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發現散落在地上的是槐花,密密麻麻地鋪著,一鼓一個不規則的小蘑菇頭。才驚覺,原來迎在這條街兩側的不是像其他街道一樣的梧桐,而是槐樹。
可是梧桐呈筆直狀席卷我家鄉的大街小巷。它們像沉默的思考者,用深埋地下的根系感受著這座小城的生命氣息。衣裝則常年不換,春夏秋冬,總是綠色和黃色由淺至深的變換和凋落,佇立在側,四季之感撲面而來,仿佛跳動著的一曲棱骨分明的愛的贊歌。
然而這條槐花路,明明從小時候就擦過記憶了。
小時候,媽媽蹬著自行車頭也不回地對著騎在后座上的我說:“你舅舅家就住在這邊”。喉嚨發出的聲音很大,風把它吹小了,我沒有聽清,臉和胳膊把媽媽的腰摟得密不透風,好像風能奪去什么似的。我覺得最快樂的事,莫過于把側著的一邊臉埋進媽媽的腰里,看著風景從遠處到近處漸次加快地駛過眼眸。那時的我是路癡,從不管路是怎么拼接的,只要騎在媽媽自行車的后座上,就能抵達任何想去的地方。也自然地以為,所有的街道都長得跟我家門前布滿梧桐的那條一模一樣。
那后座,一坐就是幾年,以至于同齡的小伙伴都能騎車載著另一個小伙伴串街走巷了,我依然不能獨自駕馭。而小伙伴的嘲笑聲都被我打發成秋葉梧桐的形狀,風來即散。那些街道的名字依然是個謎,一個不想猜出謎底的謎。
但是回家的路不用記就記住了,牢牢的,鎖在心底。
稍大點,我發現每個街道的梧桐樹都長得相似卻不一樣。雖然都是整齊的兩排,但是路的寬度和長度給了它們遠近高低各不相同的視覺感受。它們背后所守護的建筑物總是錦上添花,給它們打上了特定的烙印,逢人說起,則是“那家超市前面的梧桐”。于是,每一顆梧桐都有了名字。
說來也怪,去另一個城市求學,從不記路的我竟把這當成首要之事,還專門百度了地圖,而家鄉那座小城的地圖從未想過要拿來看一看,潛意識里甚至可有可無。離家在外,凡是我行走過的道路都會花很大的精力去牢記它們的名字,又發現似乎所有的街道都有著似曾相識的面孔,但卻始終憶不起家鄉那條條街道叫什么。每每坐著火車顛簸回去,駛向家里的路我總是循著記憶的車轍方能走回去。那車轍是筆直的,路都磨平了轉角而接連在一起,盡頭就是母親準時烹好的飯菜。至此,我才開始認真辨識家鄉的各條街道,也敢獨自蹬著自行車魚一樣串街游巷,仿佛在彌補兒時的遺憾。媽媽竟然對我不知它們的名字而吃驚,她以為我應該知道。我抱怨小時候她從不讓我獨自出門,她說,怕我回不了家。
出了家鄉那座小城,媽媽就是個路癡,總躲在我耳旁問,這是到了哪里,那條路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也和家那邊的一樣響亮又動聽。在她心里,有我在的地方就有家的蹤跡,她也想走走我走過的路,把熟悉的溫情灑滿每條街道。
出了家鄉那座小城,我喜愛隨意游覽,體味不一樣的風情,期盼著會不會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找尋到和家鄉一樣的那顆梧桐。若能找到,那便是家了。再把走過的路繪制成自己世界里的地圖,給每條街都標注上名字,再畫出它們的樣子,用相機將每棵樹所守護的那方景物鑲進照片里,然后車票上的每個字眼都看得清清楚楚。媽媽只顧跟著我走,掛滿安心的微笑,像許多年前我在她自行車后座上的微笑那般。
有種成長,叫做為愛的人鋪路。
偏偏要在離家以后才開始懂。
畢淑敏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人出生的那座島如同深埋大海只探出頭的希望,在愛的沐浴中扎根,在愛的滋養下感受著身體的由小變大。那份愛,是生命被給予的最初的情。它蔓延至小城的角角落落,一草一木都鍍上熟悉的光芒,跟隨我們走去任何陌生的遠方。帶著這份最熟悉的愛,依舊能鋪出熟悉的路,讓所愛之人即使不遠萬里也能夠感知彼此的溫暖。那時會發現,不是家鄉的景物熟悉或是發現了和家鄉像極了的梧桐樹,而是愛的人,鋪出了如家鄉那般熟悉的路。這份溫情,是世界的幸福,跳動著生命的溫熱。
自從發現了那條槐花路,我就止不住地抱怨,因為槐花不像普通花瓣那樣飄落,而是整個兒地砸下來,讓人下意識地還以為是條樹間直直墜落的蟲子,和風的重量相比,它那么粗野而狂放。雖然風把它們編織成雨幕的形狀,卻完全喪失雨落的溫柔,更像厲風里橫沖直撞的雪粒。于是思緒也變成一粒一粒的,跳脫出意識流的飄忽不定,像一年一年的蹤跡,匝個圈,就串聯起來,花朵里包裹著相似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