家的安裝要怎樣安排。
小花則在一旁陪著,有時候說上些理發店里的新聞給他逗樂。小鄉小鎮的八卦總是層出不窮,到了理發店就成了津津樂道的故事。小花有言在先,大家茶余飯后一說一經而過,從不搬弄是非,倒也安穩。傳統理發的生意細水流長,鎮上又開了兩家更大的美容美發中心,人們都跑去那里享受更時尚的服務,小花理發店的生意漸漸清淡下來。
不過,愿意跟小花交朋友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鎮上有錢有閑的建筑工程老板的夫人,她們覺得小花為人踏實、和風細雨的,隨和又貼心,就都跟她成了好姐妹。小花也鼓勵春臨廣交朋友,把好姐妹的老公介紹給春臨。于是春臨約了幾個一起做工程的老板吃飯喝酒,喝到熱烈時,幾個男人就相互認了拜把子兄弟。
在家有賢妻,出門有朋友,春臨的生意越做越順溜。方圓幾十里地的鄉村,只要有新建樓的,或是舊房改造的,好多朋友慕名而來,都指定要他加工門窗。
那幾個做工程的兄弟看中春臨的做工品質,也慢慢地把一些門窗工程交給他做。三兩間老廚房改造的作坊已經堆不下一次又一次更新換代的工具和材料,春臨重新又擴建了一個大倉庫。
蔡老頭每天的任務就是做好后勤工作,整理倉庫、打掃場地兼喂好大貝。人們經常看到系著圍裙的老木匠,拿著笤帚拖把東張西望的,跟路過的人嘮嗑。
“別看我過去拿的一手好刨子,現在只能給我春臨拿笤帚簸箕。”
“以前人住的三間正屋都沒有庫房的三分之一大,現在就堆這些個笨重的機器。”
老得快掉牙的蔡老頭,凡爾賽起來也是無師自通的。
05
施西河的水長流長清,一條條水泥馬路整齊劃一,一排排洋房別墅小院子挨挨擠擠。農村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鄉里賺到錢的人家樓房都蓋得一個比一個氣派,老家在農村的南通城里人也把鄉下的房子整修一新,春臨的門窗加工越做越好。
看看小花每到冬天就生凍瘡的手,忙起來腰酸背疼,春臨勸小花關掉了理發店,在新菜市場鬧市口租了兩個大門面,開起了門窗訂制服務中心。小花就當起了名副其實的老板娘。小作坊的生意開始進城,春臨和小軍兄弟倆常常開著面包車,帶著工人穿梭在商品房小高層別墅區的建筑里。
小花負責看店,家裝門市里的業務需要迎來送往,春臨給她買了好看的裙子、昂貴的手飾,讓她學著為自己打扮打扮。小花也覺得原來老式理發店的那些理念已經跟不上時代了,也不太懂春臨的業務,有點不能適應。
平時她就看看書,翻翻手機,那些姐妹還是喜歡到她店里來,原來理發店的一些熟客自然覺得業務不同也就疏遠了。但小花很不習慣做花架子的老板娘,有時候還是穿著圍裙忙里忙外。
別人勸她說:“你家蔡老板這么帥,生意也越做越大。你還那么老土,不好好裝扮裝扮,當心他被小姑娘勾了去。”小花卻一臉的不屑。她才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怎么看待自己,她也不擔心春臨見異思遷。真正的感情不是交易,如果要通過美色去約束的話,不如不要。
還有人勸小花要看好春臨的口袋,提防那些喝酒賭錢泡腳洗浴之類花花世界的應酬。小花聽了也是一笑而過。她從來就不缺錢,年輕的時候自己會掙錢,一大家子的一應開銷她出了不少力。她也不稀罕管春臨袋子里的錢,花心思耍心計的事比干活吃力,她懶得去做。
可偏偏春臨最怕的是管錢,連個微信支付寶都用得嗑嗑吧吧的,他覺得口袋空空如也干活才輕松,不用擔心把錢弄丟了。日常支出都是小花操辦,進出貨款也都從小花銀行卡里走。小花不得以要操這個財務總監的心,他很過意不去呢,要感謝老婆十萬分的辛苦。
春臨的應酬多是些酒局,其他的一概不會。兄弟聚會也都是帶上各自的老婆。就是工程上的應酬,春臨總想著要帶上小花幫著圓場,小花也樂得大方接受。朋友們都習慣了他倆像連體嬰兒似的夫妻檔,就連女兒有時候也感覺是燈泡一樣的存在。
這些年春臨的生意圈子是廣,但跟他拜把子的兄弟也就那幾個,他們都是生意順遂家庭和睦,出雙入對,看了讓人羨慕嫉妒恨的那種。而且每年春節再忙,兄弟間都要互辦年酒聚會暢飲,那都是真情意。
男人有錢就變壞的八卦新聞雖然多,但春臨的品性小花心里有數。自己當初孤注一擲,拋開父母親情于不顧,傾心相許,他怎么舍得讓她輸?
春臨看慣了小花平日里的淡掃娥眉,某天忽然看她涂了口紅,倒把春臨嚇了一跳要她趕緊擦掉。他腦子里缺少桃花運的弦,肚子里也沒有那么多花花腸子。
她是他同甘共苦的初戀,沒有誰比她更懂他。相濡以沫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任何甜言蜜語都沒有一個默契信任的眼神來得可靠。何況一輩子也不長,足以讓兩人相守了。
男人有時候也真奇怪,越是不在乎他,他自己倒反而越自覺。春臨對小花俯首帖耳順從有加,一有什么成績或開心事,像個孩子似的,總要在她面前滔滔不絕地得瑟一番。經常聽到他在場地上喚小花的聲音,好像一刻不見就缺了安全感。在春臨的世界里,小花永遠是唯一的女主角。
春臨這些年的辛勤努力也早已讓小花的父母對他刮目相看。逢年過節,要么請來岳父母好好款待,要么就是大禮拎上門,好好孝敬。部隊轉業回來的老丈人更是由衷地寬慰,這個窮小子總算沒有辜負女兒的一片心。
別的女人挖空心思、費盡心機想要控制抓牢的東西,在老蔡家的這個男人幫里,小花做得四兩撥千斤,云淡風清。
06
春節,別說是全村人雷打不動的重要節日,也是全國上下最重要的節日。蔡老頭自然是最重視了。以前日子清苦,一年到頭,過節不但沒有什么享受,有時候甚至是一種煎熬。雖不是一個很講究的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劃拉過了,但是至少要在徒弟們面前保留一個師父的尊嚴。骨子里他一直盼著兒子出人頭地。
春臨當然明白父親的心思。好日子離不開好吃食。因此,大年三十、正月初一的兩頓飯:一個是除夕一家人的年夜飯,一個是初一父親的徒弟們來拜年的團圓飯,是馬虎不得的,也要來點儀式感。
自打從北京回鄉單干,越來越感到父親的力不從心。小軍也跟著自己任勞任怨,他作為哥哥應該挑起整個家庭的擔子。這輩子最慶幸的事是遇到善解人意的小花,興旺了一大家子,鄰里鄉親有目共睹。
逢年過節的慶祝也少不了放煙花爆竹。村民們望著誰家的煙花放得多,誰家今年掙得也多,這基本上成了一種判斷標準。春臨家的樓房重新修建得更加漂亮,煙花爆竹也放得好看響亮。不過煙花雖好看,放多了有點影響環保。
春臨在生意業務上雖追求前沿的家裝工藝,但在生活上卻一直喜歡大自然鄉野的隨性自在。今年與往年不同的是,把菜園子重新調整了一下,辟出樓房前面的一塊地修建了一個庭院花園。種下了造型雋秀的黃楊、紅楓,大朵茶花和高桿紫薇。加上樓房后面的幾大株香樟樹,整個別墅在花草樹木的掩映下低調沉靜、端莊挺拔。
臘月年關,家里除了春臨小花忙著采購年貨,狼狗“大貝”也在囤年貨。因為個頭大,春臨怕客戶見了它受驚嚇,平時就用鐵鏈鎖著。它只對春臨唯命是從,其他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春臨每天要帶它遛一圈,兜風撒野滿田埂上追著跑,然后就在樓房四周巡邏,很警覺很盡責。
現在春臨將整個庭院安裝了監控系統,已經高齡的大貝也可以退休了。蔡老頭每天負責給它喂食,兒子媳婦出門的時候他倆就在家相互作伴。已經忙了大半天了,老蔡坐到陽光房的搖椅上歇會兒腳。黃昏的陽光如金子鋪地,映照著老蔡的臉黃亮亮的,香樟樹皮似的皺紋里溢滿彎彎的笑意。
大貝也累了,背對著老木匠趴在搖椅下面,尾巴時不時地掃動一下蔡老頭的大棉拖,眼睛斜睨著廚房,等著開飯。
蔡老頭一邊美美地想著兒子春臨這幾天的大進賬,一邊思量著晚上年夜飯的幾樣冷盤小菜,還有幾樣熱菜配料要洗切準備的。因為是兒媳婦小花吩咐他的任務,不能給遺漏了。兩個已經上了大學的孫女在樓上的閨房里說著悄悄話,這半天里也不見出來,還沒有說完。
老蔡聽到她倆咯咯的笑聲,估計是學校的事。兩個孫女以前寒暑假還經常陪著他曬豆子剝花生,他帶著她們垣前屋后抓蝴蝶捉蜻蜓。這些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現在開心的事也不說給他聽聽。蔡老頭撇了一下嘴,女大不中留的念頭一閃,讓他有點不高興。
兩個兒子尋了兩個好兒媳,花朵一樣的兩個孫女,加上他和大貝,一家團團圓圓的年夜飯,真是八方來財啊。這樣一想,他樹皮一樣的皺紋慢慢堆到一塊兒去了,一個笑聲猛不丁地從他自己喉嚨里跑了出來。大貝豎起耳朵抬頭張望了一下,趕緊起身跳出屋外。春臨的車回來了。
07
一大堆的煙花爆竹陳列了一排邊,蔡老頭看著春臨又搬下來幾大盆五顏六色的花花草草。是什么花也叫不上來,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花園里那么多花草還不夠,又買這么多。好看是好看,又不能當飯吃,可真會糟蹋錢。
春臨一邊喚著小花,一邊和小軍兩人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搬到客廳和陽光房。冬天的鮮花居然開得如此燦爛。見小花進來,春臨一骨腦兒地報著花名。什么鴻運當頭、金玉滿堂、好運連連、富貴平安、吉祥如意……
看著滿眼的鮮花,她是最喜歡的。小花抿著嘴樂得花枝亂顫,聽春臨報花名,總覺得跟報菜名沒啥區別。人家飯店里服務員上菜,有時候也是報的這種菜名。“哎呀,你就直說是什么花不就好了,弄得云里霧里的,像報芝麻作報告。”
其實就是大花惠蘭、蝴蝶蘭、仙客來、水仙花、富貴竹、金桔樹之類,春節里的花名當然要圖個吉祥喜慶。因為小花喜歡花草,春臨前些年也買幾枝鮮花回來應個景。現在的日子越來越紅火,房子已經翻新了兩回,春臨心里計劃著一直要給她建一座花園。
花園前兩年就開始規劃出了一點雛形,只是固執的蔡老頭不愿意將菜園讓一點出來給他栽花種樹。一家人全年的蔬菜就指望著這塊宅基地一周巴掌大的地方呢。自從村里的經濟合作社將土地大面積承包出去機械化規模耕種之后,老蔡拿著耕地補貼,就成了名符其實的農村退休老人了。
不在兒子場地上幫忙的話,他可以像老干部一樣手捧茶杯看看電視,或者串門講山海經談古論今。說現在國家政策真好,以前種地不但要繳公糧、還要按人頭交土地稅。現在不但不交稅,還有補貼拿,年紀大了干不動了還能領養老金。真是遇上了好時代。
不過,老木匠更是老農民,他就是不愿意放棄一年四季的耕作習慣,不拿一下釘鈀鋤頭手心就發癢。到了什么季節還是種什么莊稼。油菜蠶豆、花生地瓜、青椒扁豆、茄子南瓜,寸土寸金,見縫插針。要從他那里占地還得慢慢開導。
農村的蔬菜最不稀奇,家家都有。蔡老頭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每季的蔬菜多得吃不完,常常浪費或扔掉。春臨就勸他少種點,夠吃就行。然后今年買點香樟樹長到樓房后面,明年買點桂花樹長到庫房前面,得空再到如皋花木市場買些名貴的盆景花木回來。
這樣一來,不知不覺中,想種的樹都種上了,屋子前面也時不時的有花兒朵朵,頂著露珠在晨風中搖擺。蔡老頭嘴里說著“還不如我長的油菜花開得大氣”,心里卻是高興的,因為別人家沒有這些稀罕的漂亮花草。漸漸地,春臨的花園呼之欲出了。幸好今年的計劃沒有受疫情影響,花園的最終修建圓滿完工。
春臨把兩大盆蝴蝶蘭擺上堂屋的紅木香幾上,低奢的紅木中堂瞬間生動明媚起來。他滿意地望著蘭花,再看看小花,揚了一下眉頭,說:“怎么樣?不錯吧!”蔡老頭這時候站在春臨身后,嘖吧著嘴,伸手給兒子一個大拇指。
小花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錦緞般的玫紅花瓣,笑瞇著眼揶揄他說:“嗯嗯,你說不錯就不錯啦!就是這個讓人一看就感覺像假的一樣,太假了。”
然后對著樓上喊:“思思、揚揚,開飯了,下來吧!”
08
大紅的燈籠亮起來,樓上樓下、走廊草坪的燈也都開起來。不管有的吃沒的吃,總要到處亮堂堂。這是老蔡的口頭禪。也不用擔心電壓不足會跳閘,那已經過去好多年了。如今大年夜的萬家燈火更加閃亮。
紅木的圓桌擺滿了豐盛的河海之鮮。蔡老頭坐上圓桌,宣布年夜飯正式開始。
“誰說木匠家里沒有好桌椅?我們蔡家現在用上了貨真價實的紅木桌椅!”
“嗯,現在盡管用,這紅木就是三代人也用不壞。”春臨附和說。
“到了思思和然然這一代,應該也是這個模樣,不會有多少磨損。到時候給她們物色好婆家,彩禮也是要的。不能讓我的孫女受委屈。”老蔡若有所思地說。
“怎么又提彩禮什么的,還早呢!”春臨趕緊制止。
“現在知道要彩禮了。當初我嫁進來,我父母沒有要你們一分彩禮,你還得意的很吶。這個兒媳廉價吧?沒有花一分錢!”這是當年老蔡喝了酒之后的吹牛話,雖然已經跟小花打過招呼了,但小花每每想起,還是有點耿耿于懷。
老蔡有時候也會口不擇言又說漏了嘴,小花最聽不得彩禮的事。為這個零彩禮,自己不知道被可惡的人嚼了多少舌頭。“當然,思思以后必須要彩禮,男方來多少,我就貼雙倍陪嫁,只有多,不會少!不然被人瞧不起說不值錢。”小花的話置地有聲。
“好!怪我糊涂多嘴,不說了。幸虧我們家小花當初深明大義,解決了蔡家的困難,護了蔡家的顏面,給我們帶來了福氣。蔡家有今天、春臨有今天,軍功章屬于小花。看看今天一桌美味,好酒配好菜,今天我就不憶苦思甜老聲長嘆了,咱爺兒三個高高興興好好喝兩杯!”
兩個兒子舉起了杯子應和著,小花和弟媳春霞帶著兩個如花的閨女低頭抿嘴笑著,只顧吃菜。大貝就在屋外守著,庭院里一時靜悄悄,小別墅燈火通明,映照著施西河的水澄靜透亮。
過了春節,春就到了。施西河兩岸,薺麥青青。施西村東南角的一小塊油菜花田中,這個辨識度很高的小別墅里,小花和春臨,一心一意,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兩個人的名字早已融入了對方的生命。
這世上的緣份是真的就這么命中注定。一眼千年,一花知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