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該不止一個人感嘆過元陽梯田帶給ta的震撼了,但又極少有人能準(zhǔn)確地說清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震撼和為何會如此震撼。在這樣雄壯的美的面前,我們難免感覺人類語言詞庫的貧乏,也可能是自己的貧乏,你搜腸刮肚,仍舊詞窮失語,描述無力,實在找不到有什么合適的語辭可以精準(zhǔn)的形容你當(dāng)時所見的景象,以及所受的震撼。
于是,諸如“你無法用言語描述來描述那樣的美”這樣的詞句常常出現(xiàn)在各種關(guān)于元陽的游記、文章中。以致于當(dāng)我們某天突然需要向一位朋友介紹這個地方時,除了震撼,竟找不到其他更多的詞了。它讓你感受了言語的無力。
初見元陽時,我也是如此。
然而我并不是一開始就震撼的,原因是我并沒有帶著震撼的預(yù)期而去,或者說,我其實心底里還有幾分想去驗證的想法。可能因為自己本身就是云南人的緣故,我對于那些被盛傳認為是如何震撼神奇的景觀,總有幾分天然警惕和懷疑。在這些年旅游宣傳熱潮的輪番轟炸下,更是不太敢相信有哪一個地方真的會有多震撼。對自己熟悉的云南山水就更是如此了,何況還是梯田。
像我們這樣從小就在田地里長大的山里農(nóng)村娃,自小爬的就是高海拔的山,赤腳跑的都是半山的地,很難覺得梯田能有什么震撼的。心想,大概是人們沒怎么見過吧。
也因為并不好奇的緣故吧,作為一個云南人,其實我知道元陽并不比外地人早很多。實事求是地講,我知道元陽并萌動去這個地方的想法甚至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做旅游的緣故。
應(yīng)該說,在云南琳瑯滿目的眾多知名景區(qū)中,元陽并不算出名。它2013年才剛剛通過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申請。而此時,已然是一個世界遺產(chǎn)、吉尼斯記錄滿天飛、遍地跑的世界了。早不再稀奇,也難再成為大眾趨之若鶩的噱頭。大約也就是本地新聞上稍微報道了那么幾日,就消沉下去了。所以,它沒占到什么便宜。
除了知名景點很多之外,云南旅游還有一個特點,能夠擁有回頭客和持續(xù)好口碑的,不多見。我們往往聽說許多外地心懷真誠的游客到了香格里拉如何被藏族導(dǎo)游強制購物、如何感受到當(dāng)?shù)厝瞬辉俅緲悖约暗酱罄碓鯓尤藬D、感慨麗江過于商業(yè)化、抱怨西雙版納太沒特色。總之,不滿的很多,滿意的很少。由此所帶來就是云南旅游界自嘲的一句話:不到云南,終生遺憾;到了云南,遺憾終生。
然而,元陽卻是個例外。通觀網(wǎng)絡(luò),我們幾乎找不到任何一條有關(guān)元陽的抱怨和負面評價。它在游客的口碑中近乎于是一個零差評的狀態(tài)!這對任何景點而言,都是極罕見的。尤其是中國的景點。
這當(dāng)然跟很多因素有關(guān),比如它還不夠知名,開發(fā)開放的時間也較晚等等。但不可否認,其中極其重要的一個,就是人民,當(dāng)?shù)氐娜嗣瘛?/p>
這里我當(dāng)然無意通過對比刻意去貶低其他的民族,以拔高我想描述的。各類歌頌少數(shù)民族人民勤勞勇敢、善良淳樸、能歌善舞的文字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這樣標(biāo)簽化的刻板印象,已經(jīng)讓我們乏味得失去了關(guān)注各個不同民族背后的真實個性和獨特面貌了。一提起他們,仿佛都是這個樣子,全部都是這些特征。有的時候,甚至連詞匯的順序都不變。
我一直認為,這樣臉譜化的描述是犯罪的。我們不應(yīng)該用我們所持的價值觀,想當(dāng)然地認定一些我們自以為是美好品質(zhì)的東西,然后按圖索驥的進行我們所認為正確的歌頌,而抹殺了每個民族本真的豐富性。這是宣傳對事實的懶惰。
無所謂好壞,但誠實地說,我感受到的其他民族完全不是描述的那個樣子。哈尼人也一樣。
在云南的各個少數(shù)民族中,應(yīng)該說,哈尼族并不顯眼。他們肯定不屬于被知道得較多那一撥的。盡管有一個以他們?yōu)橹鞯淖灾沃荩覀兛梢灾溃绻阏f紅河州,大概所有人都會知道;而如果你說哈尼族,知道的人可能至少減少一半。因為被各種宣傳報道的還不算太多,所以他們受到的關(guān)注也還較少。這也使得他們暫未受臉譜化太重的毒害,使得我們可以有機會在他們被臉譜化之前,形成我們自己的認知。
我這里想要說的,就是我自己的真實印象。
我對元陽的最初印象來自于偶然看到的一幅攝影作品——《梯田》。
2013年春,在沙溪古鎮(zhèn)的客棧里,無聊翻看《LonelyPlanet-云南》,被一張?zhí)貏e的照片吸引。照片中滿幅富有詩意的曲線,夕陽灑在水面上,泛起粼粼金光,線條上幾個黑黑的人影,扛著農(nóng)具,邁著滿足的步伐,前面便是他們的家。
沒過多久,我便慕名而去,想一探究竟。
汽車在蜿蜒坎坷的山路上行駛,空氣越來越清新,聽著彝族歌手瓦其依合的《山風(fēng)一樣自由》,一路的所見所感和我駕駛的工業(yè)時代產(chǎn)物格格不入。
老虎嘴是我到的第一個正規(guī)的“梯田景點”,據(jù)稱這里是整個元陽最壯觀的梯田之一(實事證明,確實如此)。到達時正好趕上日落,太陽離對面的山頭已經(jīng)很近,晚霞漸漸出現(xiàn)。觀景臺架滿了長槍短炮,每個人都死守著自己的“領(lǐng)地”,不敢挪動半步,生怕失去好機位,錯過記錄這美好瞬間的機會。幾乎所有人都在快速的按動著快門,伴隨著感慨和驚嘆。我也扛著相機,擠上前去。
看到她時,整個人呆住了幾秒,竟忘了按動快門。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與嘆服。
確實,正如前面所說。此時,我也一樣詞窮。要說形容此景,可用“雄偉壯闊”、“氣勢磅礴”、“美不勝收”等通俗詞匯,亦可用略帶文藝氣息的“原生態(tài)”、“大地的雕塑”、“勞動人民智慧結(jié)晶”等。但要說此情,恐怕真的沒有幾個詞能準(zhǔn)確的表述出來,倒不如用通俗白話“當(dāng)時心里只有興奮與激動,這就是我要找的畫面,亦或遠超出我的期待”形容來得實在、真實。
晚上我不愿離開這里,沒有選擇縣城的現(xiàn)代酒店,而是選擇在村子里的客棧住下。這是離日出點最近的一個村子,步行只需要幾分鐘便可到達最佳的觀日出點。村子是一個傳統(tǒng)的哈尼村寨,周圍被梯田環(huán)繞,房子幾乎都是哈尼族特有的建筑——“蘑菇房”。這種房子一般用石頭和泥土堆砌而成,房頂以稻草覆蓋,分上中下三層,底層用來放農(nóng)具和關(guān)牲口,中層隔出幾個小小的房間用來住人,頂層則用來存放糧食。
選擇了一家梯田邊的客棧,客棧老板是一對來自廣東的中年夫婦,操著一口濃重的廣東腔。他家是這里最早的一家客棧,因為夫妻兩都喜歡旅游,8年前來到這里便不愿再走,就在此開了客棧,一直到現(xiàn)在。客棧晚上很熱鬧,租客們會聚集到一起,在院子里看著晴空中的繁星,聽著田里各種蟲鳴,喝茶聊天。能聽到蹩腳的“中式英語”、“西式漢語”和陣陣笑聲,每個人看起來都無比幸福。
早上興奮的起了個大早,為了邂逅美麗的日出和夢幻的云海。我的運氣極好,遇到了當(dāng)?shù)厝丝谥械摹皟赡陙碜蠲廊粘觥薄L栠€未露臉,霞光透過一塊塊棉花團狀的云朵,散落在灌滿水的梯田間。云海也出來湊熱鬧,從山腳低洼處往上趕,隨著風(fēng)的律動,時而涌進,時而回旋。梯田和村莊投進云霧的懷抱,時隱時現(xiàn),宛若神話中的仙居神田。直到太陽高照,色彩消逝殆盡,都不愿離去。
那天,我放棄使用汽車,選擇徒步穿越梯田,想通過腳與田埂的親密接觸,來感受哈尼人的原生態(tài)幸福。
看到了各式各樣的美麗梯田,有藍色的、紅藍相間的,也有水墨畫般的。穿過大大小小的哈尼村寨,遇到不善言辭只會微笑的哈尼人和唱著不知名的民族兒歌穿過田間回家的孩子……梯田處處不同,但有一樣卻處處如此——梯田里彎腰的哈尼人。
于是,我知道了我為什么如此震撼,也找到了可以形容我這種震撼的詞匯:不是別的,是人類的勤勞,是勞動的力量讓我震撼。目睹這史詩般的梯田,讓你仿佛撞見了千百年來歷代哈尼人的耕作,撞見了人類生生不息的生命熱情,那種為了繁衍生長而頑強堅毅的勇氣。這是一幅收納了人類農(nóng)耕時期全部精神力量的作品。它以它的雄壯,直接而又包容地撞擊了你,讓你見識到原來勞動的印記是如此神圣,可以如此的壯美。這是一種勞動的美學(xué)、是一種力的展現(xiàn),它像你證明著耕作開墾所展現(xiàn)出來的人類力量原來如此無垠和博大。
這真是一個有歷史感的民族。我在其他的地方、其他民族的身上確乎沒有看到這一點。我見過許多梯田,也見過很多勞動的圖景。那上面,也可以看到辛勞、見到勤勉。但是唯獨見不到這樣的精細、整齊、壯闊和持久。從中你可見這個民族的人,乃是天生的生活美學(xué)家。他們哪里是在種植、又哪里只是希圖收獲糧食而已。他們的耕作,就像在創(chuàng)作。他們愛護梯田,就像愛護畫板一般。而梯田,就是他們的作品。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的顏色。
我絕然地認為,這絕不是普通的耕作。你見過如此細心呵護農(nóng)田,竟至于到了在意它的美感這地步的農(nóng)夫嗎?我感覺到,他們在享受勞動。他們的勞動,不是一種奔著結(jié)果的完成,一種不得已的疲憊。如若這樣,它何以如此紋理清晰的連片、壯闊,且千年一日的延續(xù)?這是一種民族性,一種自然賦予的,與土地共生的民族性格。
梯田之外,我也看到了周圍的山水。這里雖說已經(jīng)是開發(fā)的景區(qū),然而除了專門修過的道路,以及被政府要求了正在裝點的房屋,你覺察不到更多景區(qū)的痕跡。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沒有中國景區(qū)所常見的生態(tài)破壞,毀林開荒,私蓋亂建。也許是它暫時還沒有。但這樣的遺跡,說明著在被打擾以前,這里居住的是一群熱愛自然的祖先。對于一個生活在高山之上的民族,生存完全依賴對這山水的開發(fā),而他們還能保持著節(jié)制和傳承著對山水的敬重。這是一種令人肅仰的文化。
這樣的文化下,也孕育了粗樸淳香的美食。我還未曾去探解哈尼人曾經(jīng)的政治制度和宗族文化,但從他們最好的美食中,我感受到的一種勞動人民最粗樸的氣質(zhì):平等、簡練,取自自然。他們的美食一定是用最新鮮原生態(tài)的食材,不加太多雕琢的混合和烹飪,讓你品嘗到最自然的味道。而酒也是粗獷的,甚至于可以感覺出糧食的味道。我猜測,這個民族的曾經(jīng),應(yīng)該是極為團結(jié)友愛,沒有太多等級的。我喜歡這樣的民族,喜歡他們這樣詩意的田園氣質(zhì),以及他們對于勞動的態(tài)度。
從他們身上,我真切的感受到了勞動的美好,乃是人類千百年習(xí)獲的最寶貴的美德。我們無法估量勞動對于人類品性的改造做出了多大貢獻,難以測量有多少生活的美學(xué)、生命的美學(xué)從中誕生。或者,人類是否就是在勞動中學(xué)會了美?因為,勞動本身就是一種美。
勤勞的人是幸福的,他們應(yīng)該得到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