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本文獻給八月六日生日的逸茗同學。
文中男主人公部分設定取自川端康成的作品《致父母的信》。
日本妖怪梗。
壹.
是為了歸還一件東西,鴉枝找到了那個人現在居住的地方。
嗅著氣味,在城市中找到那座宅邸的時候,已是下弦月淺淺浮上屋檐的后半夜了。深夜前去打擾,不免會使人不快。而又出于一些私人情感的理由,鴉枝并沒有當即拜訪的打算。
鴉枝把手伸進和服里,摸著懷中那將要歸還的東西,另一條胳膊上還生著漆黑的羽毛。
鴉枝呆呆地盯著那板木制的牌子,上面印著“佐茗路”這個不多見的姓氏。樟木牌在月光下反射著濕潤的光芒,漆字則亮晶晶的。普通、平凡,在黑夜有如寂靜的葉片的紋理。
鴉枝又深吸了一口氣。
懷著確認后的安心與重重顧慮,他用手指捻著懷中的物件,緩緩扇動著翅羽,步入黑暗中。
貳.
四歲上,佐茗路逸成失去了雙親。
父母兩人感染流行病雙雙亡故,逸成被遠地的祖父收養(yǎng),姐姐則由姨母照料。
父親一支祖上大半早亡或是疾病纏身,尚未過六十五歲的祖父與還是孩童的逸成每日服藥。當然,逸成并未到整日臥床休養(yǎng)這般柔弱的地步,只是當被說著“父母兩人都這樣,你可得萬分注意身體”而灌下苦熱的藥湯時,強烈感受到死亡逼近的焦慮。
害怕自己與雙親一樣早早死去——對父母亡故的傷感之情,此后幾乎每每被這種恐懼壓過。
祖父家背后不遠處就是山。
山那蒼翠交錯的顏色預示著它的隱憂,亦以其龐大的身軀與年歲給人以安慰之感。體會到這些的逸成,在擁有自我意識的不久后就迷戀上了山。
開始時和祖父家周圍的孩子們一起到山腳游玩,無非捉鳥捕魚、比賽爬樹和采集野果的數目。逸成多半無法在這樣的活動中獲得成就,最初還有些新鮮,幾次下來便覺得索然無味。這樣跟隨著別人的天真快樂,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十二歲上中學以后,他開始獨自一人沿著屋后的小道上山散步。
一次一次地走進山中,逐漸越走越深。
走到山林深處的時候就可以認為自己是孤身一人。死去的父母、五歲時死去的妹妹也好,包括終日躺在病榻上發(fā)脾氣的祖父,他們的聲音可以被樹木的枝條攔阻在背后,一切都可以通通拋棄掉。
若只沿著若隱若現的道路走的話,并不容易迷路。隨著年歲的成長,他發(fā)現山同其他的許多物品一樣不如從前眼中的那樣危險巨大。穿行其間,也有過差點被困在山上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卻找不到回去的路。后來累得走不動了,隨便在一棵樹邊上坐下,看著夕陽的光亮在樹葉間消失。冷靜下來后再去尋找,發(fā)現道路就隱藏在身邊的草叢中,仿佛方才被妖怪藏起來了一樣。
迷路的事情逸成沒有告訴祖父母,盡管因為晚歸被訓斥了一頓,但他依舊可以不受限制地上山游玩。
他時常可以從山那里得到什么,似乎正在變好的成長著的身體、出乎意料的風景、恰好可以看到夕陽墜落的坡地,諸此等等。然而從陌生的山那里不斷地得到恩惠,就仿佛逸成已經沒有了真正的人的愛意。
那天他得到的禮物是一棵柿子樹。
那是一顆很美的樹,和周圍的大樹相比,談不上綠意蔥蘢,枝葉呈現著慵懶卻也明快的狀態(tài),巨大而且單純。
逸成之所以認識那棵樹,是彼時恰好入秋的緣故。青澀的柿果透出了黃紅的鮮嫩顏色,如此他才認了出來——是柿子樹。
說不上什么理由,可能因為柿子氣味的親切,逸成感到許久未有的悲切之感。
就好像是突然從霧中脫身似的,逸成感到自己突然又開始在人世間生活了。恐怕是借由一棵會結出可食用果實的樹木,自己逃離了山,或是山感到自己已經有了成人的感官,于是松開了懷抱。
那時逸成是十三歲了。
回去的之后,逸成和祖母談起在山上找到柿子樹的事情。
祖母說從前這邊的院子里有過一棵柿子樹,現在已經老死了。當然,父親小的時候柿子樹還正是壯年。父親很喜歡柿子。
逸成咀嚼著從前的記憶,發(fā)現幾乎全是空白。逸成頭一次想到,恐怕在自己那記憶不清的幼稚的回憶中也曾充斥滿柿子的氣味——說不定自己和父親一樣,喜愛著相同的東西。
祖父的反應則相當不屑一顧,在屋內聽到了逸成與祖母的談話后,立刻說著山上的果子還沒成熟就會被烏鴉吃光,沒必要用不同的眼光看待。
祖父很討厭鳥,他的眼睛看不清以后尤其如此。
逸成聽祖母講過那件事情。祖父有一回上山的時候,碰到過怪事。那時是傍晚,祖父在山中尋找一種治療腹瀉的草藥。爬到半山腰時,祖父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棵樹上掛著一件白色的和服。祖父正在驚訝時,那件衣服卻徑自飛了起來,一下鉆到林子里去了。
“一開始還以為碰到了妖怪。之后在樹底下發(fā)現了幾片黑色的羽毛,才知道是烏鴉干的壞事。你祖父可被嚇得不輕。后來眼睛更不好,就不再上山了。”
“烏鴉會偷衣服?”
他沒有再記住祖母之后說的話。
自己如果在山上撞見白色的和服,也不知道會以為是烏鴉還是妖怪呢。
逸成莫名其妙地想象起白色和服掛在那棵柿子樹上的樣子,竟覺得非常美。
叁.
果然,烏鴉已經占領了這棵果樹。昨日里剛剛讓逸成感到期許的橙色果實,在變紅之際立即就淪為鳥類的美食。
逸成很孩子氣地感到憤怒,在樹底下大喊大叫。他不敢搖晃那棵樹,只能采取這種暴跳如雷的做法。
這成了他每天放學后的必修課。
烏鴉終于被他折服,飛離了柿樹的枝頭。但它們也不會輕易離開,而是停在其他樹木的枝葉間,用眼睛看著柿樹和男孩,靜靜地觀望。男孩喊得很累了。
他躺在樹下,看著樹葉間斑點狀的藍色天空,默背著學校里所學的平安時代的和歌,不知不覺睡去了。
一個冰涼光滑的東西貼在了鼻梁上。
逸成有些迷茫地睜開眼睛。
有什么東西擋住了他的視線,投下一片圓潤的陰影。
“唔!”
在逸成發(fā)出一聲驚訝的叫聲并試圖翻身坐起來的時候,那個冰涼的東西被拿掉了。在傍晚紅色的光線下,他看到的是一個懸在他鼻梁上方的柿子,一條胳膊,然后是一張蒼白的少年的臉。
“啊……”
“不吃嗎?”少年用一種奇異的嗓音說道。
“……什么?”
“不吃嗎?我看到你想保護它們。這個已經熟了,吃嗎?”
“……唔,好的、嗯,謝謝。”
他接過那個柿子,用手肘支撐自己坐起來。他和那位少年背靠著樹干坐著,吃著成熟的柿子。它們懸掛在枝頭高處,澀味中的香氣甜蜜誘人,比逸成想象的美好數倍。
逸成邊吃著柿子邊觀察著那位少年,眼神很坦率。少年則用一只手握著柿子,用牙齒撕開薄薄的果皮。
從外表上看,少年大概比逸成年長三四歲。穿著白色的浴衣,黑色的長發(fā)披散著。少年的皮膚比身上所著的衣服還要蒼白,那對眼睛烏黑得仿佛會吸收亮光,漆黑的眼珠濕潤巨大,顯得他既怪異又溫順誠實。
“好吃?”
逸成吮吸著沾滿柿子汁水的手指時,少年看著他問道。
“好吃。”逸成點點頭。
少年也點點頭,“我很喜歡。”
逸成也轉過頭,認真地看向少年。少年吃柿子的技巧顯然比作為新手的逸成高超很多,他看起來很干凈,而柿子已經消失在了他的肚子里。
“你叫什么名字?”發(fā)問后,逸成連忙補充說,“我叫佐茗路逸成。叫我逸成就可以了。你的名字是什么?啊,如果不愿意告訴我……”他有些語無倫次,心中涌起少見的熱情。
“鴉枝。”
少年回答。
“鴉枝……”
“嗯。”
“烏鴉的鴉?”
“是的。”
逸成稍微猶豫了片刻,一種猶如惡作劇心態(tài)一般的普通的感覺促使他說道,“這么說你或許會逃走……你是妖怪吧,鴉枝?”
他感覺到少年渾身一僵。
逸成偏了偏頭,示意少年——其實自己看見了他從另一邊浴衣袖子底下露出的幾片黑色。聽完他的話,少年立刻把右手的地方縮了縮。當然逸成并不認為在那里的是手,那里應該有的是烏鴉般黑色的羽毛。
過了會兒,少年把蒼白的右手舉起來揮了揮。“這可是手”,像在這樣說著。盡管面無表情,逸成仍覺得少年十分緊張,導致這僅僅像是徒勞的證明。但是那只手和左手一樣十分好看。
逸成的心中沒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他十分確信面前的少年并非人類。意外的是他感到十分輕松愉快,并且也不想讓對方為難,“那鴉枝,我以后可以到這里找你玩嗎?”
聽到這句話,少年原本發(fā)僵的身體恢復了過來。他沉默著點點頭。
“我可以幫你管。”名為鴉枝的妖怪用手扶著樹干站起來。
“管什么?”
逸成也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泥土。少年比逸成高一些,也并不比身體虛弱的逸成纖瘦,但是仿佛隨時可以飛起來似的,感覺十分輕。
“幫你管著柿子。你不想讓鳥吃它們。”
“也是……”難道妖怪都這么空閑?
逸成把那半句話咽回去,將信將疑地回復,“謝謝,那就拜托你了。我明天還會再來的。”
逸成下山時忍不住好幾次回過頭,反復確認少年的存在。白色的少年依舊站在柿子樹下,每當逸成回過頭,他就擺擺手做出道別的樣子。迎著最后一絲日光回到祖父家里時,逸成的腦海中還是少年目送著自己并且安靜道別的身影。
肆.
“喂,佐茗路君,今天要不要去看劍道部的比……”
“不。我要回去了。”
少年的回答一如既往很是冷淡。但這么說著的時候,少年已經把所有東西都胡亂塞進了書包里,簡直連目光都舍不得在這里多放幾秒。
“喂喂——佐茗路君你不是明明就可以跑得很快嘛!”看著他跑出教室,友人沖著逸成的背影大聲吼道。
“呼……”猛喘著氣一下爬到半山腰,逸成終于一絲力氣也沒有了。他把書包扔在路邊的草叢里,揉著發(fā)暈的腦袋,慢慢地挪到了柿子樹前。
雖然并不指望能夠立刻見到那位妖怪般的少年——或是少年般的妖怪,逸成還是在剛看到那棵柿子樹頂時就鼓起精神嚷嚷起來:“啊啊累死了!鴉枝……”
出乎意料,少年就坐在柿子樹下。
有許多烏鴉停在少年身上。不單單是肩頭,包括頭上、手臂上、膝蓋上,都各自停著一只烏鴉。而少年則神情自若地舉著兩顆柿子。
看到逸成時,他面無表情地哆嗦了一下。原本停在他身上的烏鴉驚叫著飛起來,少年手中被啄食了一半的柿子滾落在地上。
“抱歉。”少年端正地變成跪坐姿勢,向著逸成道歉。
“什么?有什么要道歉?”逸成一邊舒緩呼吸,一邊像昨天一樣,靠著少年和柿樹坐下。
“柿子。”
“……唔。”逸成含糊地應道。他并不是十分明白少年認為自己犯了的錯誤是什么。
“因為它們很想吃。我忍不住答應了。”
逸成因為類似于驚訝的情感而一時無言,少年則明顯把這理解成了責備,用甚至有些慌張的動作轉過身看著逸成,“那個……”
“不不不,”逸成連忙說,“不,沒有關系的。柿子原本也不是……”
“我答應要幫您看管,可是卻還背著您把柿子給烏鴉。是我違背了約定。”少年無比真誠地垂下漆黑的眼睛。
“不不……誒,等等,你今天一直就在這里趕鳥嗎?”
“還有一些山貓和貍。我讓他們離開這里了,請放心。雖然我最后還是沒有抵擋住請求,把……”
“沒有關系,是我的不對!真的,我沒有想到妖怪會是這樣……”
“妖、妖怪——”鴉枝似乎更加慌亂,疑惑地低聲說,“……你、你其實不喜歡柿子?”
逸成的心里突然有了明確的想法——鴉枝是妖怪。他在心中重新確認。
然而讓他這么想的卻不是任何的詭譎、危險、不適之感,而是對于妖怪認知的徹底改變。自然也有聽過一些善意的妖怪的故事,但逸成并不相信它們會如此單純。人類尚且不可能彼此坦誠,何況無法溝通的動物,何況反復無常的妖怪?
“妖怪,鴉枝是妖怪不是很好嗎!”我想和鴉枝成為朋友——逸成仿佛聽到自己那生疏笨拙的語氣。
“我沒有想到鴉枝是這么好的人,是我的錯!”逸成大聲說。
逸成被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捉捕住了。
佐茗路逸成,從不認為自己犯過什么值得自己感到不安的錯誤。他認為這個世界對他有所虧欠——死亡,病痛,他不承認自己應該和別人一樣普通地對待這個世界上的事物。他對周圍毫不在意,有時也會憎恨。而如今他仿佛被點破了迷障一樣。逸成奇怪地想,自己時常不在意的那些東西是自己,憎恨的也是那個不合群的漠然的自己。這實在是很驚人,自己竟然一直與那種糟糕可笑的思想為伍。
他成長為如今這副冷漠的樣子以來,還是第一次收到沖擊。
逸成意識到自己品格的低劣。面對對方那純摯的話語,他不由得把頭重重地低下去,“我以為鴉枝只是說說罷了。不,這樣對鴉枝來說也很不公正。應該說,我以為這個約定的意思是你還會再過來見面而已。這棵樹并不屬于我,我也不知道會給你造成這樣的困擾。真的萬分抱歉。”
逸成把雙手放在地上,真心實意地道歉。
等到他抬起頭來時,用袖子擦著眼睛,哭著笑起來。小時候的自己討厭哭泣,所以總是咬緊牙關忍住淚水。讓別人同情自己和自己去同情別人,對于他來說都是很難做到的。現在卻感覺并沒有什么所謂。
“真是孩子氣呀。”逸成有些難為情地低著頭。他也不知道眼淚為何會涌出來。
鴉枝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鴉枝從懷里拿出一枚鮮紅的果實遞給逸成。
“……吃嗎?我給你留了最好的……請原諒我的失信。”
“都說了不是鴉枝的錯了。”
“抱歉。”
“鴉枝!”
“……吃嗎?”
“吃嗎?”他又問道。
“……嗯。”逸成點點頭。
伍.
他穿過圍墻筑起的屏障。
鴉枝原本可以在佐茗路宅門前的樹上棲息一兩日,先看明屋主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過得如何。然而出于對諸多顧慮所造成的影響的懼怕,鴉枝在次日的太陽落山時分敲了門。
應門的是個女人。
大概是在做什么家務事,沒料想有客人造訪,回應聲中聽得出猝不及防和焦急。過了片刻,“嗒嗒”的腳步聲逐漸傳過來。
鴉枝是確認過屋主在家才前來拜訪的。雖然原本大可不必敲門。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拖拽成孤寂的瘦長模樣。鴉枝打量自己的身體,再打量自己的影子——從浴衣袖子底下露出的一節(jié)翅膀,和院內生長而出的枝影遠遠混雜在一起。他從身體到影子看上去都與人類沒什么區(qū)別了。
門被打了開來。
里面是一個面色疲憊的白凈女人,背上背著一個正在咬小木碗的嬰兒。她一面扶穩(wěn)嬰兒,一面抬起頭問道:“讓您久等了。請問您是……”
鴉枝披散著頭發(fā),蒼白著臉,站在夕陽凄艷的紅光中。
那光景有幾分異樣的感覺。女人不覺露出懷疑且害怕的表情。
四處叫孩子回家吃飯的喊聲不知不覺聽不到了。夕陽的紅色隨著晚風融化,取而代之以東邊幽弱光亮下黑藍色的天幕。落日暈染的陰影清晰起來。
“在下名為鴉枝。是佐茗路從前的友人。”
鴉枝安靜地說。
陸.
十五歲過半,逸成失去了照料他長大的祖母。
祖母死后,祖父的脾氣更加難以揣測,以至于令逸成恐懼。逸成從來不在祖父發(fā)病時待在他身邊,每當祖父開始發(fā)出痛苦的嚎叫,他就跑到朋友的家中,或是在隔壁的房間里大聲念誦課本。在旁人眼中他當然太過沒有良知,也常被指責。但恐怕祖父在病痛折磨中過世,他也不會守在祖父身邊。逸成做不到,他無法阻止自己在祖父發(fā)病時逃開,盡管在逃避中他并沒有感到心安,相反仿佛被放置在鐵爐上煎熬。
升學以后,逸成在一所寄宿學校就學。
離開那個村莊意味著逃離祖父、也意味著離開山林。逸成判斷不出對于自己而言究竟是更為輕松還是傷懷過半。但是擺脫掉祖父家那仿佛被病痛詛咒的氛圍,逸成還是感到無比輕松。
起初總是難以適應的,入睡時耳邊是回響在房屋內的室友的呼吸,空氣里沒有龐大的森林的氣味。他在夜晚的開始前看著夕陽沉落,想象著白衣少年坐在柿子樹下的情景。
他的肩上停著烏鴉,面無表情,與此時的逸成一樣注視著夕陽的紅光。
時節(jié)如約入秋。
果實即將成熟。他在夢中聞到柿果破碎后散發(fā)出的甜美氣味。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他睜開眼睛,看見異常明亮的幽藍月色。那時大約是望月節(jié)前后了,月色美麗得如同異世之物,讓人仿若置身清澄的水底。幽靈般的少年站在半開的窗前默然不語,把一個個圓形果實從懷中拿出來,擺在窗臺上。
“鴉枝……”逸成低吟了一聲。
對方聽到了他的聲音,立刻抬起頭來,用那雙巨大漆黑的眼睛準確地看向他。逸成把上身撐起來,對著鴉枝揮了揮手,然后調動起不太清醒的身體,赤腳走到窗邊。
室友們發(fā)出粗重的熟睡的呼吸,除此之外一片寂靜。仿佛被月光所照耀的萬物都已是雕塑般美麗。
少年也朝他輕輕揮手。
“竟然不是做夢……”他喃喃地說著,同時小心但快捷地翻出了窗戶。腳底踩在雜草上,有霜露的濕涼感。逸成稍微轉了轉腳踝,有些拘謹地看向鴉枝。距離上一次回山里大概是一個半月,分別的不舍已經被沖淡了,或者說凝固了。逸成見到友人時心里有一絲開心之下的虛幻感。
“怎么過來的?”
“飛。”鴉枝把右邊的翅膀舉起來給他看。烏鴉般的羽毛比黑夜要冰涼,在月光下如同沐浴流水的綢緞。
“怎么找到我的?”
“聞到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鴉枝完全不介意展露自己妖怪的身份,而逸成也覺得習以為常。對方是非常單純甚至粗心的妖怪,逸成很明白。
逸成點點頭。
鴉枝垂下右臂,繼續(xù)用左手拿出柿子。逸成一時只是看著對方的動作,仿佛在看文字書寫而出的東西一樣。
逸成用如同品讀詩歌一般的目光,仔細但并不足夠真切地打量對方。
自從認識鴉枝以來,鴉枝好像就沒有過變化。白色的浴衣,披散的黑發(fā)。彼時比逸成年長三四歲的少年,對于此時正在拔節(jié)生長的逸成而言,鴉枝與其說是沒有變化,反倒更像是變得年幼了。逸成低頭看了看鴉枝的腳,他穿著一雙木屐。逸成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比鴉枝高了。
鴉枝在窗臺上擺放好五個柿子。
“吃了吧。”逸成拿起一個說。
果實在他的手里,光滑的表皮緊貼著手心,帶給手臂同樣熟悉且給人以沉著之感的分量。月光下的黑暗里,逸成無法看清柿果的顏色,但那恰好成熟的溫度傳遞到心里,如橙紅色一般會輕微晃動的鼓脹,撐亮一片初秋的寒霧。
“現在吃掉?”鴉枝抬頭看著他。
“吃吧。”
他們并排坐在草地上,靠著宿舍樓粗糙的墻壁。鴉枝吃了一個,逸成吃了四個。吃到最后逸成已經狼狽地像是在落滿果實的柿樹底下打了個滾。他吃柿子的技術并無長進。
鴉枝用袖子把逸成手上的汁水擦掉,又用手指抹干凈他的嘴巴。鴉枝蒼白的手指柔軟冰涼,隔著粘糊糊的糖液與皮膚聯結黏合。
逸成驀然一驚,心忽地跳動起來。
他想起從前鴉枝也通常這樣替自己擦拭,這理應是他十分熟悉的一件事。其實這種抹去汁水的效果并不理想,但就如鴉枝秉性之認真,他也是真心誠意地在讓逸成覺得更舒適。可是現在的逸成卻對這種親昵的撫摸產生了不一樣的感覺。逸成的心里產生了一絲模糊不清的恐懼,但恐懼之余還有更多陌生的東西。
“鴉枝,你不會再長大了?”他忽然發(fā)問。
鴉枝停下動作,似乎思考著他的用意。
“我可以和你一起長大。”鴉枝回答。
柒.
天氣轉冷,開始放寒假了。
寒冬讓萬物呈現統一的灰白,冰冷整潔。逸成步過被凍結的堅硬土地。地上還未有過積雪,天空是一片柔軟厚重的灰色。
逸成回到村莊時感覺到奇妙的變化。可能是許久未見的空格使氛圍產生了改變,加之逸成的外表成長了許多,聲音也變得成熟了,親戚們不再將他當做一個小孩子看待,祖父的態(tài)度也溫和了許多。
回到祖父家的第二天清晨,太陽還未在烏云后釋放自己的溫度,雪依舊沒有被傾吐出來。逸成在灰白的世界中朝山上走去。
冬日里上山是有些危險的。饑餓的獵食者在冬日往往格外兇猛,然而熊和蛇已經入眠了,這一帶也沒有狼,大致還算是和平安全的游蕩場所。
逸成到達柿子樹下時沒有看到鴉枝。他脫掉手套塞進口袋里,把素描本翻開,舔舔鉛筆尖,開始摹畫一根柿子枝。柿樹在冬天是由簡潔線條勾勒出的灰黑色,葉片掉落干凈了,只剩彎折的枝條,曲折之處有著難以言說的美感。
“逸成。”
熟悉的聲音從高處響起來,然后白影從樹上落下。不管何種季節(jié)天氣,對方總是只穿一件浴衣,逸成多少也不再大驚小怪了。鴉枝站在他面前,一邊把被樹叢勾住翻起的衣擺撫平,一邊抓了抓粘滿細碎枯葉的頭發(fā)。
“鴉枝總是把頭發(fā)弄得亂糟糟的呢。”逸成伸手挑去夾在對方烏黑發(fā)絲間的枝葉。
他發(fā)現鴉枝的身形變化了。變得高了些,面容也更加清俊,少了幾絲孩童的柔軟。只有那雙眼眸依舊如故,漆黑水潤,占據著眼眶的大部分位置,顯得他無比溫順且純真。正如鴉枝所決定的,他正與他一起長大。
“把頭發(fā)盤起來會比較好吧。”逸成放下鉛筆和素描本,把自己方才畫到一半的樹枝折下來。抹去粗糙干裂的樹皮,然后讓鴉枝背對自己低下頭。
他脫掉另一只手套,吐了口氣呵暖僵紅的手指,學著祖母的樣子替鴉枝綰了個髻。意外的算是成功,頭發(fā)翻轉盤緊,插上枝條——除卻發(fā)型不太妥當所產生的違和感,逸成手指的靈巧還是值得夸贊的。
“鴉枝看起來好像誰的妻子……”逸成笑起來,“不過這樣行動會方便很多。”
“妻子?”少年歪了歪頭表示不解,幾縷發(fā)絲垂落下來。
逸成盯住他側頭時脖頸的弧度,慌忙否定道,“抱歉……我不是說鴉枝像女人啦,可是鴉枝確實長得很好看,比很多女人都要好看。”
他依舊一臉迷惑。
逸成彎腰拾起素描本翻開,“要看嗎?”
逸成把本子遞給鴉枝,“我現在在學習畫畫。當然只是跟著學校里的老師學習基礎了,不過以后或許會專門學習西洋畫也說不定呢。”
“你以后想要當……”鴉枝思考著合適的詞語,“畫師?”
逸成搖搖頭,“這種事情不是想或
不想可以決定的。所以我也沒有這么想。另外,我有幾篇文章在雜志上發(fā)表了,可能靠此為生也不錯。我最近越發(fā)難以抉擇……”
鴉枝不太明白,抬眼看著他。
“別管這個了,鴉枝,”逸成把本子取回來,伸手拉住鴉枝的袖子,“帶我去森林里走走吧?我有很久沒有走到深的地方了。”
聽到這句話,鴉枝看上去有些高興,他點頭說,“那邊的小溪凍結了,你說過冰柱很漂亮,我?guī)闳タ础!?/p>
鴉枝說著,抓住逸成的手背。鴉枝的手沒有溫度卻十分柔軟,纖細的五指讓逸成凍僵了的皮膚感到被保護和安撫。逸成松開了鴉枝的袖子,任由他抓住自己,鴉枝又握住他的手指,逸成微微顫抖了一下。
手指的觸碰給已經不再是男孩的逸成造成了一點緊張和羞澀,但是尷尬的感覺很快消失了。在樹林間穿行之時,逸成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少年牽著他去看森林深處誰都沒有見過的風景。
雪片靜靜地落了下來。穿過交錯的枝椏掉落在肩頭。
祖父在次年春天過世。
祖父孤零零地死去了,沒有任何人在身邊,一個人倒在漆黑的屋子里,被發(fā)現時已是隔日的中午。逸成慶幸自己不必被指責為不肯守護在其身邊的不孝子嗣。祖父一定是死相恐怖的,一定用那雙看不清光影的渾濁眼睛緊緊瞪視著黑暗,但他也一定誰都沒有想起。
逸成認為自己死時也一定是這樣。
然后又是下一個春天。
捌.
逸成的撫養(yǎng)權轉交于母親娘家那邊的一位舅父。但他仍暫且住在祖父的家中,繼續(xù)在原本的寄宿學校就讀。
同窗中有一位是家里開米店的有錢公子哥,他邀請逸成去酒館喝酒。
這是逸成第一次喝酒,雖然不知輕重可是沒有醉。這也是逸成第一次和女人好上。一個叫做小菊的女侍者,她還不過十六七歲,據她說,自己在這里工作快要滿五年了。
逸成會在學校不上課的那天跑出去見她,扒在酒店后門外招手。有時候小菊也會來看他,站在學校的欄桿外遞給逸成一塊用手帕包著的糕點。他們互相牽著手說一些柔蜜的情話,逸成也夸口許下許多不切實際的承諾。他還學著歐美人追求女子的方式寫對方看不懂的滑稽深情的西式新體詩,也寫過多首隱晦的和歌和俳句。小菊根本不識幾個字。那些詩寫完后總是先被朋友偷去看了,看過笑過之后壓在柜子底下被忘了干凈,若干年后碎成泛黃的殘屑。
逸成在學校中盡管由于身體虛弱而難以成為風云人物,但學業(yè)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文學課程上極其突出。他與侍女小菊交往的事情一時成為同學間的有趣談資。逸成并不需要憂心死去長輩的警示和責打,也不在乎師長發(fā)現,如果被勒令退學也沒有辦法——那時逸成就是這么想的。
在他與小菊之間什么都還未發(fā)生的時候,小菊和他說,她被父母指給了酒館店主的兒子,她已經被迫答應了。說這話時還落下眼淚。
那真是恭喜了——他帶刺譏諷道。
又說了許多責罵的話后,小菊一邊哭泣一邊離開。逸成心中毫無愧疚也無傷感,在被舍棄的憤懣之余,倒不如說是輕松了。他發(fā)覺自己原本也很清楚,他不可能和這樣的女人一直相處下去,不可能娶她也不可能把她當做情婦。他對自己發(fā)了一頓火,怒罵自己之前的感覺和想法之不值。
逸成發(fā)覺自己是有愛慕之人的,然而他說不出那個人的名字,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誰。
晚些日子秋日里的時候,鴉枝像去年前年一樣送來了柿子。他們照樣坐在寢室外,就著月光把果實吞入腹中。
逸成驚訝地發(fā)覺,柿子并不如他從前以為地那樣可口甜美。苦澀之味透出甜蜜,在甜味消失殆盡后占據了口腔的角落。并不是柿子有什么變化,逸成很清楚,而是自己有了改變。他不再可以告訴自己——自己最喜愛的是那棵柿樹,是那棵柿樹結出的柿果。他的最最喜愛的無法再是那樣純粹簡單的東西了。
鴉枝,明年不用再帶柿子給我了。你不用過來找我了。
他這樣對他說。
而鴉枝總是那樣溫柔而單純,他問為什么。
逸成說他不知道。
于是鴉枝只是點點頭。
逸成躺在床上望著月光灑落的光帶,久久難寐。他不明白占據在心中的是什么。他想起小菊,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喜歡她,他只是暫時迷戀上了那種氣氛,而他也發(fā)覺了自己對這種氣氛并不鐘情。那么自己鐘情的究竟是什么?
那棵柿子樹的輪廓浮現在眼前,那種香味,那種宛若蒸騰而起的蜂蜜一般溫暖的空氣,站在柿子樹下,白衣黑發(fā)的人影。只要想起這些他就會安心,就會快樂甚至心中雀躍。但他鐘情的并不是柿樹,并不是山林,并不是秋季一片金黃的色彩。
逸成意識到,自己喜歡的并不是那些。并沒有那么喜歡,沒有他所寄托的那么多。可是那他究竟把這份喜愛寄托給了——
“我喜歡鴉枝……”他喃喃出口。
他在夢里抱了鴉枝。
玖.
雨。
逸成驚訝于自己從前的記憶中并沒有雨的痕跡,其實這里應該是經常下雨的。
他在諸多親戚的敦促下將仍放置祖父家的東西整理起來,但逸成并未打算借居在舅父家中。
逸成無端想起自己的姐姐。他的姐姐是永遠的十六歲的少女,時間停留在了十六歲。對于那個借宿在姨母家的少女,逸成只是聽旁人說過許多她的事。親戚們時常提起逸成小時候十分調皮,曾把姐姐惹哭。逸成對此毫無印象,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欺負她。旁人都說姐姐是個善良老實的孩子,因為清楚逸成是長男而對他十分寬容。然而姐姐在十六歲的時候死了,他覺得——在他毫無記憶的兒時死去的父母,不必對他感到抱歉,然而對姐姐卻是徹徹底底的不負責任,是必須道歉的。他也會在以后向姐姐道歉。
距離姐姐去世已經有八年了。
距離逸成認識這座山也已經有十余年。
他慢慢踩過熟悉的小道。山道比記憶中的窄小,也不可避免地更加荒蕪,終有一天完全被荒草淹沒。逸成仿佛看得見那一天。
少年坐在柿樹的枝條上,像一只白色的大鳥。看著逸成走進,他如乘風一般輕輕跳起,幾步躍到了逸成面前。鴉枝的外表也已像是逸成那樣,多少是個成熟的青年了。可是他臉上那孩童般天真的神情卻沒有絲毫改變。在蒼白的表情和漆黑的眼珠中生長著含有溫度的情感的花火,足以代替一切多余的動作和語言。
逸成的雙目疲憊而惶惑。他對鴉枝擠出一個微笑。
鴉枝可真美啊,逸成不覺這么想。是面目清逸的美,是幽靈般幽異的美,是蒼白單薄的美,是純真不改的美,也是非人類意識所囊括的美。
可是因為自己身為人,所以無法再清晰地分辨這種美了。
這是背叛。
背叛了自己和鴉枝。
他已經配不上他了,從很早以前開始。隨著年歲的增長,逸成與那少年般的妖怪已經相隔了一道冰流。鴉枝并沒有真正與他一起改變。鴉枝的時間是停止的,停止在秋日的傍晚,停止在他看到孩提時的逸成熟睡的時刻,停止在他將柿果壓在逸成鼻梁上的時刻。接下來一切都是漸行漸遠的過程。
逸成仿佛回到與鴉枝的第二次會面那時,心中涌起羞愧與酸澀。但這種感覺遠比那時天真孩童所感到的復雜與洶涌,“鴉枝……”
當初面對妖怪少年時的愧疚,是因為自己身為人的特質——彼時他就已意識到了這一特質的可鄙,只是還未曾理解這是無法改變的必然。
而如今,逸成不可避免地長大了。他已經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人”。
人的軟弱,人的狡猾,人的厚顏無恥與自以為是。口口聲聲說著不想要同情,其實根本沒有一刻不在利用自己的可憐。沉溺于自我傷懷,陶醉于自己的不幸,博取他人關懷的同時又擺出清高的姿態(tài)。但他也明白,自己就算意識到這些也是無用的,答案一直清晰明了,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成為了這副軀殼中與之對應的靈魂。他與他已經太遙遠了。
他用雙手捂住眼睛,雙眼干澀灼痛,竟然流不出一絲淚水。
“逸成?……逸成?”鴉枝拉住逸成的手臂,半蹲下身子把頭探近他,似乎想看看逸成的表情,“怎么了?什么意思?受傷了嗎,是覺得難受嗎?”
逸成搖搖頭。
鴉枝顯然不相信他,依舊試圖撥開逸成按在臉上的手,這讓逸成覺得鴉枝很可愛。他不免笑了。逸成深深地呼吸了幾次,調整好聲音松開手說,“……我沒事,鴉枝。”
鴉枝盯住他的臉,確認著他的真實感受。不過鴉枝向來也沒有想通過。
鴉枝被細雨濡濕的黑發(fā)間夾著一片枝葉,逸成伸手把它摘去。
“我要走了,鴉枝。”逸成說出此行的目的。
“走?”
逸成的手指緩緩穿過垂落的黑發(fā),終于撫摸到鴉枝的臉頰。兒時打鬧時肢體觸碰的感覺已經無法憶起,逸成決定在這一次仔細地記住。
“意思是徹底離開這里,以后就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
“我要去東京投考第一高等院校,以后或許還會去歐洲留學。總之,我在這里沒有留下去的理由,以后也不會再回來……可能,絕對不會再回到這里。”說完這些話,逸成咬緊牙關。
逸成認定自己離開了這片土地后,他再也不會找到安穩(wěn)的故鄉(xiāng)。可他一定要離開。非得離開不可。否則就無法繼續(xù)逃避這份愧疚,獲得內心虛假的平靜。
鴉枝用漆黑的眼睛凝視著他,認真、專注、漫長,仿佛隔著一層黑夜或是月色與世間的距離。鴉枝的眼睛明明依然如此誠摯純粹,逸成卻已讀不出他的感覺。逸成幾乎要害怕地顫抖起來。在一陣恍如雨幕般模糊的沉默后,鴉枝偏了偏頭,語氣中沒有責怪也沒有憤怒,“東京……是很遠的地方吧?如果飛的話,要多久?”
“不——鴉枝!”逸成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幾乎是喊道,“鴉枝!我要走了,再也不見你了!是再也不和你見面了的意思……啊,對不起、我……”
他低下頭,視野里混進雨水。被牙齒使勁咬破的內頰散發(fā)出血腥味,潤濕了干燥刺痛的喉嚨。他繼續(xù)說下去,“鴉枝,你不用來找我,你也不用想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在那之后我會化為灰燼,而你只需要繼續(xù)生活在這里,忘掉我就好了。”
“可是……”
不想再聽了。不能再聽了。不能再繼續(xù)聽到鴉枝的聲音。
逸成一把推開鴉枝,轉身跑下山去。他笨拙地穿過阻礙他前行的雜草,他再也沒有了曾經與山的默契。但這一回他只要逃開,不需開拓也不需前行,哪怕雙目發(fā)黑、頭暈腦脹,身體也會自行滑落,永遠地逃開。逃避這種做法畢竟太輕松了。
鴉枝呆呆地站在柿子樹下。
鴉枝透過雨水和樹叢看著對方倉皇離去的背影,仿佛在頃刻間變成了茫然纖弱的孩童。 如果現在追上去,對方一定會厭惡自己吧——鴉枝握緊懷中的一截柿枝。
鴉枝望著青年曾數次離去但也曾必定歸來的方向。
“……可是我還沒有學會……可是我還沒有把它還給你。”
拾.
靜謐的黃昏。
傍晚的余暉穿透斜起的紙窗,照射進一間擺放有書籍與寫字臺的房間。地板中央放了一只矮幾,幾上置有兩杯茶水。主客相對而坐,相對無言。
兩人都未飲茶,矮幾的存在似乎單是為了隔開對坐的距離。
逸成背窗而坐,昔日的友人則被紅光染成同樣凄艷的顏色。白衣少年端坐著,纖薄如紙繪之物。
“鴉枝,果然很美呀。”逸成率先開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并不真誠的笑意中微微顫抖。
對方露出不解的神色。
自己尚且認得這個神情的意思——逸成不覺真的露出了一絲笑容。
“我大概以前一直不好意思說吧?鴉枝很美。鴉枝有一種特別的美感,那時的我非常喜歡。很遺憾,那時候沒有告訴鴉枝。”
逸成的心情無端好起來,他不在乎接下來的對話了。仿佛說出了最重要的事情一般,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松。或許會被罵吧,逸成想。但鴉枝是不會懂得如何責罵他的。
在開頭說了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話,之后只好再由沉默續(xù)接。
鴉枝看上去是一個二十五左右的青年,而曾經認定自己活不過三十歲的逸成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再度看到那雙漆黑溫順如鳥雀一般的眼睛,逸成心中涌起難言的感慨。于是他竟只會說奇怪的話了,并且只會說實話了。
片刻后,鴉枝靜靜地開口。出口就是道歉:“抱歉,我來見你了。另外,我曾經答應與你一同長大,但是沒有做到。”鴉枝說著,低下頭。
逸成的無言轉為愕然。
他苦笑起來,“不……”
出乎意料,鴉枝這次繼續(xù)說了下去,“在你走了以后,我繼續(xù)依照約定成長了十年。可是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覺得不想再長大了。我已經分不清楚時間,掐指算著柿樹結果的次數,然而終于混亂起來。甚至突然害怕逸成你是不是已經死掉了。所以我忍不住不再改變,后來忍不住來找你了。我希望你原諒我。”
可是這談何原諒不原諒啊。
一直是從未犯錯的鴉枝在道歉,而逸成總是晚了一步。逸成總是趕不上道歉的時刻,正如鴉枝每一次的自我譴責,總是與他有著差錯。
“怎么過來的?”他低聲問。
“飛。”鴉枝動了動右手。
斜陽映出鴉枝的影子。在交錯的枝影上,疊著鴉枝的身影,揮舞的右手是一扇鳥翅。
“……怎么找到我的?”
“聞到的。”
“很辛苦吧。”逸成微微地看著鴉枝笑了。
鴉枝搖了搖頭,“能找你。你又不責怪我,我很高興。”
“高興……”
鴉枝點點頭。
鴉枝又說,“因為你好像不喜歡我給你帶柿子,我就沒有帶。柿樹每一年都結很好的果子,除了有一年旱災有兩年多雨……不過這次我來找你,所以后面的果子可能會被烏鴉……”
他就像是許久未見的母親般格外的喋喋不休,如若逸成不知道鴉枝并不喜歡說話,恐怕都會因為感到關切而開心起來了。可他更在心里覺出了淡淡的傷痛。
“那是騙你的呀,鴉枝。”
青年一下頓住了,問道,“什么是騙我的?”
“不喜歡你帶柿子來什么的。”逸成回答。
“為什么?”
“……不知道。”
鴉枝若有所思地認可了,“是啊,你以前也說過‘不知道’。我不小心忘記了,真是抱歉。”
“……那也是騙你的。”
鴉枝呆住不動了。
“那時候說‘不知道’是假的。”逸成的口氣越發(fā)像是個調皮的孩子,眼神則悲戚起來,“那時候有很多話都是傻話,我那樣對鴉枝說了,簡直是混蛋。”
然而鴉枝是絕不會接受他的道歉的,鴉枝從不認為逸成有錯。鴉枝實在是太溫柔了,他匆忙搖頭想否認逸成的話。
逸成打斷他,猶如傾訴般一口氣說道,“因為我太混蛋了、太愚蠢了,所以沒有顏面再見鴉枝。我現在也依舊是這樣認為。可是我那時的告別或許讓鴉枝感到難過了,這么一想我簡直連混蛋也不如!我雖然不再見你,但是那絕不和鴉枝有什么關系,如果有,也是因為我不值得你與之交往,鴉枝,你從來沒有錯。”
鴉枝聽不懂這席話。
但是鴉枝很溫柔。他的神情既是憂傷難過,又像是在微笑。
“所以……你并不討厭見到我?”他低著頭這樣問。
“是啊!”逸成閉緊了眼睛回答,“絕不討厭。”
——是慶幸,是欣喜,是翻涌而上的喜悅,是那樣的情感才對。
“那真好,那真好……逸成,那真是太好了……”聽了他的話,鴉枝不斷低聲喃喃著。他在陽光已無一絲亮色的黑暗中不斷低語,仿佛念誦著充斥肺腑的咒文。逸成在鴉枝那愉快的低喃中不住地顫抖起來,咬緊牙關忍住自己想要慟哭流涕的酸楚。
然后是一片與黑暗并行的沉寂。
心愿已了。所有的對白都已經結束,最后還能說出口的就只有永久的道別。因此逸成說不出一句話。
他們之間再無法產生相融的話語,他與他就此徹底割離。在這個秋日的傍晚之后,在夜晚。
“我來點燈吧。”
逸成扶起自己顫抖不止的身體,從旁邊的書桌上拿來一盞煤油燈。
鴉枝靜坐著,在燈火的照映下恍如鬼魅一般,巨大的翅羽的影子隨火光在墻壁上搖曳。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火苗,又抬頭靜靜地看向逸成。
“我是來歸還一件東西的。”
這么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條樹枝,遞給逸成。
逸成沒有接過那條樹枝。
干枯的枝條在燈光下沉默,枯澀的表皮間夾雜著縷縷深色的苔痕。這條枯枝彎折的弧度是那樣美,那樣令人感到熟悉。逸成一時難以呼吸。
鴉枝把柿枝放在矮幾上,然后站了起來。
那只美麗的妖怪走到窗前,在凜冽的夜風中振動雙翅,很快消失在了凄冷月色所無法照亮的黑暗中。
“你一直沒有學會盤頭發(fā)嗎?……”逸成始終沒有轉頭看一眼,他癡癡地望著那根枝條。柿枝如一條有形的影子,在矮幾的桌面上凸顯浮現。他用手拿起那根枝條,自言自語道,“你可以把它扔掉的呀,鴉枝。這只是……你不需要把它……”
逸成忽然無言。
干枯的表皮被摩搓剝落后,逸成看清了他原本以為是苔痕的東西——那是在火光下不斷閃爍的、冰涼沉重的翠綠的玉石。
枯枝在懷中化為玉石,而那枚曾經青澀明朗的果實卻早已干枯并粉碎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