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這個時候,自己一個人去南京參加會計師的考試,下午四點多暈暈乎乎的從考場出來,想著要趕緊去車站,搭早一點的火車回學校。這時手機卻響了,是哥哥打來的。有點好奇,家里從來不會主動打我電話。在電話的那頭,哥哥說奶奶去世了,我說“哦”,然后告訴哥哥我要趕著回學校,便掛掉了。可是手卻一直在顫抖,不知道為什么。
晚上的時候,一個人在陽臺上哭了很久。然后我告訴家里,功課太忙了,我不想回去。
那一刻,覺得自己很冷血。以至這六年里,“奶奶”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充其量是個名詞,和“桌椅”兩字別無二致。
可是就在前天中午,吃過飯后陪同事去單位對面的超市買東西。走在路上,突然聞到一陣濃郁的花香。“好香?。 蓖麦@呼,“是槐花吧”我隨口答道??墒菃挝徊]有槐花,我們尋香望去,是一株開的正好的桂花。
突然就想起了奶奶,還有奶奶院子里的兩棵洋槐樹。
小時候,爸媽常常不在家,而我正是貪玩的年紀。有一次,哥哥在路上撿到一個石頭做的小豬,尾巴一動一動的很有趣。我也想玩,但是哥哥正在興頭上,不肯給我。我一怒,趁他不注意,一把搶過來,砸在他頭上。小豬碎成兩半,哥哥頭上出現了一個流血的窟窿。事后爸媽沒有責怪我,但他們決定找個人管管我。這個人就是我奶奶。
那時奶奶已經七十多歲,佝僂著身子,一雙手干癟而瘦長,現在想想還挺符合童話故事里老巫婆的形象。我很怕她,但是父母的決定,我向來沒有反駁的權利。我以為奶奶會拒絕,沒想到她卻答應了。
其實那時她和我爸媽關系并不好。都說婆媳是天生的敵人,她和我媽的關系尤甚。她常常對別人說,我媽教壞了她兒子,更當面指責過我媽不該挑撥她們母子關系。我媽是那種很要強的人,沒有人能在她面前討得一分便宜。奶奶的指責,她一句句反駁,每一句都有條有理。她說,爸爸是個老實人,老實人總是被人欺負,沒有她,就只能任人宰割。她們針尖對麥芒,沒有人想過妥協。一吵起來,場面常常鬧很大。
但我很怕這種場面。左鄰右舍看熱鬧的多,真心勸阻的少。我看著奶奶和媽媽拉著鄰居甚至不相識的陌生人,對他們控訴彼此的“罪行”,我只想躲起來。和她們比,我明顯懦弱多了。
在我媽把我交給我奶奶前,她們已經很少聯系了。奶奶一個人住在鎮西的菜園里,我爸有時會去看看,塞給她一些錢。每一次,她都說:別來了,你媳婦知道又罵你。我爸笑笑不說話,回去說給我媽聽。我媽說,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媽識字不多,卻經常能說出一大段的成語。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奶奶家,這之前我從沒有和她單獨相處過。這個厲害的老太婆,她會怎樣對我?剛到奶奶身邊時,我一邊懷著對我媽的恨,一邊在思索這個問題。
記得那年,奶奶的院子里的洋槐樹就已經長得很高了。晚飯后我會在樹下釣蛐蛐,奶奶就坐在一旁的竹椅上。一身青灰色的衣衫,慢慢地扇著蒲扇,靜靜的看著我。一開始我很不習慣她的注視,我以為這是我媽讓她管我的一種方式。但后來發現是我想多了,也就習慣了。偶爾,她會用扇子招呼我:丫頭,過來。我就慢騰騰起身,不情愿地縮在竹椅一邊。她瞪我一眼,罵一句“倔強的小蹄子”,然后繼續扇著扇子,不看我。偶爾,她也會念叨:天上星星有多少,神仙也不知道。然后問我知不知道。我搖搖頭,透過洋槐樹的繁密的枝椏看著天上的星星點點,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五......
到了五六月份,洋槐樹開花了,一踏進奶奶的院子,芳香撲鼻而來。每到這時,奶奶便會把新鮮的洋槐花采下來,去掉根清洗干凈,和雞蛋一起和入面粉里,然后放在油鍋里煎上,再加入少許的鹽和五香粉,香噴噴的槐花餅便新鮮出爐了。每一次奶奶做的時候,就會讓我在旁邊幫著燒火。我將撿來的樹枝一根根伸進石頭壘成的火爐里,眼睛被煙熏得生疼。一做好我便扔下樹枝,急不可耐的伸手去拿,每次都被燙到。奶奶總是罵我笨,說我不愧是我媽養的,吃都不會吃。奶奶罵人很厲害,對我也從不口下留情。但現在偶然想起,滿腦子卻都是槐花香。那時的夏天,夜里星星很亮,白天似乎也沒有現在這么酷熱難耐。有時候奶奶心情好,會給我講一些她以前的事情,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我也不是很愛聽,況且奶奶講的一點也不生動。但講故事會讓她心情好,心情好的時候她很少罵我,所以她要講時,我也會假裝很認真地聽。
奶奶說,她以前在一個大戶人家做過丫鬟,本來有機會做少爺的填房,但是后來有人給她介紹了我爺爺。第一次見我爺爺時,我爺爺光著膀子剛出工回來,黝黑的皮膚和結實的肌肉,讓她認定我爺爺是個會吃苦又能干的人,當下就點頭答應了。事實證明她沒看錯,爺爺敢拼敢闖,是個靠得住的人。只是,他的運氣差了點。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很快又有了第二個,生我爸爸時,奶奶已經是四個孩子的媽了。爺爺再能干,養五個孩子,還是很吃力。奶奶和爺爺大吵了一架,大罵他是窩囊廢。爺爺為了證明自己,跑去寧夏的礦上當工人。一個月后,死在了那里。尸體是奶奶的大兒子,我的大伯父給背回來的,當時他15歲,而我爸則剛滿月。
人們都說是我奶奶害死了爺爺,如果不是被她逼著出去找營生,爺爺也許現在還活的好好的。
我問奶奶:你是壞人嗎?奶奶一邊給我扇著蒲扇,一邊哈哈大笑:小丫頭片子,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壞人,都是普通人罷了。
索性還有一筆補償。
奶奶用這筆錢,勉強支撐起這個家。但即使這樣,大饑荒那會兒,爸爸和他們幾個兄弟還是過了幾年乞討生活?!斑€不如去當填房,吸大煙就吸大煙”,奶奶說,爺爺死那會兒,她常常這樣想,早知爺爺這么短命,她寧愿給抽大煙的少爺當填房。不過有一年,她看到以前的少爺在街上受批斗,她又慶幸起來。她說,那時她還上去扔了幾片菜葉子。
后來讀張愛玲的《金鎖記》,曹七巧性格乖張暴戾,為人尖酸刻薄,對家里的事總是看不過眼。"3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看到這一句,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奶奶。
雖然她含辛茹苦地養大了幾個孩子,但似乎沒有一個人感激她。有一年,奶奶的侄女跑來找我媽哭訴,我媽不在,也許是太憋屈,她竟給我這個六七歲的小孩說了起來。原來一個遠房親戚從廣州趕來看奶奶,是她好心帶的路。本來是晚輩孝敬長輩的好事,沒想到卻雙雙被奶奶趕了出來,只是因為打擾了她的午覺。五十幾歲的人被人像小孩一樣劈頭就罵,當下就寒了心。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她足足說了一下午,一直追溯到奶奶的爸爸還在世時的事情。
出于禮貌,我只能恭恭敬敬地聽著,然后面帶微笑。我以為奶奶對我已經很兇了,沒想到和別人一比,竟然還算待遇好的。
上小學后,我回到了自己家,從此開始安安心心的扮演好學生的角色。有時周末一個人在家無聊,不想看書,也不想看電視,我媽就會趕我去看看奶奶。我說,你們不是不合嗎?我媽說,那是她們的事,小孩子不要瞎摻和。
奶奶平時沒什么愛好,大部分時間就是搬著凳子坐在村口,聽幾個老年人聊家常。她通常不怎么開口,因為沒人喜歡聽她講話??吹轿襾砹耍湍闷鸬首油依镖s,一邊說著:我大孫女又來看我嘍。聲音拉的很長,生怕別人聽不到。她握著我的手,說我是這幾個小輩中最孝順的。我以為我在奶奶心中是特別的,后來知道她對其他幾個堂兄妹也說過類似的話?!盎丶腋嬖V你媽,她又得打你”,走的時候奶奶依舊會這么說。我說就是我媽讓我來的,她卻以為我在騙她。
高中以后,我很少回家,每次最多呆兩三天。但不管怎樣,總要抽半天時間去看看奶奶。她精神還不錯,就是一次比一次瘦。看著她,我仿佛都能聽見風從她骨頭里呼嘯而過的聲音。
2010年,她去世前的最后一個暑假,我去看她。屋里一片昏暗,她躺在老舊的木板床上,嘴里哼哼唧唧地喊著“疼”。我抓起她的手,輕的就像握著一團空氣。我心里想,她怕是撐不了多久了。那時她又一次骨折了,還伴隨高燒,在醫院掛了兩天水,就被抬了回來。醫生說她太老了,承受不住治療的痛苦。那天,她仰著頭,費盡地對我張開口,說她命不好,等不了享我的福了。她又說,以后別來了,來一趟,連飯也吃不上。我看著她,恍惚間,竟沒有發現自己的眼淚一直在流。
她走的那個下午,據爸爸回憶說,除了我,一家人都守在她身邊。她拉著爸爸的手,張嘴說了什么,可惜爸爸沒聽清。
出殯的時候,來了很多人。據說只有爸爸一個人在哭,其他人都有說有笑。他們說,奶奶活了八十多,該知足了。三伯母尤其高興,罵了多年的“老不死的”,如今終于死了。
喪事還沒結束,幾個伯父就迫不及待的坐下來清賬。之前姑姑率先表明了態度:她只是親戚,不參與喪事籌辦?,F在只有這幾個兄弟,卻算不清簡單的賬目。大伯父找到爸爸,把喪事的各項花銷一一列舉,最后說:你看,少分了我三百塊錢。爸爸一生氣,給了他五百,大伯父笑嘻嘻地走了,從此兩家再無來往。
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年,農歷九月十二日,我正好在家。爸爸說,來,陪我喝兩杯,然后自顧自喝了起來。喝到最后,他告訴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聽清奶奶的臨終遺言。四十多歲的人,當著我的面,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我才想起來,那天是奶奶的祭日。
2013年,在工作毫無進展的情況下,我考上了家鄉的公務員。媽媽說,給你奶奶燒了那么多紙錢,這次終于起了作用。我呵呵一笑,心里卻不以為然。如果奶奶真的保佑我,怎么會讓我灰頭土臉的躲進體制的避難所。
有一段時間,天天做夢。有一回,夢到奶奶臨死前的場景。我坐在她床前,她說,這么遠,回來做什么。突然就醒了,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恍惚間,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夏天。槐花樹,墨藍色的星空以及奶奶都在。
今年是奶奶去世的第六年。除夕時,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已經沒有人提起她了。我也很少想起她,我總是有很多事要煩惱。注會考了三次還沒過,工作依舊毫無起色。生活沉悶如死水,要說的故事總是很難。
我媽說,你怎么這么不知足,抓緊把自己嫁了才是正事??纯矗胀ㄈ说纳罹褪沁@樣。忙忙碌碌討生活,不敢隨便思考人生。07年《東京塔》上映的時候,我還在讀高中。對于小田切讓在母親靈堂前畫連載的做法,一直不能理解,如今也都明白了。
我們匍匐在時間腳下,心不甘情不愿,卻只能往前走。
因為,沒有歲月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