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崔太仆一行人走后,各戶豪紳也都紛紛收拾行裝駕車歸去。蘇老爺硬是邀約老爹到蘇府去小聚,老爹實在是盛情難卻,只好帶著樂顛顛的我一同去了蘇府。
蘇府落座于鬧市之中,遠看蘇府的園子綠影幢幢,雅致幽遠,頗有世外桃源的意味。
院外白墻環護,門前石子鋪路,梧桐簇立,并不豪華的入戶大門上懸著的“平南府”金碧匾額十分惹眼,據說蘇家上數五代皆是朝廷棟梁之才,戰功赫赫。萬歷年間,緬甸東吁王朝不斷侵犯大明南境,蘇逸塵的爺爺率軍大破緬軍于姚關以南的攀枝花地,收復大量失地,朝廷感念其護國之功,賜其“平南爵”的殊榮,世代沿襲。
可是,這匾額上的“爵”字怎么不見了?
蘇老爺把我們引入園中,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碎石漫成甬路。一灣不知源頭的清渠繞廊而過,清晰可見魚游淺底、水草斑斕,順著清泉望去,園中奇珍草木亭亭蓋蓋,兩三房舍,明暗有別,半月環門里幾株芭蕉惹得鳥雀歡鳴,入內則是后院,清泉灌入內院墻腳,漫溯于清瘦筱竹之間,微風拂過,流水聲、竹語聲喃喃交織,好不悅耳。
我第一次來蘇府竟有些犯怵,唯恐遇見了熟人。這時,從內院來了一個妝扮素雅,風輕云淡的女子,她一見我眼里充滿著歡喜,便拎著裙子碎步而來,模樣嬌羞可人。
“琇英姐姐……”她言語溫潤,聲量微小,生怕被人聽了去似的。
我該怎么應她呢?她叫什么名字?
“逸垚來得正好,兩姊妹許久未見,讓她們去敘敘舊,田老弟,我這剛到了一批上好的雪芽,你我一同去品鑒品鑒?”說罷,蘇老爺便挽著老爹的手,沿著長廊沒入錯落的景致中。
“好久不見。”我輕輕撩開面紗,向她揮手道。
“不過一個月未謀面,姐姐就想我的緊了?”逸垚笑著拉起我的手進了她的房間。
天哪,田小姐有這么個閨蜜為何不早點現身,害得我成日受宋嬤嬤和仲達先生的熏陶,無處可逃,百無聊賴。
少女的閨房大同小異,不過她的房間卻格外簡樸些,在這寒冷的天氣里不免顯得有些清冷。好在她房內爐火正旺,我趕忙圍著爐火席地而坐,“逸垚啊,我一個人在園中太孤獨了,你以后經常來看看我吧。”
逸垚掩嘴淺笑,一雙嬌羞的梨渦顯得她楚楚動人,“那是田伯伯管你太緊,否則這次仲秋燈會,我就來約你了。”
說起仲秋燈會,我立馬想起她一年前被人擄走的悲慘遭遇。卻見她并沒有絲毫的遮掩或者難受,我又放下忐忑,漸漸肆無忌憚得與她胡扯八扯了。
“喔,你哥哥叫蘇逸塵,蘇逸堃,你那個垚一定也帶有土字底兒吧。真羨慕你,兄弟姊妹多,連名字都那么沾親帶故的。”我搓著手在微弱的火苗上翻來覆去。
她疑惑得“嗯”了一聲,倏忽淡淡道:“三個土字相疊,未免有些沉重之氣,毫無女子的輕盈之美。可我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不好忤逆啊。”
“爺爺,聽說你爺爺戰功赫赫,給我講點你爺爺的故事唄。”我好奇道。
她慢悠悠得從身后的八仙桌上端來一盤核桃酥,擱到我倆中間,旋即神情凝重起來,“爺爺去世時,我還未出生,我什么都不記得。”
蘇逸垚端坐于爐火旁,漸漸神情自若得品嘗起核桃酥來,我本來想嘗一口,卻顧于她對我置若罔聞,便知趣得繼續搓著手烤火。
她就著一口清茶細嚼慢咽,心思卻全然不在吃的上,細長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股霧氣,在薄如蟬翼的睫毛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這被爐火溫暖起來的空氣瞬間凝結成冰塊,我不得不率先挑個話題來打破這冷寂。
“嗯,我以前沒見過燈會,現在發現這燈會也就那樣,治安不好,小姑娘家誰還敢出門,不像我們那里,每逢大型集會節日……商圈都有警察……”
逸垚緩緩轉過頭疑惑得望著我,我趕緊改口道,“我是說如果我是當地父母官,一定會帶著捕快在人多的地方做好安全措施。”
她咽下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緩緩道:“姐姐是擔心一年前的事嗎?那就少去人多的地方吧,聽聞今日你還去壽瀑寺了?可見過長兄?”逸垚體態清瘦,氣質如竹,說話時語氣一跳一跳的,稚嫩中不乏清高。
“見過了,蘇哥哥……”我猶疑片刻,繼續道,“蘇哥哥受傷了,還差一點受到責罰。”
提起她哥哥時,她才勉強笑起來:“長兄習武之人,一點皮外傷不足掛齒,作為禁軍校尉,侍君左右,難免招致禍患,何況長兄一向行事穩重,自然逢兇化吉,姐姐不必太過擔心。”
哼,自己親哥哥受傷了,還這樣說,心理素質還真過硬啊!
這端坐我身側的小妞柳眉細眼,翹鼻薄唇,薄薄的白皮膚上絨毛微微可見,我真想伸手彈一把她的小臉,看她因疼痛而齜牙咧嘴的樣子。
“咦,這是什么?”她見我腰間露出一截黑繩,好奇心十足得問,“好眼熟啊。”不及我反應過來,她迅速從我腰間扯出蘇逸塵贈與我的荷木哨墜來。
“這是我長兄的!”她捧在手里端詳片刻道,“難道是他贈與姐姐的?”
“對啊,如果你喜歡,就送你了。”我淡淡道。
我本來就不在意這個墜子,倘若是個金鏈子,我可能都戴在脖子上了。何況蘇逸塵送得理由不明不白,若是定情信物之類的,我不就要辜負別人了嘛?
“長兄贈予姐姐的,姐姐好意思反贈予我?”說著,她竟吹了一口哨子,哨聲溫厚圓潤,倒也不難聽,掀起屋外陣陣高亢的鳥鳴,旋即她又幫我系在了脖子上。
“長兄常用此物斗鳥,打我記事起,長兄就一直戴著這個木哨,想來定是他十分珍惜的身側之物。姐姐可要好好珍惜。”逸垚以一副尊長的姿態細細地囑咐我,使我不自覺的連連點頭。
我撫摸著這木哨吊墜,心有千千結。鑒于我這十幾年的讀書生涯鍛煉而成的反偵察力我敢斷定這蘇家兄妹有什么事瞞著我?
蘇逸垚倘若是田小姐的好閨蜜,但一定與我五行相克,舉手投足間驕矜而嗔怪,看似無辜羸弱,卻有一顆無所畏懼的強壯的心臟。
與她相對而坐只感覺時光太慢,好不容易盼至天色漸暗,卻聽聞院中的蘇老爺挽留老爹留下吃酒。老爹一再推辭,蘇老爺實在不好意思強人所難,只得親自送我們出門。
出門時正好撞見一個裝束老成,發束冠玉的年輕男子,他向老爹禮節性得鞠躬作揖,而后一把抓住我的肩,熟絡道:“田琇英,你近日吃什么了?竟比以前富態了許多。”
話畢,蘇老爺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強忍著笑意,沖我眨了眨眼,老爹在一旁笑著打圓場:“胖點好,弱不經風,要被人欺負,你小的時候不是常欺負我家琇英嗎?”
年輕男子趕忙連連鞠躬道:“對不住田伯伯啦,再也不敢欺負琇英啦。”
這個身材略顯瘦弱,言語間精神氣兒十足的人就是蘇逸堃?
“蘇逸堃,你以后要是再敢欺負我,小心我的拳頭。”我在他面前揚了揚我的拳頭,一群人忍俊不禁,“我是認真的,我已經學會一種功夫,雖遠不及武林高手,但對付你綽綽有余。”
“你打我,我去找我長兄來幫忙,按理說你直呼我大名就該打,不過我長兄怕是舍不得打你哦。”他一臉樂呵呵,毫無城府的露出不太整齊的牙齒,“好歹我虛長你幾歲,你總該稱呼我一聲哥哥吧。田琇英。”
“蘇逸堃,我倆扯平了。”我沖他努努嘴。
“田琇英,你近日膽子也胖起來了,以前只是私下里直呼我的名諱,如今你竟當著長輩……如此不給我面子,你不稱呼我一聲哥哥,我不許你走了。”蘇逸堃抱著雙臂,擋著我的去路。
蘇老爺趕緊道:“沒正形的。你田伯伯要趕回去了,改日你們再鬧。”蘇逸堃知趣兒得閃開,跟著蘇老爺一起送我們上車。
蘇逸堃三兄妹各有千秋,大哥陽剛不失溫潤,二哥調皮且單純,小妹嬌弱但內心復雜……
二哥最像我的同桌。遽然間曾經那些嬉笑怒罵的同學的活潑身影跳入我的腦海。
于是我從車窗探出腦袋,沖蘇逸堃大喊道:“再見啦,蘇逸堃。嘿嘿。”
蘇逸堃跳腳大呼:“喊我哥哥,喊我哥哥。”
回到田府,天已經黑透了,我攙扶著老爹下了馬車,只覺身后有個影子一直在默默跟著我們,待我猛然轉過頭一看,卻見身后的銀杏盆栽葉枝顫動,一股暗風襲來,金色樹葉紛紛飄零,老爹也轉過頭,只覺不妙,迅速拉著我跨進大門。
一進大門,只見仲達先生端立于門口,端木先生躺臥在香樟樹下的藤椅上,翹著二郎腿,搖啊搖,好不愜意。
仲達先生一見我們回來,立刻上前,他看上去又新添了幾分憔悴,語氣急切:“聽說倉庫著火、糧物還被搶了!田老爺和小姐沒有受傷吧?”老爹先是點頭,接著又連連搖頭。
端木先生一個魚打挺兒,跳下藤椅,整理了下發束,甩著手中的佛塵,風輕云淡道:“無妨,只要各位豪紳大戶再捐一次即可。”
老爹懊惱道:“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
“反正像田老爺這般宅心仁厚的大戶數不勝數……”端木先生仿佛置身世外,言語間卻透露出舉足輕重的分量。只覺一股屬于他的特殊的香味在我們之間縈繞,冷風侵襲,我的鼻子一陣發癢,一個響徹黑夜的的噴嚏打斷了端木先生的話。
“莫不是受了風寒?快回屋歇著。”老爹一聲命令,我趕緊向他們作揖告別。
我進了屋后,又悄悄踱步到一處長廊的假山下,屏息凝視。
園子里的燈光忽明忽暗,三人無聲快步走至老爹的書房,老爹掩門時四處張望,神色嚴肅,屋內燭火閃爍,三個影子紛紛落座。
我旋即勾著身子,碎步至老爹書房的一處窗戶下,只覺屋內聲息全無,只有時而閃爍的燭火,屋內似乎并無人影。
我暗暗大驚,用沾了口水的食指輕輕捅破糊紙,書房內空無一人,茶幾上只余下騰騰熱氣的三杯清茶。
難道被擄走了?
屋內設施完好,并無打斗痕跡,誰要三個大男人?要擄人對象也得是我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吧。
人間蒸發?
我環顧四周,陰風席卷落葉,屋檐下懸著的燈籠左右搖晃,幾間房舍的窗戶發出“吱呦”的響聲,隱約間傳來女眷忽明忽暗的的笑聲,偌大的園子在稀薄的霧障之中顯得寂寥陰深……
我腎上腺素分泌過度,快嚇尿了,哆嗦間只想找個房子鉆進去。
我可是田家大小姐,這么鬼鬼祟祟實在有失體統,不就是進老爹的書房嗎?
于是我鼓起勇氣推開老爹的書房,一股暖意撲面而來,屋內的炭火正旺,火苗發出“呼呼”的笑聲,瞬間我尿意全無。
我輕輕掩上房門,暗自笑道:“艾慕啊艾慕,你也有今天,在自家的園子里還疑神疑鬼,真是東洋鬼片看多了。”
老爹的書房普通至極,一張臥榻,一張桌案,一立書柜,墻上掛滿了字畫。書柜一旁的半月洞門垂下黑色珠簾,我掀開一看,里頭擺著一張檀木木床和一些普通家具,老爹偶爾會來此晚睡。
我躺在臥榻上,瞧見書桌后擺放了一高大的檀木柜,上方供奉著九尊模樣不一的財神爺,我只認得關公。據老爹說這是端木先生教授他的 “四面八方一個中”的財神陣容,以求財源廣進,福祿康壽。
香爐里的三柱高香已快燃盡,煙灰滴落到一旁的供品上,一盤水果,一盤糕點,還有一盤片狀的牦牛肉,竟然是我最喜歡吃的五香口味。據說這些供品是每日一換,都是新鮮的食材,完全可以上桌入口的,于是我踮起腳端下那盤牦牛肉,準備解解饞。
忽然,檀木柜竟往一側無聲的緩緩移動,露出一個門形的通道,我不禁打個寒顫,嘴里正銜著一片肉,囫圇吞棗般吞下,雙手把牛肉又放回原處,此時,檀木柜又緩緩移動回來。
有玄機?
于是我又輕輕伸手把那盤牛肉端了下來,果然,檀木柜又立刻開始往一側移動。
這盤子有異常啊。
我高舉盤子,仔細觀察,這盤子正中有一處凹陷,或許正好與開門的機關契合。我端著牛肉盤子,把腳伸進那個黑暗的門形通道,踏了踏地板,覺察結實,再踏第二步,通道狹窄,氧氣稀薄,還有一縷若隱若現的來自端木先生的香氣,再往深處有一絲亮光隱約可見。
我確信他們來過這里,于是我摸著墻,弓著身子一點一點得朝亮光爬去,爬到一半,不得不把那盤牛肉放在了途中。
大約爬了五十步,前方開闊起來,順著幾步階梯下去是一個書房般大小的廳堂,燭光明媚,廳堂的另一端又是一條狹窄的暗道,我蹲在暗處看到三個人影來回走動,分明就是我老爹和那兩個先生。
廳黨里有一處臥榻,臥榻上躺坐著一個人,背面向我,臥榻垂下的素白蚊帳遮擋了我的視線,只見他修長的腿交疊于臥榻前,他似乎一言不發,專注聽著身旁三人的對話,談話聲十分微弱,仿佛唇語般,饒是我屏息凝視,也未聽清。
而那股來自于端木先生熟悉的異香充斥在整個通道中,我禁不住又打了個噴嚏,只聽見他們警覺得收住了談話聲,驀然,衣袂揮動的聲響和著飛快的腳步聲響起,我定睛一看,臥榻上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