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人告別的時候,還是得用力一點,因為你多說一句, 說不定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弄不好就是最后一眼。”
收到我媽的微信時,我正坐在大學寢室的小床上,單曲循環著任和的「外婆」,看著FancyDays上的日期發呆。
媽說,時間過的可真快。
離今年高考還有半個月。
參加過高考的人都知道,半個月的時間有多緊張。高三教學區貼出了各種各樣的標語,每個班在晚自習上課前都會大聲朗讀著自己班的口號,班主任和各科任老師也總是期盼著我們能再多問一道題能再多記幾個單詞知識點。
可我在去年的今天,在我還有半個月高考的時候,永遠地,失去了這輩子最愛我的外婆。
我爸以前說,自己和親人之間其實有個微妙的磁場,自己的親人發生了什么,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有感應的。
我不信,笑我爸太迷信。
一年前的今天,是個星期一。清晨的時候開始下雨。七點過到學校開始,我的右眼皮就開始間歇性的跳動。高三以來胃口一直很好的我,那天破天荒的沒有食欲。我跟小伙伴說,我今天可能會出什么事吧,運氣這么背。小伙伴說嗨呀哪來的話,一定是氣候變化引起的腸胃不適。
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出事的不是我,是我的外婆。
晚上放學走出校門,我很意外地發現我爸沒斜靠在車門上,拿著一杯熱豆漿等我。我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我爸也沒有回過頭來看我,對我說「你出來了呀」。
昏黃的路燈下,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爸衣袖上的黑紗。
他終于轉過頭,紅著眼,帶著淚痕和哭腔,「婆婆今天早上走了,我們去殯儀館看看她吧?!?/p>
我沒說話。一路上我都在擦眼淚,我爸就像是壞掉的錄音機一樣,只是機械地重復著三個字,「別哭了」,自己卻也忍不住揮淚如雨。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星期天下了晚自習之后,沒有堅持去醫院看看外婆。我最后見外婆的時間,是在星期六晚上。直到外婆生前的最后一天,我都沒能再看她一眼。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水晶棺很小,花簇中的外婆顯得更小。一天的時間,她的臉凹了更多下去,臉色卻是比我最后一次見她還要好。我多希望那不是入殮師的功勞,而是外婆真真正正的氣色。
她輕輕閉著眼,嘴唇卻是緊緊抿著。
是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又強迫自己沒有說出來嗎?
媽說,你看啊,婆婆是不是就像睡著了一樣。
我不敢再看,只是抱著我媽,哭到頭疼。
那天晚上我是和媽一起睡的,聽媽講了好多好多外婆的事,我知道的,以及更多我不知道的。
第二天再看到外婆,她的嘴巴張開了,就好像,她又一次地張開嘴吸了一口氣一樣。
她的五官還是我記憶中的那樣,可她的肌膚卻再也沒有了溫度。
“曾經你是我眼中的大樹/曾經你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只會伸出雙手向你索取/讓皺紋爬滿你的皮膚”
從我有記憶開始,外婆搬了三次家。
我幼兒園的時候,外婆住在市場附近。她在市場上有一方小攤位,賣些香料之類的。我還記得那個攤位的位置,市場西門進去右轉第一個就是,外婆總是變忙著稱重邊抬頭對我說句,「嘿,你又來啦?!?/p>
擺攤不是為了賺錢,退休金足夠她和外公生活,她卻不甘于每天跳舞散步遛鳥的生活,要給自己找些什么事情做。
我最喜歡的就是外婆那幾把大小不一的秤,那是孩提時代的我眼中最為神奇的東西之一。一個小木桿,一個小盤子,一個小鐵塊兒,再加上外婆精準的估計,三兩下就能把辣椒面兒什么的稱好,遞到客人手里。
哦對了,寒暑假閑暇的時候,我會看著她認真地坐在縫紉機前,手腳飛轉,一塊由我舊衣服改做的小毯子就誕生了。縫紉機閑置的時候,蓋上藍色絲絨布,就成了我的小書桌。我也總是趁外婆不在的時候,學著她的樣子,腳飛快的踩著。
上了小學之后,外公外婆到我家來和我們住了一段時間。
我對那幾年印象最深的就是,上學的路上,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看著外婆孱弱的后背,風雨無阻。
那些日子,早晚飯都是外婆做,我課后作業的語文聽寫也基本上是交給了外婆。她曾是小學語文老師,可是幾十年的川普依然改不過來。同樣改不過來的,還有她幾十年的生活習慣。為此,我吼過她,向她扔過書,可她從來就沒給我懟回來過。
那個時候,如果我能知道我會相對過早的失去外婆,我還會那樣對她嗎?
小學六年級,外婆在我小學附近租了一個小屋子。一樓,背光,陰暗潮濕的小屋子。我在學校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折了腳,她攙著我去醫院做各種檢查和治療。那時候她的身體質量已經開始下滑了,可我們都沒有在意而已。
初一,外婆在我的初中附近買了房。這是她在世時最后一次搬家。
她提著并不多的東西出門的時候,我拉住她,鞠了一躬。我說,婆婆,這幾年來謝謝你,也對不起。
她說,你不要再吼我就好了。
我欠她的,何止那一個鞠躬。
初中時,我的體質也直線下滑。我去住院之前,外婆她自己也還是個病人啊,可她還是害怕學校的伙食滿足不了我的營養需求,手上還留著針管,就提著保溫飯盒在教室外在秋風中等著我下課。接過飯盒的時候我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外婆一下就急了,連忙安慰我說千萬別哭啊,你會好起來的,千萬別怕啊。
她哪知道,我擔心的根本就不是我自己啊。
中考完之后,我做了個小手術。沒拆繃帶的時候,我教外婆用手機拍照。
她看了看照片,說,我怎么都這么老了,我坐公交車的時候都有小孩子給我讓座了。
「可我不想老啊?!?/p>
回頭想想,外婆對我多好啊,她教我系蝴蝶結,教我炒蛋炒飯,給我做冰粉和涼面,在夏天的夜晚給我扇扇子,就算渾身插滿管子也想著要回家給我熬藥……
再仔細想想,她對誰又不好啊,不放心家政公司的服務就自己收拾家里的衛生,總是邊罵著外公邊把一切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給自己的兒女子孫。
我媽說,婆婆光顧著愛我們去了,沒有好好愛自己。
我寧肯外婆,少愛我們一點,把自己照顧的好一點,我也不至于現在邊回憶邊擦屏幕上的眼淚。
“我已經長大了不哭了會飛了/不再留戀你溫暖的懷抱了/可你卻彎了腰駝了背白了發/回憶過去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已經堅強了懂事了會愛了/不再需要你每天都呵護了/可你的眼花了耳背了沒了牙/我該用什么將你報答”
初三的時候,外公腸癌住院,所幸術后直到現在也沒再復發。
可誰又會想到,在我高一時,外婆也被診斷出了腸癌。直到她走了我媽才告訴我,那時她已中晚期。
我寫了篇作文,關于外婆,得了市獎。這種榮譽,我卻一直沒有告訴她。她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吐槽我寫她,卻又不會掩飾住臉上的興奮。
診斷下來了,外婆住了院,做了第一次手術。之后,她說自己身體好著呢,可誰又會想到,她只是一直瞞著我們她的疼痛。等我們發現時,她早已并入膏肓。
高二的暑假,在我爸媽的苦苦哀求下,省級醫院最終收了外婆,做了第二次手術。
在急診科的時候,我去看過外婆一次。護士給她扎針的時候,她疼的直說,你們讓我走吧,給我痛快。我握著她的手,她凝望著我,眼神復雜。后來爸媽帶著醫生過來的時候,外婆坐在床上,雙手合十,懇求著,醫生,我求求你,救救我吧。
聽說手術艱難,卻也算是成功。在重癥監護室里,外婆拉著我的手說,我們一起加油,等我出院了,我給你熬五紅湯。
沒想到一語成讖。
外婆再也沒有力氣給我煲湯了。
從省級醫院出院后,外婆堅持要在家里住。我們總是督促著她去醫院做復查,她卻總是一拖再拖。最終結果就是,癌細胞再一次復發了。
其實一個晚期病人,又有什么辦法將她留住?手術只是一個延緩死刑的手段罷了。
外婆是個很犟很愛面子的人,她不愿意別人知道自己活的有多艱難。她瞞著我們,自己一個人去做了兩次白內障手術。就連最后的癌癥。包括她老家那邊的親戚,都不清楚她的病情。
2016年的春節,我媽背著外婆,告訴了外婆的老同事們外婆的病情。
在外婆家門口的一家羊肉店里,我見到了那些老奶奶們。她們都安慰著外婆,卻在轉身的時候偷偷擦著眼淚。分別的時候她們互相擁抱了很久,然后我聽到一個奶奶輕輕地說,這次分開,怕是就再也聚不齊了。
節后,我舅舅的兒子,我的表哥,將自己的婚禮提前了。這是外婆一生中,最后一件開心事了吧。
之后我忙著應付高考,陪伴外婆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去看她,她都會比上一次更加消瘦一點,能吃進的東西也是越來越少。
她還是喜歡緊緊攥著我的手,說著,我們一起加油啊。
我就只能把眼淚使勁憋回去,說,那我們說好了啊,誰都不能反悔。
五月初,她把我給她買的手鏈還給了我。她說,我可能看不到你上大學了。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我最后一次見到外婆。我在醫院門口的小商店里買了瓶冰鎮六個檸檬,拉了一天肚子。
五月二十三日,星期一,我剛到學校沒多久,七點四十三分,外婆在我爸的臂彎中合上了眼。
最終,沒能守住約定的竟是她。
要強的外婆,在死神面前,最終還是屈服了。
“現在常常不在你身邊/卻總是將你掛念/一生都還不了你的愛/有你的地方才是我家”
我發了條朋友圈,「有些人坐飛機高鐵汽車就能見到,有些人卻要坐時光機才能見到。」
我覺得,死亡還真是一個玄乎的東西啊。你明明知道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卻總感覺她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她還好好地生活在某個地方,等著你再回去抱抱她。
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印刻在你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后來她化作繁星,化作人潮,化作所有我目光所及,告訴我,她會一直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