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公益】【798】【每日經典,伴您早起】【20170701莊子008】
齊物論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蓼蓼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稿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窈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禺。泠風得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子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縶,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形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禰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彀音,亦有辨乎,其無辨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已。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芋,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也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試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慊,大勇不歧。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歧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而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鯽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蝙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瞿鵲子問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求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梟炙。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亦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昏,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鈍。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黯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于無竟。”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蝮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