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天下太平。
計安天下,忠君報國。
元和百年秋
這個百年南國正經歷著它這百年來最艱難的時刻,初春大雪,盛夏暴雨,秋風蕭瑟,寒冬凌冽。此時此時正值北風呼嘯的嚴冬,大地被白色覆蓋,覆蓋住的還有南國百姓的希望。
“哇……”嬰孩的啼哭聲打破了寒夜的寂靜。
茅屋寒舍中有熹微的燭光閃爍,明明滅滅,光影綽綽,一個新的生命正在誕生。
“十二,小心點,別絆倒了。”中年男人中氣十足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寵溺之情。
“呀!”小十二已經跌倒在院中,盈滿淚珠的雙眼正目不轉睛盯著那罪魁禍首--院中的一截木樁。
男人放下手中的藥草,疾步行至跌坐的人兒前,厚實的大掌輕柔著孩童柔軟的發梢。不知不覺時光已經八年了。
“十二,明日陪爹爹進宮吧。”“好的。”稚嫩的聲音雀躍道。如果十二知道此去經年,良辰美景虛度,韶華輕逝,該是不會這般歡呼的。
“顧愛卿,這便是讓你寶貝得緊的女兒吧。”龍椅之上的人居高臨下的道。
“回圣上,正是。”大殿之上的人微低下頭,不卑不亢回道。
“好!好!好!”
高座之上的人三個朗聲的好字之后,顧十二就這般留在了皇宮,作為小她一歲的平安公主的伴讀,這一留便是八年。
“小十二,快點,快點!本宮要去見岳哥哥!”平安公主一身金色的霓裳羽衣,拉著小十二便匆匆奔向太和殿,全然沒有了一個公主該有的端莊和女兒家的矜持。這大約便是每一個深閨小姐盼得情郎歸的欣喜與激動之情。
也是那次初見丟了顧十二的少女心,一見蕭郎誤終生,從此萬生皆路人。
顧十二看著不遠處攀談的兩人,暗暗把心中的愛慕之情隱藏在嘴角的淺笑里。那是她尊貴的平安公主和南國驃騎大將軍蕭岳,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公主成年之后他們必是大婚的吧。
是夜,明月高懸,涼夜過半。
“篤篤篤,篤篤篤。”是誰在夜半敲打誰的窗戶。顧十二于睡夢中醒來,披上薄裳,睡眼惺忪的輕開窗戶。
“大,大將軍!你,你......”顧十二看到窗外之人,打了一個激靈,話語不成句,心口劇烈的起伏著。從半夢半醒中清醒了過來。
“呵呵,呵呵。”來人正是白日里與平安公主相談甚歡的南國驃騎大將軍蕭岳。就著那半開的窗戶,輕輕一躍便進入了顧十二的臥房之中。看著顧十二不知所措的模樣又大笑了出來,笑了一半又驚覺此時正值深夜,生生止住了笑聲。看著這般風趣的驃騎大將軍,顧十二的心頭漫過溫熱,嘴角牽起一抹微笑,輕笑間所有的緊張與不適之感煙消云散,只余滿滿的溫馨縈繞心頭。就這般看著心愛的人,也是好的。
“顧姑娘,深夜叨擾,實屬冒昧。不過在下有話同姑娘說,便等不到天明。”蕭岳溫潤的聲音與他本人一樣,顧十二聽著便心滿意足。只是大將軍有何事非要半夜敲窗找她,顧十二的眸中俱是疑惑不解。
“我,我......”看著一臉呆萌疑惑的顧十二,蕭岳的話語也有些結巴了。看著有些結巴的大將軍,顧十二好不顧及的大笑出聲。蕭岳卻看著這傾國傾城的笑顏失了神。待回過神來,已經扶上了女子雙肩,目光炙熱的盯著女子面龐,俯身側耳道:“我心悅你。”
十二猛然抬頭,直直看向蕭岳的眼底,忘記了大笑,也忘記了言語,直到有一片陰影籠罩在眼前才回過神來。蕭岳正欲低頭吻她,此時兩唇相距不過半寸,稍稍一仰頭,或微微一低頭,兩唇便可相接。空氣靜止了,似乎是一瞬間,又好似已過秋千。十二用盡全力推開了蕭岳,一觸即接的吻戛然而止。
“公主,公主......”十二喃喃細語道。
“公主你大可放心。我與平安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卻只待她如妹妹,親妹妹般,自是無兒女之情。我歡喜的,自始至終都是你——顧十二。自你進宮跟在公主身邊以來,我歡喜的都是你。”蕭岳這一番溫柔深情的表白打得顧十二猝不及防,卻也生出許多欣喜。
“此話當真?”十二仰頭回問。
“自是真的。”蕭岳說著又將十二攬入懷中,細細嗅著發間的清香。能護得心愛之人安好,一生戎馬征戰也是大幸。
那夜,是誰敲開了少女的小窗,是誰帶走了少女的心扉。此夜之后,我心悅你,四個字囚禁了少女一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相悅。這便是十六歲的顧十二心得償所愿之最美心事。此后的每夜子時,總有一扇未關的窗戶等待一個夜訪的來客。
南有南國,北有野胡。
立秋后,南國與胡人的戰爭又拉開了序幕。蕭岳是南國驃騎大將軍,身先士卒披掛上陣自是少不了。一場大戰整整支持了大半年,在臘月寒冬與春寒料峭中堪堪堅持了大半年,最后以簽訂和平合約告終,南國將公主送去北胡和親。
平安是南王最愛的女兒,南王此生有十個兒子,卻獨獨只有平安一個女兒,自是不能讓其和親的,所以便賜了顧十二為“太平公主”,讓其與胡王和親。太平公主,天下太平。保了南國無戰無饑,卻保不得自己一寸芳心。
顧十二,不,是太平公主,身著如血的嫁衣,一步一回首走向了那輛通往北胡的嫁車。寶馬百騎,香珠百車,是她的嫁妝。十里紅妝,鳳冠霞帔,卻所嫁非人。南國驃騎大將軍蕭岳護送著心愛的女子嫁于宿敵。
那一年,他是大將軍,她只是侍婢,身份懸殊,不敢妄想,卻兩情相悅。
這一年,他仍是大將軍,她已貴為公主,卻是為和親而去,從此天高地闊,一別兩寬,今生再無相見的可能。
你穿錯了嫁妝怎可能有快樂,再上一層胭脂也不美。
一聲戛然而止庭前的鞭炮,妄想同你華發的心作廢。
三年后,一個驚天秘密在北胡流傳開來,胡王王妃實乃先胡王之女,即現胡王胞妹之女。秘密流傳至現胡王耳中,一場滴血認親的戲碼便在胡王帳里上演了。滿是銅銹的匕首劃過太平公主嬌嫩的手掌,血珠便開遍掌心。匕首同樣劃過胡王的手掌,洶涌的血珠噴薄而出。
當來自胡王和王妃的血液相融在同一個金盆之中,胡王的臉色登時為之大變。
其實最初那與胞妹相似的容顏便已經深深刺激了胡王的神經,此后便不曾碰過那和親公主一下。此時更是雪上加霜,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戰又起,曾經平靜的生活又被無邊的戰亂打破。
入夜,南國驃騎大將軍只身深入敵營,只為見心愛女子一面。
曾今心上人,而今他人妻。相顧無言中,唯余淚千行。
顧十二拿出隨身十七載的絲帕示與蕭岳,只見素白的絲帕微微泛黃,正中一個血紅的大字確是顯目無比,那是一個“忠”字,用紅絲線繡成的大字,一針一線來來回回繡了許多層,繡法嫻熟,勾邊絕妙,經過歲月多年的洗禮后仍保留著最初絢麗的色彩。“忠”字的右下角是一個圖騰,望月而嚎的孤狼,這正是胡人掛于戰旗之上的圖騰。
“這......”
“岳哥哥,對不起。我本是胡人,身上流的是胡人血,生我養我的卻是南國。”顧十二美目含淚,香肩微顫。
“什么時候的事?”蕭岳許久才問出聲。
“出嫁前一夜,爹爹尋的我......”語未盡熱淚已奪眶而出。蕭岳看著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兒,狠狠將她擁入懷中。
三日后的生死場,戰事一觸即發,雙方勢均力敵,都殺紅了眼。
自古無義戰,兩國一開戰,受苦的永遠是無辜百姓。只是如果不抵抗,也許都將成為刀下鬼,所以那些手拿長槍短劍的士兵都是保家衛國的戰士,他的槍劍也許護住了自己的家,卻同時也毀了別人的家。
紅衣白發的女子騎白馬出現在廝殺的戰場上,雙方暫時停止了戰爭,都面面相覷看著那忽然闖入者。只見南國驃騎大將軍和胡王眼中均現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南國和親的太平公主,現胡王的王妃顧十二。三天前的黑絲已染成了白發,身披的紅裳赫然是三年前和親的嫁衣。
白馬于戰場環繞三圈,停在南國驃騎大將軍和胡王中間,二人也驅馬向前,三人最后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顧十二將按有血手印的血書一式兩份,分別扔給左側的大將軍和右側的胡王,靜默的等著二人看完。
“你瘋了!”胡王首先發飆了。
“為什么?”大將軍喃喃自語著。
“大王,大將軍,所為何事,本宮寫得明白,你們也都識字懂禮,這一戰便就這么算了吧。”顧十二第一次拿出了南國太平公主和胡王王妃的姿態,為的卻是勸和兩國停戰。
“胡鬧!”
“不可能!”
顧十二沒有理會兩個近乎瘋狂的聲音,從懷中拿出那方絲帕,慢慢展開在眾人眼前。血紅的顏色刺痛的不止是胡王與大將軍的眼睛,還有那些浴血奮戰的士兵的雙目。
顧十二將南國與北胡之間的恩怨,其娘親畢生夙愿在這修羅煉獄戰場之上,向著殺伐果決的戰神們娓娓道來。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辭之后,無數英雄灑下了熱淚。
無數前途未卜的戰士,所求不過一方安身之處,一碗深夜的熱湯。各自相安無事,并可保得天下太平安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何樂而不為。
久久的寂靜,是無聲的抗爭。最后顧十二躍馬而下,向著黃土下跪。那柄滿是銅銹的匕首抵上了纖細嫩滑的細頸,鮮紅的血珠一觸而出。
“慢著!”
“等一下!”
在百般不愿千般無奈之下,大將軍和胡王在那份印有血手印的血書之上印上了自己的血手印。這一按南國與北胡簽訂了百年的和平契約。看著那白布之上的鮮紅色彩,顧十二終于露出了笑顏,那是釋然的微笑。隨后匕首迅速移動,向著左胸口的方向插去,鮮血噴薄而出,嘴中也溢出血滴。
大將軍抱住跪坐中欲跌倒的顧十二,濃重的鼻音之下滿是心疼:“傻十二,為什么?”
“岳哥哥,我,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爹爹,我對不起娘親,我對不起南國,更對不起北胡,我......”
“不,你沒有對不起誰,你沒有對不起誰!青絲變白發,匕首向心中。你可曾想過我,你若離去,我該何從?”
“十二生是北胡人,死是北胡魂,南國卻待我有生育養育之恩。我無法兩清,只請兩國不再開戰,如果不能永遠,那至少百年相安無事也好。這也是娘親只身前往南國的夙愿。”顧十二說著,舉高了手中的絲帕。
“你們答應我了,我才好去見娘親。”含淚的眉目看向立于一側的胡王,胡王糾結半晌,在顧十二以為不會有回應之時點了下頭。
顧十二嘴角牽起歡喜的弧度,復又看向蕭岳,蕭岳迅速點了下頭。顧十二就這樣在蕭岳的懷中結束了她年輕又坎坷的一生,為著娘親生前那個和平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