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日的一個清晨,城市里的上班族已經陸陸續續從家出發,騎上自行車,坐上公交地鐵,急匆匆地趕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去討生計。
黃媛起床的時間比上班族們略晚一點,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沉沉地睡著。九十年代國有企業改革一啟動,她就和千千萬萬個下崗潮中的人們一樣,丟掉了原以為能抱住一輩子的金飯碗。但如今,經過十幾年的辛勤耕耘,黃媛已經能自信地向每一位新認識的朋友介紹道:“作家,我的職業是作家?!?/p>
作家是不需要起早的,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但是,這一天早上七點,黃媛就準備好早餐,化好妝,提著飯盒和電腦包準備出門了。雖然起床時有幾分不情愿,但她最近不得不如此。
丈夫邢斌此時正在省醫院的一間病房里躺著,女兒在外地工作,護理病人的任務只能由她扛起。黃媛開著自己的白色奧迪,趁著早高峰還沒到來,一路通暢無阻地來到了醫院。
02.
門診樓大廳里人頭攢動,病人、家屬都在急切地等待著什么,或是掛號,或是問診,或是付款。
轉過幾條走廊,坐上電梯,黃媛終于到達了住院樓,病人們大多還在睡夢中,樓里一片寂靜。
她輕輕地推開病房門,見邢斌閉著雙眼,還在睡夢中。病房里有兩張床鋪,一張躺著邢斌,另一張空著,空床上的被單還是嶄新的,大概是病人剛剛出院不久。黃媛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面對著窗戶,坐到空床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想趁這點時間抓緊寫些東西。
邢斌仰著頭躺在床上,咳嗽了兩聲,但沒有醒來,側過身繼續睡著,仿佛并沒有因為生病住院而體會到太多的痛苦。黃媛回頭望了望丈夫,心里有種莫名的哀傷。這哀傷并不來自于丈夫——看這熟睡的樣子,他在這里過得舒坦著呢——而是更多地來源于自己。
自從出版了第一部作品,黃媛就常在人前以“作家”的身份自居。漸漸地,作品越來越受到讀者的歡迎,她的收入也逐漸增多,腰包鼓起來,腰桿也硬了。反觀邢斌,自從大學畢業,就在省會的報社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年,看他的架勢,大有為祖國的報刊行業奉獻五十年的勁頭,準備領著幾乎沒有起伏的固定工資,直到退休的那一天。
這樣一個不思進取的男人,當年怎么就被我這個敢于追逐夢想的美女看上了呢?每思及此,黃媛就大發一陣“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感慨。
她打開郵箱,準備向自己的知音寫一封郵件,聊一聊自己最近的生活。
03.
知音,同時也是偶像。
收件人名叫“開元”,當然,這不是他的真名,而是沿用了十幾年的筆名??赡苁窍蛲_元之治的盛唐氣象吧,黃媛對此并未深究,一直這樣模糊地理解著。
在文學領域,開元老師不論在起步的時間、還是取得的成績上,都可以稱得上是黃媛的前輩。他從八十年代末期逐漸在文壇嶄露頭角,九三年左右憑借一本哲理性的散文集一舉成名,很快為讀者群體所知。
黃媛通過寫信認識了開元。那時,開元在中國已經有了一群穩定的讀者,黃媛就是其中之一,而她,在當時不過是懷揣著多年寫作夢想,在工廠里日復一日機械工作著的紡織工人。
在丈夫的鼓勵下,終于有一天,黃媛鼓起勇氣,用新買的英雄牌鋼筆給開元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大概講了自己和丈夫都很喜歡他的作品、他們從文章里汲取了精神的力量、鼓勵開元堅持創作云云。幸運的是,開元果然回了信,從那時開始,十幾年間,二人便不斷以書信的方式保持著聯系,只不過互聯網普及后,黃皮紙的信變成了電子郵件而已。
黃媛剛敲下幾行字,思路就被打斷了。
“別動,舉起手來!”
黃媛正在聚精會神地寫郵件,后背突然被一個堅硬的東西頂了上來,嚇得的她“啊呀”尖叫了一聲,差點把筆記本掀到地上。
“五十多歲快六十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兒似的!起床也沒個動靜?!秉S媛半轉過頭,用胳膊把邢斌頂在她后背的手指扒拉到一邊,似是嗔怒地說道?!帮堅诤欣锬?,有粥有包子,自己拿。”
“黃大作家怎么能這樣敷衍地對待病號呢?他可是你的老公??!”邢斌笑嘻嘻地走向飯盒,把早餐如數家珍一般挨個擺在餐桌上。
“趁還熱乎著,趕緊吃。”黃媛一邊敲著鍵盤一邊說道。
“在構思新作品嗎?關于什么主題的?”邢斌好奇地問。
“沒寫新的。”黃媛答道。
“那就是給開元寫郵件呢!哈哈哈,這次肯定猜對了?!毙媳笸拮拥谋承χf。
黃媛沒有理他,在郵件上繼續寫著。她用百余字,把家里最近的遭遇講述了出來。
……
邢斌上周在單位病倒了,大夫說是勞累所致,休養一段時間就能恢復過來。果然,今早我來醫院,他睡得正香,起來后還和我鬧惡作劇,現在正吃早飯呢。我給他準備了點小菜,到樓下早餐店買的粥和包子。做飯太費時間,我懶得去做。
我爭取每天都按計劃的時間寫作,不因為他打亂節奏。
……
邢斌吃好早餐,抬頭對妻子說:“黃大作家要不要替病號收拾一下桌子?”
“好好好,我收拾,你躺著吧!”黃媛有些不耐煩地說。
“好嘞!這才對嘛!”邢斌把筷子一甩,美滋滋地把枕頭立起來,靠在墻上當墊背。同時從床頭的架子上拿出一本書,信手翻開折起的一頁。
聽到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黃媛轉身望了過去。
“又是《瓦爾登湖》,我一猜就是?!秉S媛帶著猜中的喜悅,以及屢次猜中的無聊感,懨懨地說到。
“我何時能寫出這樣的杰作就好啦!”邢斌滿懷憧憬地說。
黃媛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開著窗戶,聲音很小,邢斌絲毫沒有察覺。
04.
語言上的天才,行動上的矮子。
每當丈夫談及自己的作家夢,黃媛就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一九八〇年,黃媛還在上高中,一天晚上,她在學校的自習室里熬到只剩下三四個人。有人在屋里,她復習起來就有勁頭。然而不一會兒,又陸續有兩個學生打著哈欠,背著挎包,走出了教室。教室里只剩下兩人,一個是黃媛,另一個是位男生,梳著平頭,穿著白色的確良半截袖,藍褲子,黑布鞋,手里正捧著一本美國作家梭羅的《瓦爾登湖》津津有味地讀著。
高考剛剛恢復不久,黃媛就重返校園,準備考取省里大學的文學專業,實現自己的作家夢。但是,當時的同學們大都一邊倒地準備朝理工科的方向報考,各個發出當科學家、工程師、建設偉大祖國的豪言壯語。算數、幾何、化學、基本物理學,只有這些書才是他們桌子上的???。
因此,著手備戰高考的大半年時間以來,黃媛始終是孤軍奮戰。
現在,眼前這個手捧著《瓦爾登湖》的男生,或許就是自己期待許久的“戰友”。激動的心情難以按捺,黃媛主動上去和男生打招呼,幾經交談,他們發現對方都是像自己一樣懷揣著文學夢想的有志青年,于是從此交往起來,萌生愛意,最終攜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不用想你也知道,這個男生就是邢斌。
二人在第一年報考了同一所大學的相同專業,或許是因為熱戀影響到了學習,高考時他們紛紛落榜。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像今天的年輕人那樣,因為考研考博,和情侶說散就散,相反,他們仍然堅信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彼此相互鼓勵,約定再考一年。
第二年,一勝一敗。勝的是邢斌,九月,他踏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敗的是黃媛,年底,她在親戚的幫助下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成為了國營紡織廠里一名年輕的女工。
如前文所述,黃媛和邢斌這對戀人,最終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直到今天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著。因此,邢斌去上大學的那幾年,兩人并沒有失去聯系。邢斌常常把自己在課堂上學到的創作知識、理論條理清晰地寫到寄給愛人的信紙上,同時描述自己在大學里多彩的生活。那四年里,黃媛的生活只有兩種狀態:給他寫信,盼他來信。
邢斌說,只有通過寫才能學會寫作,這是他大學一年級結束時懂得的道理。即使懂得再多的文學理論,如果不去動筆練習,也都毫無用處。
在邢斌的鼓勵下,黃媛試著每日都動動筆,寫點東西。然而,所謂“存在決定意識”。自從在工廠上崗后,黃媛的“存在”就讓她的“意識”里認為自己一輩子都將是一名工人,和作家無緣。
因此,她寫寫停停,直到邢斌畢業分配到報社、二人結婚生子,直到他們成為開元老師的讀者,她始終沒有太大的起色,只是偶爾將生活、工作、情感上遇到不順心的事情,用筆寫到紙上,發發牢騷而已。她也曾經試過投稿過幾次,但只限于當地的小報刊,報酬微薄,影響甚小。
邢斌始終努力地呵護著妻子的文學夢。黃媛喜歡用鉛筆寫字,喜歡鉛筆書寫時沙沙的響聲,喜歡在修改時用橡皮涂抹掉,討厭用鋼筆寫字留下一個個劃改的黑疙瘩。邢斌于是幾十年如一日,不管從報社下班回到家里有多晚,他都會在睡覺前蹲到簸箕旁邊,用小刀把鉛筆削得又細又長,直到合適書寫的程度,再輕輕碼到桌子上,取起另一支削起來。
起初是五六只,后來隨著妻子對寫作漸漸熟悉,要寫的字多了,鉛筆也漸漸增加到十幾支、二十支。但不管多少,邢斌一天都不會落下。有時,他晚上和黃媛在床上辦完事以后,等待她睡去,自己又披一件衣服,光著身子蹲下來削鉛筆。
至于邢斌自己,雖然也曾經舉起《瓦爾登湖》,在黃媛面前信誓旦旦地說將來要成為一名作家。然而,在報社工作以后,他也很少動筆寫作,仿佛把自己的心愿完全交到了妻子手上,要由她來完成。
邢斌也喜歡開元,盡管是一位男性作家,但此人深居簡出,從不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因此,縱使妻子對他的熱愛簡直像夢中情人一般,他依舊鼓勵妻子寫信給開元。
05.
黃媛回憶著過往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把它們敲在了郵件里,不一會兒,郵件已經有了兩千字的規模。
但回憶就如泄洪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很難再關上。她繼續貪婪地懷念著過去。
九十年代,國有企業體制改革浩浩蕩蕩地拉開帷幕,黃媛成為了這次改革里萬千犧牲者中的一員。離開整日勞動的工作,變成一個在家待業的家庭主婦,黃媛一時間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
逐漸地,一股自卑心態漸漸涌上心頭:丈夫邢斌是一名大學生,自己僅僅是高中學歷;邢斌如今有工作有收入,成為了家里的頂梁柱,自己沒工作沒收入,只能靠丈夫掙來的錢過日子。盡管邢斌經常安慰自己,他會養她一輩子,但這種經濟地位不平衡的生活她一天也忍受不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失去了工作的黃媛有了大把的時間用在寫作上,每天忙完家務,她就伏案寫起來,寫作時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想寫就寫,不想寫就做別的,而是制定了嚴格的作息安排,每天寫夠足夠的字數,不寫完不罷休。邢斌要削的鉛筆更多了,但他心里很高興,甚至有些擔心,怕妻子累壞自己。
漸漸地,黃媛的投稿被越來越多的期刊雜志采納,寫作的自信也逐漸建立起來。直到世紀之交的那兩年,自己終于出版了一本短篇作品集,積累起自己的讀者群。
黃媛寫作之路上的成長,也得到過許多來自開元老師的幫助。
開元書信中的字里行間都透露著樸實的氣息,相比于丈夫在大學時期傳授給自己的課本上的知識,開元的點撥更具有務實性,抒情性散文怎樣把握人物情感、環境描寫如何發揮作用,小說創作時怎樣構思故事大綱、如何體現人物的性格變化,等等,他把它們拆開、揉碎,承載到信紙上一行行文字里,讓黃媛的寫作之路減少了許多阻礙。
十幾年的交流,黃媛漸漸地在內心深處承認了自己對開元產生了愛慕之情的事實。她曾不止一次地在信中提出,想要和開元老師見一面,一睹老師的真容。但開元這人古怪地很,誓要徹徹底底地做一個文壇隱士,任憑黃媛如何在信里表達自己對見面的渴望,他都僅僅堅守著自己的原則。
文人大都有些古怪的毛病。黃媛怕自己太過強求而激怒開元,畢竟他們之間只是靠著書信而已,一旦開元不回信,自己生活里的苦悶又要找誰傾訴呢?因此,她最終放棄了和開元見面的請求。
往事的一幅幅畫面在黃媛的腦海中浮現,經過指尖,流淌到電腦屏幕上,變成了三千多個黑色的仿宋字,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她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內心的情感再一次被表達出來,心情舒暢了許多。因此,當邢斌說自己感覺口中無味,想要喝香甜的飲料時,黃媛比較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她把寫好的文字保存到郵件的草稿箱,準備回來后再檢查一下,就發送給開元老師。
06.
住院樓的走廊里已經有人出來活動了,比早上剛來時的寂靜多出了幾分生氣。
黃媛一邊朝樓下的超市走去,一邊仍想著病房里的丈夫。
邢斌這人,守著報社的一畝三分地已經二十來年了,等到病好康復出院,他又得回去,像一只老黃牛一樣栓在編輯部里,從早干到晚。
自己當初下崗失業時那樣地心急如焚,面對和丈夫不平衡的經濟地位,想要改變自己,改善生活,為什么如今自己在家中的收入超過了邢斌,而他就是這樣地無動于衷呢?就不想改變些什么嗎?
思前想后,黃媛把這一切都歸結于自己嫁給了一個沒有上進心的男人,一個行動上的矮子。
正走著,旁邊的聲音突然鉆進耳朵里。
“護士,請問您知道開元老師在哪個病房嗎?”
黃媛尋聲猛然望去,看到一個穿著比較正式的年輕人,正用很禮貌的語氣向值班的護士打探著患者的位置——開元!難道他現在也在這家醫院里?
護士當然未能解答年輕人的問題,開元是一個筆名,只有知道真實姓名才能到信息表里查找具體的位置。
年輕人遺憾地離開了護士,顯然,他掌握的信息也十分有限。
黃媛仿佛得到了一個同偶像見面的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不愿錯過。她徑直走上前去,向年輕人打了聲招呼,清了清嗓子,問道:“請問您要找的開元老師是一位作家嗎?”
“對啊,您知道他在哪里嗎?”
“不知道。但我是他的讀者,也想見到他。他怎么住院了?您知道嗎?”黃媛對自己內心的渴望和疑惑絲毫不作掩飾。
“我是出版社的,開元老師最近有本書剛在我們這里校正好,主任安排我把定稿送給老師,由他再親自審閱一下?!蹦贻p人一邊說著,一邊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書晃了晃,努力證實自己并未說謊。
“聽領導說,他在省里的報社上班,因為工作太累,前些天在單位暈倒了,現在正在這家醫院里療養,只有他妻子在照顧他?!?/p>
如此說來,開元并不是一位全職的作家,而且和丈夫在一個單位,竟然還有這樣的巧合!十幾年未見到的人居然同自己的生活這么接近。黃媛對此驚訝不已。
“小伙子,我也想去看望一下開元老師,我們一起找可好?”黃媛用懇求的語氣說到。
“這個嘛”,他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表示歉意地說,“您要理解,開元老師從不和任何讀者見面,對于自己寫作這事,他始終諱莫如深。即使等會兒找到他,我還要等他到妻子不在身邊時才能溝通出版的事?!?/p>
“這是為什么?”
“這也是我們平常聊天時聽領導說起的,開元老師和妻子年輕時都想當作家,但是妻子始終沒有太大的進步,他了解自己的女人自尊心比較強,不希望讓妻子在和他的對比中感到自己進展緩慢,以免打擊她的信心,所以一直隱藏著自己作家的身份。聽說后來他妻子也成為了作家,大概就是是最近幾年的事吧?!?/p>
“開元老師很愛他的妻子,很多女讀者想要見他一面,他卻從沒答應過。聽說‘開元’這個筆名還和兩口子的名字有關,開字包含在一個名字里,元字則是另一個名字的諧音……”
黃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開元和妻子年輕時都想當作家……妻子的自尊心比較強……妻子也成為了作家,大概就是最近幾年的事……開字包含在一個名字里,元字則是另一個名字的諧音……年輕人的話語在黃媛耳畔反復回響著,她用很大的力氣才將十幾年未曾謀面的開元和整天嬉皮笑臉的丈夫的樣子結合起來。
看上去,她像是失了神一樣在空曠的走廊里呆呆地站著。
不知過了多久,黃媛才緩過神來,用顫巍巍的聲音對年輕人說道:“我好像知道他在哪里,現在帶你過去?!?/p>
07.
黃媛急匆匆地回到病房,邢斌還在讀著《瓦爾登湖》,看到妻子空著手回來沒有買飲料,臉上略顯失望。黃媛沒有轉過頭,撂下一句“有人找你,我先回去了”,就急匆匆地提起電腦走出了病房,她甚至連頭都沒有轉過去,怕自己見到丈夫的一瞬間“哇”地一聲撲到他的懷里。
黃媛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再次打開電腦,把要寄給開元的幾千字郵件一股腦刪掉,然后寫上一句話:
邢斌,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