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陣子,小兒多病,我日日輾轉于家與醫院間,在病房里遇到了一位“不太一樣”的媽媽。
醫院里的媽媽,大都神情憔悴、滿眼倦色,也顧不上太修邊幅, 要么舉著掛號單、懷揣病歷本,沖鋒陷陣式的奔走于各個診室;要么趁著孩子打針睡著的空兒,自己也蜷縮在病床一角,刷刷手機、和衣而眠。
這樣子真是一點都不奇怪。凌晨里來醫院急診科的媽媽,大都是結束了一個忙碌如常的白天,卻遭遇了一個無法安睡的夜晚。孩子哭鬧不止、高燒不退、還難受不已,當媽的灌了藥、喝了水、敷了額頭、哄了又哄,反復量了體溫,依然不見好轉,束手無措之下,只能一邊利落地拎起大包,將小兒常用藥物、口杯、衣服等一股腦塞了進去;一邊匆忙換下衣服,帶著孩子直奔醫院。
緊跟著是連續幾日的打針和住院,就算平日里再清麗的媽媽,也難免灰頭土臉、面無好氣。
但這位媽媽不一樣,她穿著純色的棉布衣、平跟鞋,齊耳短發、不施粉黛,卻有如病房里的一抹亮色。當別的媽媽面對孩子的哭鬧和索要,難免失控大吼時,這位媽媽卻是始終如一的溫婉冷靜;當別的媽媽逢飯點從外面買來盒飯、面包時,這位媽媽卻變戲法般的取出自帶的小米紅豆蓮子羹。
我忍不住在想,都是家庭和生活里的“一地雞毛”、養兒路上的“千頭萬緒”,憑什么她就能抽絲撥繭般的精致優雅?仿佛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明明身在病房,又好像置身事外。
我試著和她攀談,想從中尋找答案。可是聊起帶孩子的繁和做女人的難,她的回答大多是“是啊,都一樣”、“對啊,我們家也是”、“別急,慢慢會好的”……
看起來只言片語尋不得答案,但或者,這也是生活最真實的答案。
-02-
我不禁想起了另一個名女人,她叫張兆和。
很多人知道她,或者因為她是“九如巷張家的女兒”。葉圣陶曾說,“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這赫赫有名的“張家四千金”,名聲僅次于 “宋氏三姐妹”,她們被譽為是“民國最后的大家閨秀”,各個學貫中西、風華絕代。
很多人知道她,或者因為她是沈從文的夫人。她是他長達五年熾熱的追求;她是他無數家書傾述的對象;她是他《邊城》、《長河》、《三三》多部作品的創作原型,他曾為她寫過: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很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最好年齡的人……
我之所以會想到她,或許因為她在我心里,真是個仙子一般的存在。出生在富貴又開明的家庭(父親張武齡是一代開明教育家),又養在蘇州的柔軟細膩和張家的花園大宅、水墨昆腔、詩詞歌畫里……相片里的她,不僅標致秀麗,且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麗,恍惚“遺世而獨立”。
她讀中國公學時如眾星捧月,追她的人從來絡繹不絕。可她就像崖壁上的仙草,脫俗孤清,卻是一般人難以企及。
她的老師沈從文,不過是蕓蕓追求者中的一個,據說排到“癩蛤蟆13號”。她在他心里如高貴圣潔的女皇,而他自比她的奴隸。他把那顆熾熱的心,揉成一片片傷心又溫柔的花瓣,化作一封封信寄給她。然而只見黃鶴去,不聞雁飛來。
后來,時光總算不負他,也不算負她……最好的時光里,才子配佳人。
可是那又怎樣呢?再仙的女子,再真摯的感情,再雄厚的家世,也照樣逃不開一場人間煉獄。當苦難接踵而至時,曾經養在深閨、泡在蜜罐、優雅高傲、一路順遂的她,恐怕比普通女人更難應對吧。
1937、1948、1969年,是沈從文一生中的三次劫難,更是這個家庭的劫難,且一次比一次雪上加霜。
在沈從文的信里,她從嬌憨的“小女人”變成了堅強的“小媽媽”,這位曾經高不可攀的張家三小姐,在患難之時的擔當,使他們危城之下的小巢,依然有家的慰藉和溫暖。
1949年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信里,曾有這么一段:
小媽媽,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奇跡,而你卻是奇跡中的奇跡。我滿意生命中擁有那么多溫柔動人的畫像,更感動云南鄉下八年,你充滿勇氣和精力來接受生活的情形,世界上那還有更動人的電影或小說,如此一場一景都是光鮮艷麗,而背景又如何樸素……
此前三年沈從文也提起過:
最應該感謝的,還是兆和,體力方面的健康,與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困難中的永不喪氣,對家中事對職務永遠的熱誠,都是使一家大小快樂的原因。
可是,僅僅這些,又怎么囊括得了他們這一生的豐富與真實。
就算抹去戰爭、政治、勞改,這些苦難歲月里的特殊符號,他們的漫漫人生路,也一樣有平凡婚姻中的厭倦、爭吵,甚至出軌和隔閡。
或者真如美國婚姻專家溫格·朱利所言,“這個世界上,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一生中也有200次離婚的念頭和50次掐死對方的想法”。
如果將這句話再放大些,放入我們的生活:這個世界上,即使是再美麗的人生,歲月里也有若干活不下去、走投無路和陰暗低潮、崩潰無措時。
-03-
可既然古往今來、你我到她,誰的人生都是一場艱苦卓絕,憑什么她們,能一直保持著那份淡然脫俗和優雅高貴?
我又想起了李清照,想起了孟小冬,想起了盛愛姬……
以前我總認為,一個女人的優雅從容,背后必然包含著良好的出身、豐富的學識、殷實的家境和體貼的愛人……
可這些她們都曾有過,卻并不能為她們將歲月里的跌宕起伏改寫為一馬平川,亦不能幫她們把生活里的五味陳雜化為一味甜蜜。
該面對的歲月滄桑和人生無常,她們一樣不少,甚至比誰都深。但幸運的是,她們的人生,宛若已經歷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是真正的通透和淡然。
如果說淡然優雅,是她們始終向美而生的生活態度。
那么這種淡然,絕不僅僅是因為看過多少書、培養了多少愛好、有多高貴的氣質修養;也不是不管世事如何,我只顧沉醉在自己的詩詞歌賦、桃源山水和舞文弄墨里。
而是,懂得將讀過的書和走過的路,變成面對苦難的力量和智慧;懂得將興趣愛好變成苦難生活的妝點;懂得拔出心里的苦,找到生活里的甜;懂得源源不斷的自我供給,去面對內心深處的失落、焦慮、恐懼、不安與世事無常。
又或者,我們都曾是仙子長大。少時,在家庭的蔭護和父母的寵愛下,我們都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仙子,天真善良,簡單明媚,十指不沾陽春水,少年不識愁滋味。
但真正的仙,不是一直活在別人的庇佑下,兀自快樂;而是有能力保護別人,給他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