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臺歌
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還固執(zhí)地,在無人的渡口守望嗎?對岸,斷崖煢煢孤立;遠方,天蒼蒼,水茫茫。
一棵樹,單單一棵,聳立江邊,聽大江奔流。
它,孤獨,一如你。
或許,只是一株小草,在荒山,仍要活成一點青蔥,裝點荒涼,用堅韌、平凡。
人,要么世俗,要么孤獨。
然,沒有生而孤獨,那膽大些,選擇孤獨,一如選擇勇敢、選擇偉大。
可,亦碎碎念著,怎能被人讀懂,即使,你只是一部無字天書。
然,幾人懂你?
你直言敢諫,十數次,上奏疏于女皇武則天,皆未采納。
公元696年,契丹犯境,女皇派其侄武攸宜征討,然,武氏不曉軍事,作為參謀的你,一諫不聽,再進言,武氏怒,將你降為軍曹。
那日黃昏,你,獨登幽州薊北樓,望著蕭蕭的風聲,望著蒼茫的天、地,黯然涕下。
一千年前,燕昭王在此,高筑黃金臺,為招賢,引來樂毅等名將入燕。
燕,自此,躋身戰(zhàn)國七雄。
一千年浩浩蕩蕩,一如滾滾東逝水,淘盡多少豪杰,可今,一轉眼,人生已過大半,空懷利器,報國無門。
時耶、命耶、運耶?
寂寂一人,孤獨、悲涼,與何人說?
或許,不見古人、來者,非你一人矣。
任是,怎樣的“美政理想”,若,不合君意,皆一如流水,千古亦然。
幾多王朝更迭,幾多士子入土,天地悠悠亦然。可,幾多士人美了理想,醉了人間?
少矣。
更多的落魄者,湮沒于荒野、江湖,你,不是第一個,亦不是最后一個。
可,一樣的壯志未酬、知音難覓,一樣的先行者的憤然獨行,你是第一個——第一個吶喊人。
千年后,康熙讀你奏疏后,發(fā)出“洞達人情, 可謂經國之言”的贊嘆。
你非一介文人、詩人,假如,有假如,你當可出將入相。
你,不孤獨。
形而上言之,去者已去,不可及;來者未來,不可待,中間的人、生命,該何去何從?
即使念著使命、擔當,卻注定孤獨?
即使孤獨、失意,亦執(zhí)著追尋?
問永恒的上蒼、大地,人的生命,為何如此短暫,一忽然,即不見?
亦問,人存在的意義……
詩,乃“建安風骨”的遺響。
前三句,粗線條勾勒,浩浩茫茫的宇宙天地、滄海桑田的古今人事,一空間、一時間,浩瀚、曠遠的背景即繪就。
尾一句,凌空一筆,主人公,慷慨悲壯地出場,一句“獨愴然而涕下”,震撼人心。
一雄渾境界,煥然而出。
另,與“六朝”多濃艷、精工的辭藻比,詩,更樸直,亦更剛健有力。
而,長短不一的句式、抑揚頓挫的音節(jié),更添了魅力。
若,尾二句寫作“念天地悠悠,獨愴然涕下”,或寫作“念天地兮悠悠,獨愴然兮涕下”,皆不妥。
一“之”、一“而”,道出詩人一動作、一神態(tài)、一心緒,筆力更為神完氣足。
最后,詩的感慨,早已超越了詩人自身,及那個時代,成一“得風氣之先的偉大孤獨感”。(李澤厚《美的歷程》)
而,詩的大氣勢、大格局、大手筆、大感慨、大悲壯,則,一掃六朝頹靡的形式主義詩風,開一代詩風,成“唐詩風骨”的先驅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