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興的繁華街道里,微醺的光從大面積的透明玻璃窗里透出來,映得酒吧招牌“紅月”兩個字都仿佛醉了一樣。不,真正醉了的是縮在吧臺后的一個陰影。酒很快入喉,他竟品不出酸甜苦辣咸,或許是因為他的真心早就死去了吧,這世界的喧囂滋味,早就在五年前就與他無關了。
“我失去她,已經整整五年了。”他打開他隨身攜帶的日記本——封面寫著《檢討書》,右下角是他的名字,“肖明”。日記本很薄,寫的內容也很少,大多數都是像現在這樣的醉話,筆跡很潦草,有的紙甚至已經被筆鋒劃破了,所以大多數是難以辨別內容的。持續不斷的淚水氤氳著筆端,“我沒有一天不在后悔……”慢慢地被洗去了,在紙上只殘留了一灘墨跡。
記憶不是紙上的墨水,有的總藏在腦海里,不會被時光洗去。就算被時光染色了,也不過是讓難忘的更加難忘而已——尤其是醉酒之后,也不管人們是不是愿意想起。肖明平躺在映著墻面金屬色的地板上,頭上的燈很像白天明晃晃的太陽。他想到了很多讓他痛苦的回憶,那些甜蜜中混合著苦澀的清香,讓他緊緊皺著眉頭,身子佝僂成熟透的蝦子,喉嚨干涸,嘴里卻呼出一口口的酒氣。一陣輕輕淺淺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似有若如地踩到他的心頭,他將耳朵貼近地面,辨別著,卻不愿睜開眼睛。終于聲音停止了,他可以好好睡一覺了。那雙白皙纖細的手將他的《檢討書》翻了幾番,最終陰影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好熟悉的香味,是野姜花!他滿足地嗅著,像大狗一樣在那個溫軟的懷里蹭了又蹭,“小紅……”他小聲依戀著,直到狗頭被一只小手來回地安撫著,才慢慢地安靜下來。
在這熟悉的懷抱里,他又夢到了那些被野姜花香圍繞的日子。
五月的天雖然還沒熱起來,但是空氣里已經開始有著盛夏的躁動了。太陽慢慢地從第一教學樓轉到籃球場后面,將眼神聚焦向一伙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生們。
“明哥,網吧,約不約?”板牙摟著小明的肩膀,親親熱熱地小聲問著。
肖明不漏痕跡地從滿是汗臭味的擁抱中躲開,安撫性地拍了拍板牙的肩頭,“下次吧,我要陪女朋友。”
等“明哥”的自行車穿過那條法國梧桐的小路,逐漸變得越來越小時,板牙才八卦地和田浩、黃毛他們湊成一堆,賤兮兮地問著:“小明和小紅還沒分?”
黃毛了然一笑,只是搖頭,“嘿,天天膩乎著。說好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真是屁話,都不帶我們玩了!”田浩忍下那股腐蝕著他內心的深深妒忌,擠到他倆中間,“沒了‘明哥’,還有‘浩哥’,走,浩哥帶你們飛!”
“團戰沒了‘明哥’,真慘……”板牙和黃毛一臉衰,直呼倒霉。田浩默默地熄滅了手頭的煙,又一臉憤怒地將煙頭踢到下水道里,“他們拼的是裝備,十個明哥都沒有用。”
“我也是忍不下這口悶氣,太孫子了。”黃毛將拳頭砸在了網吧的木門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門軸聲,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那怎么辦?我們又沒有多少錢跟他們拼裝備。”板牙的大門牙在路燈下閃著黃光。
“我來想辦法。”田浩又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后,直接將剩余的扔到了他們懷里。
在網吧后面的第五層樓里,肖明正在和女友孫昭紅玩著“互相投喂”的親昵游戲,直到桌面一片狼藉他們才笑著停止。大概戀愛的時候,不論多么簡單無聊的事情,只要兩個人一同去做,就會變得格外有趣。小紅去廚房洗刷著碗筷,躲著貼在她背后的那攤泥,笑嗔:“快出去,別蹭了,癢癢癢……”小明只是還像只黏人的大犬一樣,將狗頭不停地蹭著那節纖細的脖頸。小紅沒有放下手中的碗,笑著扭頭親了親狗頭,那頭大犬終于安靜下來,甚至還有點羞,愣了兩秒,才帶著蕩漾的笑容回到了客廳,刷起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我也考去保送你的大學,然后我們永遠都不分開,好不好?”小紅躺在小明的懷里,手中算著男朋友給她劃的題目,突然仰頭,認真地沖著他說了這么一句。肖明的內心從未如此充實滿足,“高考后,我們就見家長吧。”然后先訂婚,大學畢業后就結婚。小紅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一樣,嬌嬌地紅著臉,輕輕點了頭。
假如沒有后來的事情,或許時光未必會辜負了誓言。周一肖明被田浩拉到了墻角,“有個事兒,你得幫我。”
“說,咱的交情,不用兜著。”肖明咧嘴給了田浩一拳,還當他是幾年前跟在自己背后,口口聲聲“明哥長、明哥短”的瘦弱的“耗子”。
“我借了大黃的摩托應急。”田浩搓著手,困窘的臉上帶著矛盾的破釜沉舟,“還給車子噴了漆,倒手了。”大黃是他們的班主任和年級主任,是學校的元老級人物,騎的車子卻很老舊,倒手后并沒有賺幾個錢,全被田浩投在了游戲裝備里,即便如此,也是遠遠不夠。
肖明將自己手中的積蓄全給了田浩。他在實驗樓后的陰影處藏匿著,抽了整整一盒煙。很久沒有抽煙了,很久沒有打架了,很久沒有玩游戲了。他想到了原來的“明哥”時光,在那些日子里,他在別人眼里,說好聽些是“大哥”,說難聽一些,就是校園小混混而已。他只是想,從他那沉迷賭博的母親和屢次出軌的父親那里,討到一點點關注罷了。后來就放棄了,一是無趣,二是沒用——那茍延殘喘的家庭終于破裂了。“假如沒有小紅,我是怎么一個人渣呢?”肖明自我厭棄著,因為在聽到田浩說偷車時,他第一反應居然是,該怎么幫耗子瞞天過海,而不是替大黃——那待他如父如兄的長輩,有一絲一毫的不甘和憤怒。
他希望可以粉飾太平,所以打算先去贏了游戲約戰——不然可能會演變成現實約戰。“欠大黃的已經很多了,不差這一筆”他暗自發誓,“以后慢慢還。”
大黃并沒有給他還的時間和機會。在他們在網吧,大聲叫著“今天手好熱……”來慶祝勝利時,從門外進來了兩個民警。“田浩?”耗子惴惴地縮成一團,直用求助的眼神盯著他。
那個眼神一直像把利刃,準確地插在肖明的心臟里。黃毛和板牙先后被政教處盤問巡查,直到最后洗清嫌疑后都不敢再和別人說一句廢話。是肖明主動去的政教處。“這件事,是我主使的。耗子幫我賣車的時候,并不知道車是偷來的。”肖明站的筆直,對面的凳子上黃主任坐的四平八穩,煙頭紅彤彤地亮著一點,將滿懷的煙霧照的更加慘淡。“那輛車,是我的賽車。”大黃仿佛被煙霧嗆到了一般,站起身來,將煙霧撥開,“或者說,是我的青春。”肖明將頭垂的低低的,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一直偏愛他的恩師。
他從政教處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直特別照顧你嗎?”大黃的聲音仿佛還在他的耳邊,“因為你很像當年的我。”他望著漸垂的夕陽,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只想緊緊地抱緊什么,才能將那句“其實你和我一點都不像”從腦海里擠走。
他跑到和小紅合租的屋里——那個他們共同的家,開始到處找著小紅。他從未如此慌亂過。“我做錯了嗎?”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客廳里,“我只是想把耗子從局子里救出來而已。”這不是犧牲,這只是應該給兄弟的一點情義而已。他突然有了信仰一樣,徹底地冷靜下來了,哪怕要當著全校師生面前檢討也再沒有任何顧慮。
小紅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直到校園里開始彌漫著一股可以媲美于流感的小道消息。她嗤之以鼻——那么優秀的人,怎么可能會做出那種事情?直到聽到他在全校師生面前,清晰地訴說他的罪行。那個舞臺,不是他進行比賽和表演,以及大會發言的地方嗎?她既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為周圍人各色的眼神而羞惱。
“是我做的。”面對小紅的質問,他眼皮沒有抬起,只簡單地應下了。肖明像往常一樣,想擁抱她,小紅卻往后退了。他將手臂收回來,覺得他們的距離并不只是眼前的一米。
“我有苦衷,但是不能告訴你。”
“那不用說了,因為我不想聽了。”
刺眼的陽光掃在他的眼皮上,宿醉后遺癥折磨得他緩了很久才起床。電話叮鈴鈴地響了很久,他看著屏幕,最終還是接了。
“小明,浩哥做東,夜店約不約?”板牙的聲音還是那樣具有穿透力,邊上是黃毛的大笑聲。
“約。”
窗外車水馬龍,心里卻一片安靜。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以為是小紅拋棄了他,等他一次次的醉酒之后,他才恍然,其實是自己推開了,那個愿意包容他的人。
因為檔案被記錄了重大處分,他保送的機會泡了湯。和小紅冷戰的日子里,他開始獨來獨往,開始了苦行僧的學習生活。盡管讓人不恥,他的確成了調節學校氛圍的談資。最讓他痛苦的是,田浩他們幾個竟然也逐漸遠離了他。他每天飽嘗孤獨的味道,卻只能強忍住憤怒和不甘,最終情緒轉化為學習的動力。
怎么可能沒有影響呢?他的學習成績下降了很多。濃厚的委屈仿佛是一泡血淚,只能自己吞下,因為無從訴說。在層層掩蓋之下,高考結束了。他的日子仿佛一下子也變好了。小紅想到了他們的約定,慢慢地又接納了他。田浩、板牙和黃毛也常常向他變相地請罪、補償。他想,活的糊涂一點也好。
可是別人不會對他的錯誤糊涂的。在他們都收到錄取通知書后,他遲遲等不到自己的學校。田浩的媽媽已經話里話外沖著肖明家炫耀過很多次了——田浩被錄取上了那個肖明曾被保送的學校。當鄰居們夸贊田浩是街上最爭氣的孩子時,田浩只是像個小耗子一樣,害羞地謙虛著,眼睛里卻閃著得意的光。
命運真的是一局棋盤,肖明只是這棋盤的一個棋子。在田浩一家喜氣洋洋地慶祝時,他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小紅抱緊了想撕掉通知書的肖明,“我會陪你熬過去,而且這個學校也不錯啊。”肖明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小紅,那股對整個世界的憤怒控制住了他的大腦。他明明分數很高,他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學校的。他的嘴里吐出了一句句傷人的話,最后是一句“我們結束了,一切都沒有可能了。”
“我不在乎的。”小紅想擁抱他,這次是他躲開了。
“我在乎。以后我們不要再聯系了。”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他是真的墮落了。他沒有去上大學,整天沉迷于虛擬的網絡。直到他的父親摔了他的電腦,讓他滾出家門,他才揣著一百塊踏上了去別的城市的列車。后悔嗎?后悔的太多了,但他有的選嗎?
他搖了搖頭,來讓腦海放空。其實這五年來,他一直都有的選的。生活的選擇很多,從始至終,他卻總做錯誤的選擇——這是他的強大還是他的軟弱呢?他端起一杯咖啡,苦澀彌漫著心扉。他在橋洞住過,和乞丐搶過食物,最后甚至為了一點飽暖出賣自己的尊嚴,但是最后他都熬過來了。
“是你經歷的苦難,成就了現在成功的你。”上次聚餐的時候,田浩酸酸的沖著他說著,“看我們這群大學生,工作多難找,你都已經有自己的酒吧了。”黃毛和板牙在一旁起著哄,讓他來請客買單。
他只是嗤笑,并沒有多說廢話,直接問小紅的下落。
“你每天美女環繞,還找小紅?”黃毛上下打量著他,板牙直接給了他一巴掌,“要不是小明念舊,你以為他一個混社會的,愿意陪我們這群窮學生玩兒嗎?”
肖明不由地笑出了聲。搖搖頭,不再回憶他們的“單純”。咖啡有些涼了,他把杯子放到一邊。其實,他在最落魄的時候,曾經見到過小紅。
他曾經有過一段格外放縱的時期,哪怕是自律性很強的他,也沒有在荒唐放縱的環境中“出淤泥不染”。某些意義上,他是在那個夜店里學會了很多技能,比如說調酒、表演等等。他不知道為什么,小紅會來這種地方。他穿過圍著濕衣舞和鋼管舞尖叫的人群,想努力地靠近她,直到看到田浩的手臂虛虛地跨到了小紅的腰線上。
他又帶上了表演的面具,回到了舞臺上。恨嗎?恨誰?應該恨自己才對。
他們是可以像來夜店的所有人一樣尋求目標的,他第一次沒有推開往他身上蹭的女人。
就當世界里沒有過他們吧,沒有田浩、板牙、黃毛。也沒有小紅。
可是他真的很想念小紅。其實很多事情已經回不去了,他又把涼透的咖啡往嘴里倒。苦澀逐漸平和,他想告訴小紅,事情的真相。他想讓小紅想起他的時候,不會覺得他是一個懦弱的小偷。盡管他確實是一個懦夫。
他把田浩他們都約在了“紅月”。黃毛已經把頭發染回了黑色,見人就是三分笑,“肖明同學,打算買房嗎?”肖明沒有接話,只是將黃毛引到了吧臺邊的小高座上,手指翻飛,為黃毛倒上了一杯“七色彩虹”。
一層層的顏色慢慢混合又分層,酒杯浮現著多彩又靈動的顏色。“嘿,這是小姑娘們喜歡喝的東西吧?夠漂亮的!”
“本店招牌。今天不營業,專門招呼你們。”
板牙沒有來,他在復習考研。但是田浩來了,衣領整潔,皮鞋锃亮。
“在國企上班的人,就是有范兒!”黃毛嘖嘖感嘆著,拉著田浩來看“七色彩虹”。田浩沒有動,只是盯著肖明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在哪。”
“有的事情以前我沒有說,不代表以后不會說。”肖明靈動的手指再次翻飛起來,將一杯由清澈漸漸變灰,最后變漆黑的飲料放到田浩面前,“請品嘗‘人心’。耗子,你是不是馬上就要轉正了?”
“對啊對啊!浩哥真是牛掰!”黃毛一臉自豪。
田浩卻一下子臉色變白了,“我們早就分手了。她離開這個城市了。”
“你們在說小紅?”黃毛聽出了不對。
“滾吧。在我打人之前。”
小紅為什么會跟這種人在一起呢?肖明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著,辛辣的味道麻木著心頭。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憐的小紅。
肖明并不知道小紅昨天來過“紅月”——他一直以為是場夢,就像曾經做過的那么多場夢一樣。夢總是空的,人也總是會變的。小紅安撫著醉酒的小明,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拍著他的頭。“我知道你不是小偷,我早就從田浩的嘴里套出來了。”一滴晶瑩的淚珠掉落到他的額頭上,“可是我們早就不是原來的我們了。你做出了選擇,我也要有我的選擇。”
一道道雨痕滑落“紅月”的落地窗。肖明放下酒杯,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想在《檢討書》上寫下一點東西。奇怪,他的《檢討書》呢?
飛機在云層翱翔著,巴掌大的《檢討書》在她的手心里安靜地躺著。濫好人總好過偽君子吧?她笑著搖了搖頭,不,首先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然后再隨著自己的心意走,才不枉此生。
人生足夠長,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