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那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的川西平原,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火還沒有蔓延到這舊中國的腹地,老百姓依然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日子,遵循著幾千年以來農(nóng)耕文明留存的傳統(tǒng)。川西平原的太陽升起又落下,亙古不變,我那滿臉溝壑縱橫的七表祖祖馮素云在當(dāng)時還被人喚做馮大小姐。 ? ? ?
? ? 從醴泉村五組沿著豐收渠往上走五里地,跨過寬不過一丈,但是常年水流湍急的泰安河就是新安鎮(zhèn),馮乾貴馮老爺經(jīng)營著鎮(zhèn)上唯一的磨坊和染房。馮老爺祖上世代經(jīng)商,不過都是些零敲碎打的小買賣,到他這一輩,卻很受了些新理念的影響,也懂得風(fēng)險與機(jī)遇并存的道理,幾乎是花光了祖輩攢下的家底,購買了磨面機(jī)器,這機(jī)器磨出來的面雖然沒有石磨磨的面細(xì),但是同樣是磨一百斤小麥,可要比石磨快兩三倍不止,而且只需要教會一個機(jī)靈一點(diǎn)的伙計,一個人就能讓一個磨坊運(yùn)轉(zhuǎn)起來,就靠著這機(jī)器,馮老爺?shù)哪シ粩D垮了新安鎮(zhèn)上另外兩家石磨磨坊,成為了十鄉(xiāng)八里的獨(dú)一份。在迅速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以后,馮老爺又開起了新安鎮(zhèn)的第一家染坊,壟斷了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布料供應(yīng),幾年間,馮老爺就修起了新安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三進(jìn)的院落,正式跨入新安鎮(zhèn)社會名流的行列,成為了大家口里的“資本家”。 ? ? ?
? ? ? ?馮老爺只有一個女兒,馮小姐的美貌與馮老爺?shù)呢敻皇切掳舶傩诊埡笞钕矚g拿來就著茶水談?wù)摰脑掝},大家都說,不知道是哪個幸運(yùn)兒會被這飛來的橫財砸中,得到馮家的漂亮女兒和馮家的產(chǎn)業(yè),財色兼收。出于對家產(chǎn)的珍視以及對女兒的愛,馮老爺在挑選姑爺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少有的猶豫和寡斷。在父親一天天的挑選和比較中,馮小姐轉(zhuǎn)眼就二十歲了。二十歲的馮小姐在繡樓里等待著父親對她人生的決斷,沒有受過任何新式教育的馮小姐由家塾先生教會了《三字經(jīng)》《千字文》《女兒經(jīng)》,也總算得不是目不識丁,再加上偷偷看過了《西廂記》,聽過了《牡丹亭》,對于男女情愛生出了無限向往,每天対鏡自照的時候,馮小姐總是撫摸著自己光滑的美麗臉龐,自怨自艾地想,我的張生和柳夢梅何時出現(xiàn)呢? ? ? ? 四月里的一天,春日遲遲,馮素云記得丫環(huán)娟兒在這一天剛剛為她換了新被,除此之外,這一天仿佛是無數(shù)日子里最最普通的一個。素云倚在繡樓的木窗邊看著院里柳樹漸漸綠起來得的枝椏,老媽子正攆得護(hù)院的大黃狗滿院亂竄,不知道這狗是不是又偷吃了廚房的東西,娟兒一邊縫著被面,一邊念叨著不知從哪里聽來的鄰鎮(zhèn)大戶人家小姐出嫁的風(fēng)光,言語里滿是對素云的擔(dān)憂。這一切素云仿佛都沒有放在心上,娟兒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又蕩走了。她的心空蕩蕩的。“你是哪個?咋個跑到這里來了,這里也是你可以亂逛的嗎!”老媽子尖歷的呵斥打破了馮家大院這第三進(jìn)院子的寧靜,素云定睛看去,那是一個穿著白布衣衫的年輕人,衫子有些舊了,可是漿洗得干干凈凈,看著約莫二十歲上下,眉目清秀,鼻梁高挺,這會兒正因著老媽子的叱罵漲紅了臉連連解釋,他是磨坊新來的長年,今天是第一次到府上來向老爺交賬,上了茅廁出來就找不到方向了,這才犯了錯。老媽子還在罵罵咧咧些什么,素云一句也沒聽清,她只看到那年輕人眼睛亮晶晶的,額頭上因?yàn)橹睗B出了一層薄汗。“王媽,讓他去吧,太吵了看驚動了母親。”素云出聲為那年輕人解圍,老媽子終于止住了責(zé)罵,推搡著那年輕人往外走,那小伙子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向素云,眼睛亮得像白晝里也能看到的星星,“多謝小姐不怪,張青唐突了!”他高聲喊到。張青,張青,素云在唇齒間回味著這個陌生而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名字,這可不就是張生嗎?素云那空蕩蕩的心突然有了著落。 ? ? ? ?
? ? ? ? 愛情的發(fā)生有時就是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素云后來日日盼著張青來交賬,只要他來她必定找個借口去前廳走動,就為了看上他那么一眼,那雙耀眼的雙眸也每每因?yàn)槠骋娏怂娱W耀。再后來是素云千方百計說服了母親讓娟兒陪她出門量裁新衣,她徑直去了父親引以為傲的磨坊,張青正一頭一臉的面灰,看見素云來了,就那么用手在臉上一抹,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素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素云的心就這么在那黑漆漆的眼眸中沉下去,這一天,張青第一次擁抱了素云,素云聞著張青身上小麥的香氣,仿佛聞到了期待已久的幸福的味道。后來的后來,素云放下軟梯讓張青從圍墻外爬進(jìn)了她的繡樓,娟兒從小姐洋溢著笑容的嘴角漸漸看出了端倪,但是只要小姐開心,別的都不重要,娟兒選擇了成為小姐的紅娘。素云不是沒有想過將來,耳鬢廝磨時張青也喃喃地說過生死契闊,但是父親這一關(guān)怎么過呢?他一定會要了張青的命。仿佛只要不想,那個將來就不需要去面對。時間在他們無望地自欺欺人中走到了這年的春節(jié),除夕夜張青喝了不少酒,在素云的繡樓里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但是初一是要祭祖的,張青也不能不回鄉(xiāng)。就在張青冒險從繡樓爬下圍墻時,正好遇上早起打掃的下人。等到素云披頭散發(fā)地趕到前廳,張青已經(jīng)被幾個下人打破了頭,血流了滿臉,素云撲過去護(hù)住張青,下人們停了手,看向馮老爺,馮老爺鐵青著臉說到,“一起打死!”素云厲聲說到,“父親,打死我就是一尸兩命,我肚子里的也是您的孫兒!”馮老爺目光陰沉地看著地上的女兒和她的情人,揮了揮手讓下人們下去。留下他們的命可以,但是他不能允許他親手初創(chuàng)的剛成為大戶人家沒幾年的馮家的聲譽(yù)受到一丁點(diǎn)影響。馮老爺雷霆手段,他沒有給這對苦命鴛鴦私奔的機(jī)會,迅速給馮大小姐找好了婆家,馮小姐將下嫁醴泉村五組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陳富貴,因?yàn)榧依锱判欣掀撸蠹矣纸兴惼摺? ? ? 婚禮是怎么舉行的,鑼鼓和鞭炮那么響,她卻像沒有聽到一般,牽線木偶似的任人擺布。直到她的丈夫搓著手局促地坐到她的身邊,素云才像突然醒過來一般,撲通一聲跪在陳富貴面前,一下又一下的磕著頭,陳富貴不知所措地只知道去把素云扶起來,素云掙脫他,繼續(xù)磕頭,她清清楚楚地告訴陳富貴,要么今天她死在這里,要么陳富貴接受她和孩子,保住馮家名聲。她一刻也沒忘記,遍體鱗傷的張青還被捆在磨坊里。只有她保住了馮家的名聲,他才有活命的可能。陳富貴語無倫次地應(yīng)著,沒事沒事,委屈小姐了。這個忠厚的男人用博大的胸懷沉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shí)。 ? ? ?
? ? ? ? ?醴泉村善良的村民們并沒有對這樁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婚事多議論,畢竟陳七能娶妻是一件大喜事。時間就這樣靜默地走過了七個月,八月的一個悶熱的夏夜,從陳家傳出一聲清脆的嬰兒的啼哭,我的表爺爺降臨到了這個世上。我的表祖祖馮素云看著男孩那雙像極了父親的眼睛,摸著他胖乎乎的小臉,她心里苦可是流不出淚。鄰里鄉(xiāng)親每天牽著線一樣來陳家道賀,看望產(chǎn)婦和孩子,陳七的嘴都笑得快裂開了,忙里忙外迎來送往。 ? ? ?
? ? ? ? ?這天清早,一個牽著毛驢的年輕男人敲響了陳家的門,陳七披衣開門,來人說自己是馮家長年,馮老爺打發(fā)他來給小姐送些東西,陳七趕緊將年輕人讓進(jìn)堂屋,然后趕緊去燒火煮面,可不能怠慢了老丈人家來的人。張青推開臥房房門,看到已經(jīng)淚流滿面的素云,他哽咽著告訴素云,馮老爺雖然沒有要他的命,但是逼著他簽下了好幾十年的長年契約,那就相當(dāng)于買身了,馮老爺不給他自由,以此來要挾素云安分地呆在陳家。今天讓他來,一則是送些東西來,二則也是給素云一個警醒。恐怕他們今后只能慢慢籌謀,好在日子還長,大家都按耐些。素云把孩子抱在張青眼前,說,“給孩子取個名字吧”,“陳家這男人待你不薄,我們將來畢竟還要負(fù)他,孩子的名字讓他取吧”張青說。素云淚眼朦朧地點(diǎn)頭。只要張青活著就好,只要知道他在這世上某一處活著,她也就能活下去。“兄弟,吃面了”陳七到門口招呼到,按風(fēng)俗,男人是不應(yīng)該進(jìn)月母子的房間探望的,因?yàn)槭抢险扇舜虬l(fā)來的,陳七也沒有多想。吃罷早飯,張青把毛驢背上馮老爺捎來的各種補(bǔ)品,衣料一一卸下來,向陳七道了別,騎上毛驢走上了回鎮(zhèn)上的路。 ? ?
? ? ? ? ?張青失蹤的消息是傍晚才傳到了醴泉村,那座架在泰安河上的木橋,就在張青騎著毛驢經(jīng)過的時候斷掉了,張青連人帶驢一起掉進(jìn)了河里,看見的人說一眨眼的功夫,人和驢都沖沒影了。消息是去鎮(zhèn)上賣菜的鄰居帶回來的,因?yàn)橹澜裉礻惣襾砹丝腿耍瑒偤檬球T著毛驢來的,所以特意來只會他們一聲。陳七回頭看看素云,素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虛空,隔了半晌,素云瘋了似的從床上跳下來,沖出屋子,往鎮(zhèn)上跑去,陳七根本拉不住她,也不知道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女人是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力氣。素云幾乎是一路沖撞著跑到河邊,簡易的吊橋已經(jīng)搭起來了,晚歸的人們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過河,河水翻滾著,卷著浪花向前奔流,一切平靜如常。素云想喊,可是又能喊回什么?那就隨他去了吧,素云想。“素云,想想娃娃,他才出生就沒了娘可咋活啊!”陳七在身后喊到。是啊,孩子,張青的孩子啊,那雙眼睛多么像他啊,素云慢慢轉(zhuǎn)回身子,像推著磨坊里那盤千斤的石磨,“走吧,回去吧。” ? ? ?我的奶奶講到這里的時候,眼淚忍不住掉落下來。陳七是奶奶的表叔,素云是她的表嬸,那個差點(diǎn)沒娘的孩子后來取名陳長青,就是奶奶的表哥,我要叫表爺爺?shù)摹N矣浭碌臅r候表祖祖還在世,那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和無數(shù)普通鄉(xiāng)村老人并沒有太大區(qū)別。我最想不通的就是那橋怎么就斷得那么蹊蹺,真是年久失修,還是有人有意為之,如果是人為,那不就是謀殺嗎!當(dāng)我問及于此,奶奶嘆了口氣到,“你表祖祖就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活下去的呀,如果是人為,那殺人者必是馮老爺無疑,當(dāng)天差張青去探望,那就是讓他去見情人最后一面,順便看看孩子,知道自己也算有后了,讓他死得也無憾些。如果說是意外,那就是命了,命中注定了他們不能善終啊!”“表祖去質(zhì)問過她父親嗎?”“張青的尸身是幾天后在下游打撈起來的,馮老爺給了豐厚的安葬費(fèi),你表祖在娘家為張青做了法事,帶了七天孝,馮老爺也沒有阻止。你表祖知道問也是無濟(jì)于事了,她的心都已經(jīng)成了灰了。真相還有什么重要的呢?養(yǎng)大孩子,日子還是得往前看。反正百年之后,地下自會相見。” ? ?
? ? ? ?后來的事我就知道了,表祖又生過一個女兒,帶到三歲生病沒了。她此生就只有長青表叔一個兒子,陳七對她一直很好。表祖祖長壽,九十幾歲高齡時無疾而終,壽終正寢,她的故事是她親口講給我奶奶聽的,她說人死了,故事活著,就像人還活著一樣,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 ?
? ? ? ? ?我想,表祖至死其實(shí)也并沒有完全釋懷,只是日光之下,并無新事,她這樣一個女人也只能如此。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