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說,遇見我的時候他正在舉辦人生中的第一場演唱會。
那時候我大概三、四歲梳著兩條馬尾辮,張口閉口都是“哥哥你好”、“哥哥別走”。
雖然我對此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但憑他那蹭光瓦亮的大腦門,我就不可能那么沒眼力見兒,老林急了,“你這孩子怎么就不信人呢?”
我冷哼了一聲,指著雜志上模特的發(fā)型說:“老林,我要染這個頭發(fā)。”
大多數(shù)的父親聽見十五歲的女兒這樣說必然會皺起眉頭,而老林可謂是將文藝青年的不靠譜精神進行到底,瞟了一眼說:“隨你。”
當然,像老林這種不靠譜的畢竟還是少數(shù)。
開學的那天,所有人都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我,班主任更是眉頭緊鎖,招手讓老林進了她的辦公室,把我留在了門外,隱隱能聽見“不良少女”、“學校聲譽”等對于學生來說可被譽為判為死刑的字眼。
另一側傳來關門聲,一個留著紅頭發(fā)穿著黑色寬松體恤的少年走了出來,他罵罵咧咧地揉了揉頭發(fā),抬頭看見我的剎那,與我異口同聲的說出了對彼此風格的欣賞與贊許。
“我靠,真酷。”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見蕭楠。
他走近我,“嘿,我叫蕭楠,你呢?”
我說:“我叫大美女。”
他大笑起來:“你怎么這么沒自知之明?”
這時辦公室的門猛地打開,老林抓著我的手臂說:“大姐,染頭發(fā)怎么了?誰沒年輕過?誰的青春不張揚?你們這些人怎么這么迂腐。”
“真酷。”蕭楠目瞪口呆地豎起了大拇指。
“我迂腐?”班主任顯然是被老林氣得不輕, “行,我就問你染不染?不染就別讀書,學生就該有個學生樣!”
“染,怎么不染?”老林吼道:“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對這個迂腐的社會妥協(xié)了!”
說完,他拉著我往樓梯口走,“林曉曉,你要知道你是自由的,只是暫時被約束進了現(xiàn)實這個牢籠,沒關系,你在我心中還是那個最酷的美少女。”
我認識老林這么多年,鮮有這般灌輸心靈雞湯之時,感動的熱淚盈眶,“有你這番話就夠了。”
然而當我看見一頭黑發(fā)的自己忍不住嘆息。
老林說:“沒事,最近幾年我也開不了演唱會了,那個師傅,麻煩給我剪個寸頭。”
天知道三十六歲的老林有多寶貝他那一頭風騷的大波浪,他常說不留大波浪的文藝青年都不是好青年。
老林為了安撫我,竟愿意成為他口中最瞧不起的普通人。
我握住他的手:“你把頭發(fā)剪了之后,臉看起來更大了。”
“果然就撿回來的閨女就是沒自己生的貼心,林曉曉,我把你丟回去行嗎?”
我搖了搖頭,“不行,以你的基因,哪能再生出一個像我這么漂亮的閨女,這不是為日后的廣大青年增添擇偶煩惱嗎?”
就這樣在夏末未末的季節(jié),老林和我,都變成了以前最瞧不起的普通人,但感覺沒我想得那么糟。
2.
我的短發(fā)染黑之后,變成了標準的不能再標準的學生頭。
所幸,在這個世界上陪著我一起平凡的不止老林,還有蕭楠,他奪目的紅發(fā)鍍上了黑色,難看的校服規(guī)規(guī)矩矩地套在他的身上,在班上同學竊竊私語的時候,他沖我揚了揚頭。
他從最后一排站起來說:“來,大美女,坐這。”
鬧哄哄的教室頓時鴉雀無聲,眼神說不出的詭異,而對我來說,他就像一只長期行走在人類世界的野獸,突然遇見了同伴一樣,讓人欣喜。
正是這種認知,為我倆以后的榮辱與共奠定下了堅實的基礎。
好比第一次的期中考試,我和他便包攬了全年級的倒數(shù)一二名,他對此不以為然,“林曉曉,這道題你都做對了,真是厲害。”
我一度認為他在諷刺我,眼淚猛地就從我眼眶落了下來。
“你別哭啊。”他扯過衣服給我擦眼淚,“你老爸那么酷,他一定不會罵你的。”
我大點其頭,然而這個認知在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全部土崩瓦解,老林坐在沙發(fā)上給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喂葡萄。
我頓時怒火中燒,蕭楠連忙將我拉到一旁說:“干什么呢?沒看見你爸和你媽正在談戀愛嗎?”
我“呸”了他一口,“我沒媽!”
他恍然大悟,“那你就更應該支持你爸談黃昏戀了,你爸一個人把你帶這么大容易嗎?”
當然不容易,可是再不容易,我也不允許那么酷的老林找一個天天在跳廣場舞的大媽!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進去,蕭楠緊跟在我身后。
老林被我嚇得不輕,葡萄嗆得喉嚨里,咳嗽了半天才緩過氣來,“林曉曉,你今天回來的挺早。”
我冷哼了一聲,“哼,我從來都是這個時候回家的,只是今天某些人的時間過得慢而已。”
聰明如老林,一聽便聽出了我話中的諷刺,“你怎么說話的?”
我站起身吼道:“我沒不讓你找對象,可是你找一個廣場舞的大媽就是不對!這一點兒都不酷!”
3.
“林曉曉,林曉曉。”我從屋里跑出來,蕭楠在身后大喊道:“酷妹,酷妹。”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干什么?”
他笑了笑:“我請你吃東西。”
正值晚飯時間,拉面店里人很多,他拉著我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酷妹,你要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說:“行。”
起身往柜臺走去,此時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整座城市耀眼在一片彌紅燈光里,我看著不遠處的十字路口,突然心里有些難過。
“想什么呢?”蕭楠戳了戳我的額頭。
我搖了搖頭,沒敢告訴他自己正在為剛才的事情后悔,因為一點兒都不酷。
一會兒熱氣騰騰的拉面端了上來,他將碗里的所有排骨夾到我碗里,在氤氳的霧氣和淡淡的燈光中,眸光溫柔且溫暖。
“你猜你老爸在干什么嗎?”蕭楠抬頭問我,
我不以為然道:“吃飯喝酒看電視。”
“你有想過你老爸現(xiàn)在正在滿大街找你嗎?”他放下筷子,盯著我的眼睛道。
“不可能。”
蕭楠自是不信,吃完飯后,走到大院便聽見我家客廳里傳來電視機的聲音。
打開大門,老林正在啃雞爪,“我就知道你餓了準能回來,喲,小男朋友都帶回來了。”
蕭楠的臉連連擺手,一邊往門外退一邊說:“叔叔再見,下次有空再來看您,林曉曉,明天見。”
老林冷哼了一聲。
我湊近他說:“老林,我錯了。”
他斜睨著我問:“哪錯了?”
“我不應該阻止你找對象。”我盯著盤子里的鹵雞翅發(fā)誓道:“老林,下次你找一個愛聽鳳凰傳奇的,我都不鬧了。”
4.
他拿手在我后腦勺敲了一下,“呸!誰要找對象了?我要真想找對象,十年前我就找了,還能等到現(xiàn)在?”
“那我哪錯了?”
“我天天供你吃供你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你拉扯大,結果你倒好二話不說就鬧離家出走,林曉曉,你怎么就這么白眼狼呢?”
我自知理虧,起身往臥室走去,剛關上門,一個尖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林逸深,你是要造反了?三十六歲還不找對象!你難道還真想帶著那拖油瓶一輩子?”除了老林家那個不待見我的老太太還真沒人說得出口,“人家小張哪里不好了?你以為帶著人家的孩子,就能和人破鏡重圓了嗎?做夢!”
說完,一陣關門的悶響傳來。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老林依舊在啃雞爪,電視屏幕上幽藍的光透射在他不再年輕的臉上,我有些難過。
“老林,我對不住你。”
他看著電視頭也不回的說:“沒事,我不怪你。”
我掏出書包里皺巴巴的成績單遞給他,老林瞟了一眼,反手往桌子上一拍道:“林曉曉,你對得起我在你班主任面前受得那些委屈嗎?啊,你說說你這成績,是不是談戀愛導致的?不行,我得給你班主任反映一下。”
我抱住他的胳膊,“老林,你不是老說沒有早戀的青春是不正常的嗎?”
“像你這種成績的人配有青春嗎?”
5.
老林這個人從來是說到做到,星期一大清早便去班主任那里反映情況,我和蕭楠從同桌變成了牛郎織女,課桌間隔著幾條過道。
“酷妹,雖然我的人離你遠了,但我的心是和你在一起的。”蕭楠抬著課桌,聲音并茂的與我做最后的告別。
我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即使如此,我和蕭楠在課堂上和任課老師唱雙簧的毛病還是難改。
蕭楠便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平素那吊兒郎當?shù)纳倌辏瑥霓k公室出來之后,整個人氣質都變了,不僅如此,還主動和曾經(jīng)最看不起的學習委員做了朋友。
兩人可謂是形影不離,甚至連放學了之后都要在學校的附近的快餐店做完作業(yè)才回家,說沒感覺絕對是騙鬼,特別是在快餐廳買冰淇淋聽見那委員姑娘嬌嗔地罵蕭楠“小傻瓜”的時候。
我怒氣沖沖地沖過去,他同時抬起頭來,短暫的三秒鐘對視之后,我將冰淇淋遞給他,“吃不吃?”
他眨了眨眼睛,輕輕在冰淇淋上咬了一口。
瞬時,我的臉漲得通紅,“誰叫你這樣咬了!”
“不是你問我吃不吃嗎?”他一臉莫名其妙。
“要吃你就自己拿著啊!”我將冰淇淋塞到了他手里,他突然笑了起來。
“蕭楠。”委員姑娘黑著臉喊了一聲。
“馬上,馬上。”他重新低下了頭。
我轉身跑出餐廳,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窗外下起了傾盆大雨。
汽車行駛到家門口的站臺時,只見一個身姿清瘦的男子拿著一把傘立在漫天的大雨中。
我站在他的面前,眼淚猛地落了下來。
“老林,我失去蕭楠了,他嫌我笨。”不然他怎么會和學霸姑娘在一起呢?
此時我看不見老林的表情,他寬厚的手掌撫在我的頭頂, “傻姑娘,人生的絕大部分都是由失去組成的,但是沒關系,有失便有得,世界這么大,總有一個人覺得你笨的有些可愛。”
我抬起頭,似懂非懂地看著他說:“你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也失去過嗎?”
老林的目光投向遠方,仿佛透過漫天的雨水看見了很久以前,唇角微微上揚道:“當然。”
我心中的悲傷頓時得到了平衡,這么酷的老林都會被拒絕,更別說如此平庸的我,我哭著對老林說:“這是我聽過最好的心靈雞湯。”
6.
我和老林剛回到家,門外便傳來了敲門聲,打開門,是渾身濕透的蕭楠。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的女朋友舍得放你走了?”
“天地良心,我這顆紅星可是一心向著黨,一心向著你。”他三指合并,“班主任說,只要我考到班級前十名就繼續(xù)讓我倆做同桌。”
經(jīng)過老林牌雞湯灌溉和這一番解釋之后,我大氣凜然地揮了揮手說:“那你快回去復習吧。”
“不敢。”他斜睨著我道,“剛才有些人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得,我哪還有心思復習?”
屋檐下淡淡的燈光投射在他清俊的臉上,我看著他,心中莫名一陣悸動,與此同時,一道響雷在天邊炸響。
老林拿著鍋鏟走到客廳喊:“有話進來說,吃飯了。”
因為打雷的緣故,蕭楠吃過飯之后并沒有走,他趴在書桌上說:“你老爸真酷。”
我漫不經(jīng)心道:“那你也來給他當小孩吧。”
他沒有回答我,相反臉離我越來越近,我一只手撫上他的額頭:“你發(fā)燒了嗎?臉怎么這么紅?”
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林曉曉,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覺嗎?”
我歪著頭想了想,“應該是軟軟的,像吃QQ糖一樣。”
“不對,我覺得是吃棉花糖,甜甜的。”他否決道。
我自是不認,爭論不休之時,他突然站起身說:“什么感覺親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我尚未明白這句話的深意,他已經(jīng)俯身在我嘴上親了一下,兩秒鐘之后,他拿起書包奪門而出。
正在客廳看電視的老林疑惑地說:“這小子干什么跑這么快?”
我呆滯地回答道:“他親了我一下。”
“什么?”老林的聲音提高了八個度,穿著拖鞋追了出去。
我捂著撲通直跳的心臟喃喃自語道:“我就說是QQ糖。”
7.
不知不覺便到了期末考試,成績下來之后,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意味深長的說:“你們坐一塊可以,成績但凡有一點下降,你倆立刻換座位知道嗎?”
敢情我和蕭楠成了束縛彼此緊箍咒?走出辦公室,蕭楠倚靠在不遠處的墻壁上等我。
“她跟你說什么?”他走上前問道。
“你為什么非要和我同桌?”
他抿著唇。“你哪來這么多為什么?愛問為什么的女孩一點兒都不酷。”
我“哦”了一聲,“那我不問了。”
“以后再告訴你。”他扭過頭,沒有看我的眼睛。
“隨你。”
這一隨三年就過去了,最后的那個暑假,我?guī)еヂ犃艘粓隼狭值难莩獣?/p>
三十九歲的老林抱著電吉他站在聚光燈下高喊青春不朽,所有人都為之落淚,包括我。
蕭楠摟著我的胳膊,“你怎么這么傻?”
我將臉埋進他的胸口,“咱倆試著談個戀愛吧。”
他低頭吻了吻我的額頭,“好。”
于是這一試又是四年,從我與他相識的七年,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職,他和朋友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二十二歲生日那天,蕭楠說:“林曉曉,我什么時候能轉正?”
我想了想,“隨時。”
那時候的老林四十三歲,他剃一個大光頭,說要將搖滾做到八十歲。
老林說婚禮那天給我唱歌,可是婚禮的前一天他不見了,整整一個月沒有一點兒消息,我被嚇壞了,近乎絕望的時候,他從遙遠的南方給我打來的電話,叫我去見一個人。
對我而言,見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平安,我和蕭楠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飛奔到了老林所說的醫(yī)院。
他瘦了許多,看見我時唇角露出抱歉的笑意。
我的眼淚瞬時落了下來,“老林,你怎么舍得丟我一個人?”
他摟著我的肩膀走進一間病房,病床上躺著一個瘦得不成樣子的女人,老林握著她的手,“曉曉來了。”
那是我在老林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和平凡。
那女人睜開眼睛,極力地向我揮手,老林在我耳邊低語道:“癌癥晚期。”
“這是誰?”
“你媽,親媽。”
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老林從撿回來的孩子,我是被老林初戀送到家門口的孩子。
我終是明白林老太那句“你以為帶著人家的孩子,就能和人破鏡重圓了嗎?做夢!”的深意。
她說:“曉曉,你能原諒我嗎?”
“原諒你?你這么自私的人配得到原諒嗎?”
我拿起包奪門而出,守在門外的蕭楠拉住我,“如果你爸真的恨她,從一開始,他就不會收養(yǎng)你。”
蕭楠,你說得一切我都明白,可是你不知道,老林收養(yǎng)的時候如你我一般大小,還是一個連洗衣做飯都嫌累的主兒,自從有了我,他不僅學會了洗衣做飯,連他的夢想都不要了,甘愿留在故鄉(xiāng),經(jīng)營一家小酒吧,做一個業(yè)余的音樂愛好者。
8.
老林從南方回來的時候,北方的冬天正飄著雪,他喝了許多的酒,講年輕時候的愛過的一個姑娘,不,一個傳奇。
后來那傳奇嫁給了一個富商,但是沒幾年富商嫌她生不出兒子,又結了新歡,拋棄了她和她的女兒,凈身出戶的傳奇連照顧自己都是難題,更別說撫養(yǎng)一個孩子,于是她把女兒丟給了被自己的初戀。
這初戀正是老林。
老林望著漆黑的夜空笑,“她說,林逸深,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你一定會善待她的,對嗎?我想說,不僅是她,連你我也可以一并善待,可對于那時的我而言,她注定只能是一個傳奇。”
蕭楠問他,“那這么多年,你后悔嗎?”
老林搖了搖頭,“相反我很感激她,謝謝他在1995年的夏天把一個小天使放在了我家門口。”
我笑了起來,“如果沒有我,你應該會有更多的小天使。”
“我這基因哪能生出你這么可愛的小天使。”他大笑道:“你說,你結婚那天我唱什么歌好?李健的傳奇好不好?”
我和蕭楠也跟著他笑,不知不覺便笑出了淚,這個世界上有貪戀新歡忘了舊愛的我的生父,亦有連她和別人的孩子都愿意撫養(yǎng)的傻瓜林逸深,還有給我一個人做英雄的蕭楠。
我回頭看向蕭楠說:“蕭楠,那時候喜歡你的女生那么多,你怎么就偏偏認定我了呢?”
他說:“王八看綠豆看上眼了唄。”
老林再次大笑起來:“我說過,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會覺得你笨得有些可愛。”
我很想問老林,那你的總有一個人呢?可我清楚的知道,當你用盡所有的青春去愛過一個人之后,后來的人,終究還是后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