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不要逼我成為你

一想到傳宗接代的家族重任落到我的肩膀上,責任重大到讓我喘不過氣來。母親不就是被此束縛了一輩子嗎?難道我還要墮入母親命運的輪回嗎?這個惡毒的老太婆,她害了自己的女兒還不夠,還要來害我!

配圖 |《母女之間》劇照


1


1998年的暑假,8歲的我坐在走廊的小板凳上,聽著大雨砸在地面上的聲音,像是天上有很多人在一起倒水,一大盆一大盆地倒在了我家的院子里,還殃及了我們家的廚房。廚房的水泥地面潮濕得像屋外的雨下進來了一樣,如果不小心,一定會摔個大跟頭。母親望著屋外下個不停的雨,憂心忡忡,因為田里的水淹了剛插下去的秧苗,她得想辦法去排水。

母親邊穿雨靴邊囑咐我不要出門,然后披著雨衣出去了。快到晚飯時間,母親帶回來一連串的壞消息:老屋坍塌了一半,鄰居家的豬欄也倒了,把豬給壓死了。

“云英!云英!”有人在屋外大聲喊母親的名字,中斷了我對小豬的默哀。

母親去開門了,他們沒進客廳,只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燕壩沖毀了,下面的稻田跟河一樣!”

“我們的樓房不會也要被淹了吧?”是母親擔憂的聲音。那男人叫母親不用擔心,說我們村的情況并不嚴重。

我們才搬進這樓房沒幾年,這是父親出門打工掙了錢新蓋的。那一年,王家村大部分人家住的還是土房子。

新樓房的廚房里,占地面積最大的是土灶。灶臺的左手邊是一個水缸和洗菜池。與灶臺相對的是一個很老的八仙桌,案板、蔬菜、洗菜盆子都會放在上面,旁邊是碗櫥和一個放著臉盆的洗臉架。

到了冬天,我和姐姐喜歡在灶火堆里烤紅薯,用火鉗將烤好的紅薯夾出,然后在地上翻滾散熱,小心翼翼地剝開有些燒焦的外皮,甜香味隨著熱氣撲面而來,吹幾口氣,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甜而不膩,哪有心思在意黑乎乎的手指呢。祖母的陶馬罐有時也會窩在灶火堆里,那里面有時裝的是赤豆,有時裝的是花生,偶爾裝的是只母雞。那只陶馬罐煮出的花生,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水煮花生。

這棟兩層半的樓房不僅有大廚房,還有院子和陽臺,樓上樓下各有兩間臥室,半層的閣樓,也用不著,就擺在那里空著,還有帶太陽能的浴室——令我更開心的是,在衛校讀書的姐姐不回家時,我能獨占一間臥室。

最重要的是,我的父母終于可以不再同床而眠了。

平常,父親在城里打工,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回來。沒有蓋樓房的時候,他不得不和我的母親同睡,一人一頭,母親很是嫌棄他的腳臭。有了新樓房,母親說父親回家就像住賓館,不交房費的那種,她忙里忙外還得伺候他。我和母親一樣,喜歡父親不在家的日子,因為他一回來,家里就不得安生。

“云英——”是祖母,她拄著根拐杖,說她養的母雞不見了一只,讓母親和我去找找。

祖母的吩咐對于焦頭爛額的母親來說,無疑是火上澆油。她大聲對祖母說,下這么大的雨去哪里找母雞,說不定早就被大水給淹死了。

“那雞正下蛋,過年的時候,你們就沒得吃了。”祖母振振有詞。


2


沒過幾日,家里來了許多人,他們是母親叫來開會的。那時我還不懂“開會”的意思,只懂得開會的形式——就是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了很多問題,最后卻只有一個人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個人就是我母親。

來的人個個面露難色,唉聲嘆氣的聲音打擾了正在看電視的我,我只得將電視的音量調大,蓋住他們的悲嘆。電視里,一個戴著眼鏡的老人在用大喇叭演講,最后,他問“同志們有沒有信心”,回應他的是一遍遍的“有”。大家看完,一片嘰嘰喳喳,有個人告訴我:解放軍叔叔會來救我們的。

接下來的幾天,我總見不著母親的身影,早晨她出門時我還沒醒,晚上她回家時我已經睡下了。祖母告訴我,母親在燕壩,讓我在雨停的時候給她送點吃的過去。

出門前,祖母塞給我一個袋子,里面裝了芝麻糖、花生糖和餅干,說這是過年剩下的。

出了院子,坍塌的土磚屋、爛泥和碎瓦片像是腐爛的尸體攪合在一起。蹚水的路上,有一只雞一動不動,像是過年的時候已被殺死的雞泡在開水盆里等待拔毛一樣。我向前走著,看到了第二只雞、第三只……我不知道祖母那只走失的母雞是不是也在里面。

一塊塊的稻田已連成一片池塘,綠色的秧苗被水沒頂,早已不見蹤影,倒是有幾棵樹倒在田里。我聽見水流傾瀉而出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天空開了一個井口,水從深不見底的水井里洶涌而出。原來,是燕壩豁開了一個大口子,水庫里的水朝下游的稻田飛奔而去。

五六個全身濕透的男人弓著背,將裝滿土的蛇皮袋堵在豁口處,水淹到了他們的大腿,其他的人在傳遞蛇皮袋。

“媽!媽——”我試圖在扛蛇皮袋的人群里找到母親。

“娣娣——”是母親喊我,她在燕壩的那一頭。她歪著腦袋,臉上滿是泥濘,一只手托著肩上的蛇皮袋。

“媽,我過不去!”我站在斷了一大截的燕壩上干著急。

站在豁口處的一個男人叫我把裝吃食的袋子套在脖子上,一雙雙大手夾住我的腋下,像傳遞蛇皮袋一樣,將我傳遞到燕壩的另一頭。

“大伙上來歇一下!”母親招呼大家,讓我將帶來的吃食分給每個人。他們坐下來吃東西、喝茶,衣服貼在皮膚上,鼓起一條條長短不一的氣紋。我在人群里左顧右盼,問他們解放軍叔叔在哪兒,他們還沒分到吃食。大人們告訴我,解放軍叔叔在更危險的地方抗洪救災,還沒到我們這里來。

“什么叫抗洪救災?”我問。有個人跟我說,有些地方的房子都被大水淹了;又有個人說,養豬場的豬都給沖沒了,豬都在水上漂著;還有人說,有人被淹死了,大水無情,就像小孩在池塘洗澡被水鬼給抓走了一樣。

“原來洪水就是水鬼呀!”我似懂非懂,引得他們一陣大笑。

從那以后,天上的井蓋合上了,也沒有人再從天上倒水下來,燕壩豁開的口子也修補好了,祖母走丟的母雞還是沒有回家。




9月1號開學那天,母親去學校給我交完學費,就去縣城開會了。我很想跟她一起去,因為我從來沒有去過縣城,縣城——那可是很遠的地方,是要坐車才能到的呀。可母親告訴我,開會不能帶小孩子。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長大呀,長得像母親那么大,那樣我就可以去縣城了。

傍晚的時候,母親帶著滿臉笑容回到家,簡直像是生了兒子一樣高興。她拿了好多東西回來:兩條毛巾,一盒芳草牙膏,一塊上海硫磺皂,還有兩袋掛面。第二天,我發現家里客廳的墻上多了一張獎狀,就貼在我的“三好學生”獎狀旁邊,上面寫著母親的名字,她獲得的不是“三好學生”,而是“勞動模范”。母親說,“那是上面發的”,我不知道“上面”是哪里,我想大概跟學校一樣吧,表現好的話就有獎狀和獎品可以拿。


3


那一年冬天,我和姐姐沒吃到烤紅薯,祖母也沒用她的陶馬罐給我煨花生,更別提煨雞湯了。

有一次,祖母煨了赤豆,我吃到好幾只黑色的小蟲子。祖母說那是陳豆子,所以才會長蟲子,然后將我剩下的赤豆湯全吃了,連帶那些小蟲子。她用她的假牙咀嚼著,說這么好的東西莫糟踐了,“58年的時候樹皮都沒得啃”。

祖母的孩子大多死于饑荒年代,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就是我的母親。為了香火的延續,為了后人的名字可以刻在祖先的墓碑上,為了在族譜上有一個分支,為了有人養老送終,祖母又收養了一個小母親兩歲的男孩,也就是我的父親。

民國十五年出生的祖母,做過童養媳,裹過腳,是從“表哥娶表妹”“表姐嫁表弟”的近親婚姻時代過來的人,在她看來,親生女兒與養子的結合是完美的:他們一起長大,成為夫妻是“親上加親”。這樣結婚的人家也不少,不都是恩愛得很嘛。

祖母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的父母并不恩愛,特別是生不出兒子這件事,加深了他們彼此的怨恨——他們都認為是對方有問題才生不出兒子。自我生下來后,父親對能生一個兒子這件事不再抱有希望,因為他早已用完國家分配的生育名額,而我母親也被拉去結了扎。

父親因為沒有兒子,在村里總覺得矮人一截,他要在事業上挽回他作為男人的尊嚴,連我的“洗三朝”都沒參與,就隨村里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人,去了城里的服裝廠。

正是因為父親打工掙了錢,才讓我們全家人在1998年大洪水過后,還能吃得飽穿得暖。盡管如此,他還是和母親因為錢吵架,我們家的新樓房,就是他們的新戰場。

國慶節假期,父親回來探望祖母。我已然記不得父親是怎樣動手打了母親,只記得那天母親在廚房打掃衛生,父親進屋來大聲質問她為何要借錢給別人,然后是癱倒在地上的母親和鮮血,以及我不知所措的哭喊聲。

我朝醫生家跑著,我告訴自己要跑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害怕我跑慢了,我就失去了母親,她流了那么多血……

醫生到家后,我又跑去柴房找劈柴的祖母。

“奶奶……”我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液體,“爸爸打了媽媽……”

“狗日的!”祖母咒罵了一句,移動著她顫巍的小腳,拿起她的拐杖,與我一同回去了。

望著躺在床上的女兒,祖母手里的拐杖氣憤地敲打起地面來,好似那地面才是她的養子。“狗日的回來,我打死他!”她手里的拐杖更激烈地敲打著地面,如此便是為女兒報仇了吧。

母親醒了,望著一屋子來看她的人,哭了。她掙扎著爬起來說:“我這條賤命沒有活頭了。”

母親掛著淚的臉,和那個帶頭修壩的女人的臉好像不一樣了。她哭著要喝農藥,我手拿一塊干毛巾跟在拉著母親的人群后面,想用那塊干毛巾拭去她嘴角的血,擦干她臉上的淚。可我跟不上母親的腳步,我什么忙也幫不上,我哭了。

女人們勸母親為了孩子要想開一點,可母親還是嚷嚷著要喝農藥。如果不是因為農藥埋在坍塌了一半的老屋里,如果不是因為大洪水毀了莊稼、母親沒有再購買新的農藥,或許那一年,我真的就失去了母親。


4


晚上,父親回來了,去房里看了母親。祖母并沒有用拐杖“打死他”。

即使他一臉疲憊,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訴說著他的羞愧難當,也沒有引起我的同情和諒解——他怎么可以打一個獲得“勞動模范”榮譽的女人呢?我決定不理他,不叫他“爸爸”,以此來為母親報仇。

在父親去城里的前一晚,他叫住準備去睡覺的我,說要跟我談談心。我坐了下來,但把頭扭到一邊不看他。他嘆了一口氣,抽了根煙,才說話。他說他的香港老板跑路了,他辛苦一年的錢都沒了,知道母親沒經過他的同意,就把錢借給了別人,他很生氣,一時沖動才動的手,“都是金融風暴害的”。

我才不管什么風暴洪水,我說他比水鬼還要嚇人。說完這話,我就害怕起來,害怕長大后像母親那樣,會遇到比水鬼更嚇人的東西。




母親身體好了之后跟我說,她是因為我太小,怕我沒媽媽照顧才沒去尋死。

過了不久,母親叫來一個瓦匠拆掉了廚房的灶臺,在對過的天井屋里新建了一個。新灶臺還沒用上幾月,母親覺得天井屋又太局促,只得拆了,又返回到原來的大屋里蓋灶臺。

折騰幾次之后,母親終于罷手了。好像拆了重建的灶臺,對母親的精神是一種治愈,又大又新的灶臺用水泥和瓷磚將她對廚房的痛苦記憶糊起來了,就像當初修復重建被洪水沖毀的燕壩,母親也在用她的方式修補心里豁開的口子,她看上去又是那個帶領村民修壩的女人了。

母親在村里每天都很忙,除了田地里的農活,她還要張羅村里的大小事——誰家的兒子娶不上親,人家就請她去做媒;誰家夫妻吵架了,要找她去評理;隊里分山分樹,她要組織大家開會,因為她是隊長。

“云英,你帶頭修祠堂吧!”一次隊里開會,有人提議。其他人馬上附和,說鄰村新建的祠堂很氣派,我們王氏祠堂也要重修,不能讓先人丟了臉面。

母親猶豫了一會兒,笑著說,她要是個男人,早就出頭做這些事了。

“我家那個,要罵的。”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奇怪得讓我甚是納悶:我的媽媽怎么擠眉弄眼起來了?

在研究母親的表情時,我的腦子里冒出一件事來:隔壁王大爺家還沒過門的媳婦,前不久退婚了。那門親事是母親做的媒。在城里打工的父親不知從誰那里聽說了這件事,打電話回來把母親罵了一頓,說她總是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不像一個女人的樣子。?

母親聽完電話,對著我抹了會眼淚,說了幾句父親的不是,就罷了。


5


10年過去了,我已經在鎮上的高中讀高三了。8歲的時候以為很遠的地方,原來只需要20分鐘的公交路程。

王家村已經沒有多少人種莊稼了,他們都去城里打工了,只有春節的時候才回來。父親不再是服裝廠里的裁剪師傅,而是升遷為廠長,村里的孩子都羨慕我有一個“有錢的爸爸”。每年春節回家,大家都叫他“大老板”,因為父親會送給他們夾克或羽絨服;他們稱贊他是“大孝子”,因為父親會給祖母大額的紅包。

王家村的樓房已經比比皆是,我們家的樓房經過10年的風吹日曬,倒有些破敗了。但是,房子里面卻煥然一新。母親請人將家里的墻粉刷了一番,老化的線路也重新置換了,墻上除了她的獎狀,還有她的刺繡——駿馬圖。廚房里添置了新的碗櫥,在離土灶兩米遠的地方還多了一個液化氣灶口。有客來訪或過年的時候,就用液化氣來炒菜、土灶燉菜或煮飯。雖然我們覺得土灶煮出來的飯香,但母親更喜歡用電飯煲,省時間又不浪費柴火。母親買的冰箱不在廚房里,而是在天井屋里杵著。

母親為老房子添置一件件新家具時,就像為雛鳥筑巢的雌鳥一樣細致而愉悅。可在父親的眼里,這是浪費錢的行為。畢竟,這棟房子于他是暫停歇息的旅館,于母親來說是她的家。

母親在廚房里為晚上的年夜飯忙碌著,18歲的我在旁邊打下手。我抬起頭望了一眼光線微弱的燈泡,問母親燈泡是不是壞了。母親說那是因為過年全村的人都在用電——我們的習俗是大年夜里要打開家里每個房間的燈,一直到天亮才能關上。在祖母和母親眼里,不滅的燈光寓意著明年的運勢是一片光明。

“娣娣,你來炒牛肉。”母親吩咐我。對于做菜這件事,母親是沒有什么信心的,父親一直嫌棄她做的菜不好吃,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她沒有做菜的天賦,廚藝真的不如她的領導能力。如果她是個男人的話,她一定可以當村長。

去祠堂祭祖的父親回來了,招呼我們擺桌吃飯,接著,扔了一掛點燃的鞭炮出去。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意味著年夜飯的開始。父親坐下,掃了一眼桌上的菜,審視的眼神像是一個口味挑剔的美食家。他拿起筷子,在盤子里挑挑揀揀,夾起一塊雞肉,端詳了一會兒,才放入口中,好像咀嚼食物的并不是他的牙齒,而是他的眉頭。他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什么也不說,夾起的藕片剛放到嘴里,就吐了出來,“啪”地一聲放下手中的筷子,怒氣沖沖地叫我去給他盛飯。

母親起身,走到我旁邊,附在我耳邊說,盛電飯煲最下面的飯,因為電力不足,飯有點夾生。我照母親的囑咐,將電飯煲里最好的飯盛了一碗出來,放在父親面前的桌上。

“這炒牛肉誰做的?”父親問。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滿意還是反感,母親回答說是我做的,這個答案好像使得他更生氣了。他說母親做了這么多年的菜,一點長進也沒有,還不如孩子。這句聽起來像是表揚我廚藝的話,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如果我做的菜也讓他不滿意的話,他是不是會說這是我遺傳母親的緣故?

“這怎么就吃不得了?”祖母放下她手里最愛的魚頭,她說話的聲音不大,“58年的時候,樹皮都沒得吃。”

父親沒有搭理祖母,低頭吃飯。母親雖然滿臉的不高興,但是什么話也沒說。

“飯都煮不好,還是夾生的!”父親手中的飯碗在桌子上顛簸著,沒有翻倒,只是灑了些飯粒出來。接著是椅子被推響的刺耳聲——父親罵罵咧咧地摔門而出了。

母親的眼淚這時才流下來,終于說了不敢在父親面前說的話——別人家的男人會自己下廚,嫌她飯做得不好吃,干嘛自己不去做。

“他生氣是因為招娣沒回來過年。”祖母說話的聲音比剛才大了些。

招娣是大我7歲的姐姐,她在另外一個城市的醫院當護士,已經結婚了,她那時要生一個奧運寶寶,沒能回來過年,是因為雪下得太大了。

母親似乎認同了祖母分析的原因,她擦掉眼淚,給自己倒了一杯橙汁。我默默地扒拉著碗里的夾生飯,只覺得嘴里很咸。


6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父親講電話的聲音吵醒。

與其說他是在講電話,不如說他在罵人。他在罵姐姐,掛了電話還在罵,罵她是潑出去的水,白養這么大,趕不回來過年就算了,怎么過兩天還不能回來。然后是母親的聲音,說雪大路上滑,招娣大著肚子,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不好。

母親的話沒安慰到父親,反倒引火燒身了,父親罵道:“都是你教的好女兒。”

我快步沖下樓,對他們大喊:“別吵了!”

父親立刻調轉槍頭,質問我有什么資格可以教育他。我氣得什么話也說不出,全身發抖,眼淚也止不住,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關起房門,哭了個夠。

我趴在床上,想到我可憐的母親,覺得胸口堵得慌,想到暴君一樣的父親,又怒火中燒。過年團圓的喜慶日子,我們家卻是刀槍相向,為什么一家人不能好好過一個年?或許母親已經成功修補好了心里的豁口,可我和父親之間的裂痕,是永遠也無法修補好的。

我甚至懷念起在學校的日子來,希望可以早一點開學,轉念想到即將來臨的高考,我又難過了起來。我的學習成績不像小學的時候那么優秀了,不再是“三好學生”了,已經很多年沒有得過獎狀了。我的數學爛得一塌糊涂,我想我可能考不上大學了,我要一輩子被困在王家村了,像母親那樣,任憑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冰凍三尺的雪地,凍僵的雙腳就陷在里面,我想我要凍死在這場雪災里了。

為了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我下了樓。祖母坐在火桶里看電視,從我放寒假的第一天開始,貌似她就一直坐在火桶里,所以她的身上有一股烤紅薯的味道。她對著電視機說話,感嘆雪下得真大,說那些滯留在火車站不能回家過年的人真是可憐,又說姐姐沒回來過年,家里冷清不少。

春節在雞飛狗跳的煎熬中過完了,父親回到他工作的城市,我也很快回到鎮上,為高考沖刺。




半年后,我高考的結果沒有任何意外,除了語文分數不錯,成績很爛。在我那所普通高中的文科班,只有我們班班長考上了本科。我深知自己不是應試教育的料,即使復讀一兩年,也考不上任何一本或二本的學校,所以選擇了讀大專。即便如此,我還是在所有的志愿里填了外省的學校。對于學校和專業,我并無太多了解,畢竟選擇有限,反正都是大專院校,沒有什么差別,我只在乎學校的地理位置,離家越遠越好。

陪祖母看奧運會開幕式重播的傍晚,我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祖母問我學校在哪個城市,我告訴她在蘇州,江蘇省。

“你怎么填那么遠的學校?”祖母像是在問我,又像是自己感嘆了一句。

當父親得知錄取我的那所學校一學年的學費是2萬3千元的那一刻,便斷言這是騙局或者傳銷。在開學的前一周,他親自去學校考察了一番,沒有什么能證明錄取我的學校是假的,他很失望。他說我不去復讀,是因為我怕死,又說我3年的學費生活費加起來至少得10萬塊,這些錢還不如拿來給我做生意練手。

與其把這么多錢給我做生意打水漂,還不如讓我去念書——我這么告訴他。這倒不是因我多喜歡讀書,而是跟著父親做生意,就意味著要接受他的管控,甚至接受他給我安排好的人生。只要是父親想讓我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反對,就對了。

母親對我的學校或高額的學費并沒表達什么意見。她仍舊像村里那些考上本科的人家那樣,辦了酒席。畢竟,我是村里那一屆唯一的大學生。

“你姐姐在醫院當護士,累死累活的,能掙幾個錢?還不如人家打工的!”在送我去學校的路上,父親列舉我們村的誰誰在外面開廠了,誰誰年薪20萬了,說了一堆“讀書無用論”的話。

見我不吭聲,他換了個話題,談起了我的學校。他說那是有錢人家孩子高考落榜花點錢就能進去的學校,學費那么貴是因為學校環境好,教學樓有電梯、空調,宿舍是4人間帶獨立衛生間和陽臺,學校一半的老師是外國人。他叫我把英語學好,這樣畢業了可以去廠里幫他做外貿生意。

到了學校門口的停車場,他望著一排豪車跟司機感嘆,還好跟老板借了林肯車送我到學校,不然我在學校肯定會被同學瞧不起。


7


入學之后,我與母親保持著每周一次的通話頻率。給父親打電話,只有每個月找他要生活費的時候,他認為我花錢大手大腳,偶爾會延遲打錢到我的銀行卡里,對此,我頗有埋怨。

我的3個室友,一個來自南京,另外兩個都是溫州人。她們每天會提前1個小時起床,化妝打扮。她們桌面上帶有法文或日文的瓶瓶罐罐,我一個都不認得。她們的衣櫥里有各式各樣漂亮的裙子,會根據衣服的款式搭配不同的鞋子、口紅和眼影。她們做這些事的時候,就像她們生下來就會一樣。所以她們和我在學校看到的其他女生一樣,精致、得體。

她們也多才多藝。可以在校園歌手大賽上一展歌喉奪得冠軍,還有著標準的美式英文發音。她們跟老師上100塊錢一個小時的網球課,不會像我一樣覺得太貴而放棄報名。

我卻什么也不懂,母親沒有教過我這些,姐姐也沒有教過我這些。況且,父親每個月給我的1000塊生活費,根本不夠去買那些昂貴的化妝品或買網球課。

一天下午,母親打來電話,她在電話里哭哭啼啼的,說姐姐剛生了個男孩。我以為她是高興,卻只聽見她在電話里說“我要跟她斷絕母女關系”——因為姐姐的孩子沒有隨我們家的姓氏,比起“外婆”,她更希望小孩叫她“奶奶”。

“你姐她騙我!她一開始答應我,孩子跟我們家姓的!”母親在電話那頭數落姐姐,還叫我不要學她。母親好像在通過電話轉移她的痛苦和憤怒,可是,我并不想接收這份不屬于我的痛苦和憤怒。我騙她說要上課了,掛斷了她的電話,掛斷了她的痛苦,可我這里仍然接收到了一部分,不屬于我的那一部分。

在那個瞬間,我很開心自己在學校里,如果我在王家村的話,就意味著,我不得不接收母親傳達給我的所有痛苦。




學校全英文授課,讓我備受壓力。我不喜歡在小組作業演講時展示我帶有王家村口音的英文,但我又不得不克服出丑的恐懼,因為這關系到學分。可我不想讓父親覺得他在我身上浪費了錢,盡管我學習很用功,但還是很吃力,最好的時候也只能拿到A-,大部分科目都在B+、B-之間徘徊。

可是這個學校是我自己選的,專業也是我自己選的,我已經斬斷了所有的后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前行。

一次英語課堂上,老師叫我朗讀一段課文。

“行了行了,”老師打斷我,“我都聽不下去了,都說成俄語了!”

我沒學過俄語,不知道俄語是怎么念的,但老師的評價讓我很難受,我滿臉通紅地埋下頭,好似頭埋得低低的就聽不見同學的嘲笑聲了。下了課,我跑到衛生間哭了很久,是沒有聲音的哭泣,因為我害怕有人聽見我的懦弱。

“哎,娣娣。”我的南京室友從來不叫我的英文名,總是喚我戶口本上的名字,那個代表我來自重男輕女的封建鄉村的名字,她問我知不知道同學們背后叫我什么,我搖搖頭。

“他們叫你村姑。”她加重了“村姑”兩個字的發音,這次她沒用南京普通話,而是用了標準的普通話。她常常講方言,她說把“n”發成“l”很可愛,可當她聽到我平舌音翹舌音不分、搞錯前鼻音后鼻音的時候,會笑到停不下來,還順帶譏諷我一句:“我知道你英語為什么說不好了,因為你連母語都說不標準!”

從那以后,我更加孤僻了。不上課的時候,只在圖書館里待著。從王家村逃離到這美麗的城市,比姐姐和父親工作的城市離家還要遙遠的城市,從我們縣城乘火車需要7個小時才能抵達的城市,卻還是能讓人從我的穿著打扮、我的口音里識別出,我來自那個破敗的地方。

室友的話和同學的孤立,讓我痛恨我的出生地,它貧窮、落后,除了繁殖,一無所有!


8


寒假回家,王家村的熟悉感迎接著我,也裹挾著我。或許是因為在學校過得并不開心,我甚至想念土灶燒出來的飯菜。我跟母親說學校食堂的菜很甜,我吃不慣。

我往灶肚里扔了一根木柴,母親在上面燒我最愛吃的紅芋粉燒圓子。

“娣娣,你以后生的孩子要跟我們家姓。”母親的話從繚繞的煙霧里飄過來,她說孩子的戶口要上在我們家戶口本上,名字要寫在族譜上。

“孩子的戶口在家,恐怕不能去城里上學。”雖然我才讀大一,還沒有戀愛結婚,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樣在農村里接受教育,擁有一口蹩腳且鄉音濃重的英語。

母親說家里也可以上學,別人家的小孩可以在農村上學,你的孩子難道金貴些,非得在城里上學?

母親雖然是個黨員,勞動模范,但是她大半輩子都生活在王家村,她的世界就只有王家村這么大,縣城是她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她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已經被祖母同化了,認為有后了,村里人就不會瞧不起我們家了。可我不會留在王家村的,我要去到更遠的地方,更何況我的孩子呢?

我跟母親說孩子可以跟我姓,但是不能在村里上學。母親的眼淚立刻流了一臉,好像她的淚腺是個大水缸,時刻預備好的眼淚,要用的時候,舀一瓢出來就可以了。她哭著罵我和姐姐一樣,都是白眼狼。

母親洶涌的淚水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加害者,我在廚房里待不下去了,急需逃離這個現場。

我去了客廳,坐在火桶上的祖母,大概是聽到了我和母親的爭執。她起身,去了她的臥室。不一會兒,她從臥房里出來,遞給我一個褪色的紅布袋,說是給我的。

我打開一看,是小時候戴的平安牌。平安牌的一面是八卦圖,一面刻著“竹報三多”四個字。這字是小時候的我沒有注意到的,我問祖母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她說“三多”是多福,多壽,多生貴子。

“你現在給我這個干嘛?”我問祖母——這可是祖母的寶貝,她總是害怕我弄丟了,所以就自己藏著。

“你姐姐的銀鐲子,給你媽媽拿去改小了,送給她的孩子了。”祖母慢悠悠地說。她說平安牌給我的孩子,叫我不要學姐姐嫁到城里去,應該留在家里找一個上門女婿,生一個隨我們家姓氏的孩子,這樣我們家才不會散。

“你要是不聽話,我會死不瞑目的。”祖母說。

一想到傳宗接代的家族重任落到我的肩膀上,責任重大到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對此甚是恐懼。母親不就是被此束縛了一輩子嗎?難道我還要墮入母親命運的輪回嗎?這個惡毒的老太婆,她害了自己的女兒還不夠,還要來害我!

“你只會想到你自己!”我大吼了一句。

“我是為你媽著想,你媽可憐。”她輕飄飄地回答了我的憤怒,好像母親的幸福只有我才可以負責一樣。她威脅我,她利用我的愧疚感,我不會讓她得逞的!我不是我的母親,我要變成水鬼,變成比水鬼更可怕的東西,如此,才能活下去。

我“砰”地一聲關上門,憤憤離開客廳的樣子,與我的父親如出一轍。



作者 | 張若水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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