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點半，放學之后的校園寧靜、安詳。連日陰雨，世界濕漉漉的，下午突然來了一縷陽光，驅散了幾日的陰霾。

呆在辦公室，沖了半杯速溶咖啡。

玉輝要畢業了，作為平面141班的最后一位學生。

玉輝來自江西——對于外地來粵讀書的孩子，我格外的關注，這可能是自我的影射。但玉輝并沒有引起我更多的關注，即使被選拔入競賽組，他是那樣的聽話、認真，只是讓我放心。

15年的時候，我們的教學條件還沒有如今的完善?？粗F在正一步步完善的攝影棚，專業的視覺傳達設計工作室、電商創業孵化基地、圖文輸出中心……回首往昔，真是感慨頗多：競賽室更像是雜物間，好幾個項目擠在一起，老鼠常常在天花板竄來竄去，十年的老空調時好時壞，每年春末夏初的時候，空調開啟后會傳來一陣一陣老鼠的惡臭味……

玉輝端坐在電腦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似乎我總是會談到自己的忙碌，也似乎對這些學生多有愧疚，不能全身心的投入在他們身上。政府為打造南沙島，決定在國慶節進行“稻草人”的設計比賽，學校作為參與者，需要提交作品，時間緊任務重，我和學生從早到晚扎在禮堂忙碌著，根本顧及不到競賽的學生。那時候，我買了一本《標志設計案例解析與應用》的書，扔給玉輝等幾位學生，甩了一句話：“把這本書里面的標志照著做一遍，就知道‘標志設計’是什么了?！币恢艿臅r間，玉輝把這本書啃完了，240頁48個案例，看著教程一個一個的做了一遍。課間我會抽空去競賽室走走，每次看到玉輝都是端坐在電腦前，悶聲不響，似乎都不用去廁所。即使是我的突然闖入，他都是沉浸在自己的學習之中。即使是周末時間，回來學校加班學習，未曾發現有一次打開游戲。一學期的競賽培訓下來，這是一個溫和、低調而言語不多的孩子，是一個“定的住”的孩子。

第一次參加區賽，玉輝拿了一個三等獎。他心不甘，這一年他更加努力。聽我推薦了勤學網，他和杰星兩位同學，用自己節省的生活費，兩人花五百元買了一年的教程，每天照著教程一點點的做，一個項目一個項目的完成，他的努力和認真又是那樣的讓我習以為常。以致我的記憶中，并沒有玉輝的事跡。他不像我筆下的那些冥頑不化的學生，讓我又恨又愛；不像那些古靈精怪的女生，天天喊我“帥哥！帥哥！”；不像跟我貧嘴的杰星；不像長不大的家雄；不像一眼就看出天賦的文灝；不像充滿理想的錦昌；不像有很多想法的杰彪；不像淡定的郭順……我找不到玉輝的特質，或許是我五年的執教生涯中，已經習慣了兩個頂端的孩子。以至我那放在豆瓣閱讀上面的18萬字的教學隨筆集《粉沫碎筆》里面，也沒有玉輝。

作為一個中間地帶的孩子，玉輝沒有天賦異稟，卻足夠努力。電腦，對于這個年齡段的學生，總是有點誘惑的，哪個學生不會趁老師不備在里面安裝游戲呢，拿著耳機聽著音樂也更好呢，掛著的QQ閃動了，總想打開看看是哪位朋友呢，也許是自己心儀的姑娘。兩年時光，玉輝從來沒有。

高二的項目教學，玉輝擔任小組組長，因為他專業的突出和認真，帶動了整個小組同學的進步。那次的電子商務創意大賽，帶領小組取得了優異的成績。緊接著的小組作品集設計，他命名為“會飛的蟲”，有“破繭成蝶”“笨鳥先飛”的寓意在其中。這是一本有厚度的沉甸甸的作品?！白x庫”老六的話深得我心，以至我常常引用：“農夫在糧倉講述種子、莊稼和果實的故事”。這里的“糧倉”，于玉輝來講，就是這本《會飛的蟲》。而“糧倉里的果實”正是高中這兩年的學習成果。從專業架構來看，這里面包含了素描、速寫、色彩、平面構成、色彩構成、字體設計、標志設計、插圖設計、海報設計、版式設計以及延展開來的書籍設計、包裝設計、VI設計等。從書籍設計的架構來看，玉輝做了一系列的衍生設計——手提袋、書簽、明信片、CD、信封等?！稌w的蟲》參加“全國電腦制作活動比賽”被順德區選中送入廣東省，后來接到省教廳的電話并提出了修改意見，這是要代表廣東省參加國賽的意思。當時我在自己的家鄉，從家鄉打電話給玉輝，囑咐他繼續完善自己的作品。

暑假，我帶著玉輝攜《會飛的蟲》和《農夫的糧倉——平面設計五年教學成果集》北上洛陽參加“第十七屆全國中小學生電腦藝術大賽”。在高鐵列車上，玉輝在我的引導下，一字一字的寫下了發言稿。當天傍晚入住洛陽新區體育館附近酒店，酒店前面是一個很大的人工湖。傍晚的北方，慢慢的褪去了一天的暑氣，湖邊斜陽映樓，清風拂柳。面對著酒店窗外的體育場，玉輝拿著發言稿反復的練習著。我們決定出去走走，便繞湖而行，練習也欣賞眼前美景，繞湖一圈，不知不覺就很晚了。

在洛陽四天，也是北方最熱的時間，太陽炙烤著，每天往返于學校和酒店。學校位于新區，再加上早晨和中午短暫的時間，我們找不到一間飯店，午飯只能在學校對面的小面館將就，天天一碗面條，北人粗曠，即使面食也不似廣東細膩清淡。南方的孩子，又是九零后，習慣的了嗎？玉輝卻從不挑，每次都吃的很好。我們又抽一個空閑的下午參觀了洛陽博物館，洛一職校內有所博物館，我都帶去輝看看，對他的設計總是有所裨益的。

最終比賽的時候，玉輝還是無法克服自己的緊張，上臺之后面對著黑壓壓的大廳，緊張到說不完整一句話，最終拿了個二等獎。結果不重要，經歷已經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接下來的三個月，玉輝一如往常的努力。每天早上我們會圍繞操場跑三圈，快跑兩圈，慢跑一圈，邊跑邊聊，回顧起昨天的設計作品，一個環節一個環節的分析，也會談一些就業與升大的話題，或者涉及未來工作的選擇，再者更虛無縹緲的話題，比如理想、人生。他都聽，也會分享自己的經歷，比如小時候讀書的條件，做爺爺的教師是如何的嚴厲，談起自己的弟弟、父親，家鄉的風景……

關于跑步的心得，我在自己的《步履不?！逃照n》中記錄過其中的一個情景：

木心的《文學回憶錄》。開篇第一句是這樣講的：“我們講課，稱作學校、學院，都不合適。當年柏拉圖辦學，稱逍遙學派，翻譯過來，就是散步學派，很隨便的，不像現在那么鄭重。”

逍遙學派，散步學派，有意思。

早上陪學生跑步，跑了兩圈，聊了起來。

我們邊走邊聊。聊這段時間的設計作品，優點、缺點，我一一指出。學生說，翻看了自己以前的作業，感覺那時候做的真是沒法看。

我們聊著聊著聊到了“眼高手高”這個概念。“眼高”是希望學生不拘泥現狀，能夠站的更高而看的更遠；“手高”是對他們技術能力的高要求。父輩的經驗常常告訴我們做人切忌“眼高手低”，而立足設計，我要求學生“眼高手高”。

是要先“眼高”呢還是先“手高”？我故作猶豫。

杰星和玉輝爭了起來。

杰星說：你“眼不高”而“手再高”，那還不是一條咸魚翻不了身？

玉輝說：你“眼再高”而“手不高”，那還不也是條死咸魚。

他們將這個話題上升到了專業之外，人要有理想。

杰星在我的一次項目教學后的總結寫過一句話：一個人沒有夢想，和一條咸魚有什么區別呢？

我們邊走邊聊。

我繼續談起他們的設計，認可他們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績。接著又聊起了謙虛，想想我們又算什么呢？你不過是在均職做到了最好，不要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以為這里是世界的中心。我們試著邁出去，再邁出去，越行越遠，越覺得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人死的時候，最后不還是化為了塵與土。說是“登泰山而小天下”，從更高處看，我們也不過是泰山頂的一粒小塵埃。須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杰星說，老師，我們畢業以后啊，教師節回來看你，你會不會滿頭白發啊。

我爸媽就叫我給他們拔頭發。

我怒道：我跟你爸媽是一個年齡段的嗎？

……

我們就這樣漫步而閑聊，學生聽進去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6年10月28日上午八點十分，視覺傳達設計工作室

十一月，一年一度的數字藝術競賽再次來臨。多年的指導經驗令我有點“習以為?！绷?，漸漸有了“前面有四座大山，無論如何努力都突破不了”這樣的想法?，F在想想，有這樣的認識，是職業倦怠的端倪啊。結果出乎意料，玉輝用順德區一等獎第一名這樣的成績粉碎了我的想法。評委宣布只點評前三名的作品，并且從第三名開始點評。當最終打開玉輝的作品，玉輝開心的說到：老師！第一名耶！玉輝在臺下瘋狂而賣力的鼓掌，這可不是平時那個低調話少而羞澀的玉輝。整個會場的掌聲都被他這樣賣力的鼓掌壓下去了，在最后稀稀落落的尾聲中，他的掌聲更顯突兀，很多老師、學生回頭看向了我們。老師和學生都回頭詫異的看著我們，那一瞬間我按捺的內心是多么激動和興奮。

有次在珠海一職和一位主任聊天，他說“你們來我們學校交流，我一直想去順德的職校學習學習呢。”緊接著談到：“為什么順德的職教做的全國聞名，‘一鎮一校，一校一品’，學校不貴大而貴精，你們的競賽不出彩才怪！區內就13所職校相愛相殺啊！”且不談“職教集團”與“一鎮一校”辦學模式的孰優孰劣，順德職校競賽的激烈程度，在廣東省內兄弟院校之間也是出了名的。當是“廣告設計與制作”項目，13所職校幾乎全部參加，經過近十年的發展，已經相當完善且培養出一所所強校，失去先前優勢的學校想要擠入第一集團簡直難上加難。玉輝用“一等獎第一名”的成績，為自己為學校打開了一扇門，也是對我們五年教學成果的一次檢驗和加冕。

玉輝拿第一，我按捺著激動。一個人搭乘公交在路上，想想這五年走來的所有心酸、無奈、委屈以及充實、知足、幸?！悬c激動到想哭。一直以來的努力似乎都在等待一個認可，而這個認可的方式似乎就是競賽成績的蓋棺定論。我也自嘲自己是“無冕之王”，李奧納多·迪卡普里奧捧得奧斯卡小金人的時候，我都歡呼不已。而我們這些凡人，也終有聚光燈照亮的時候，為了這一瞬間，又豈是喧喧鬧鬧沸沸揚揚的榮光，而是臺下的默默無聲苦苦堅持的追求探索。于生于己，何嘗不是如此。

面對著同班同學或升大或就業，而玉輝要留下來繼續參加省賽。這是一個孤獨而漫長的過程，年初開學，我制定了一份嚴格的訓練項目表，并羅列了交流的學校，斷斷續續中我們前往了臺山敬修學校與省內九所兄弟院校交流，緊接著去了深圳龍崗職業技術學校、珠海市第一職業技術學校、深圳市攜創技工學校（由于對方學校學生生病最終取消）交流學習。算起來，這幾間學校都是距離較遠路途較為辛苦的，但我們都是早晨早早出發晚上趕回——不想浪費金錢更不想浪費無為的時間。學生這樣跟著奔波真是辛苦，去深圳的那次學生肚子一直難受，還是堅持著完成下來。三月是廣東的“回南天”，空氣溽熱而潮濕，隨著流感的爆發，我很快就感冒了。令我擔心的是，在比賽的前幾天，玉輝也有了感冒的征兆，我匆匆跑去藥店買好感冒藥，囑咐按時吃藥。在比賽前一天，玉輝的雙手長出了紅色的小顆粒。

“障礙即生活”，玉輝真的壓力太大了，這都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即使是我，連日來都如臨大考般，想想我們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因為努力，所以在乎，因為在乎，才會有常人無法理解的壓力。最終，這個壓力挺過來了。2017年3月23日，由廣東省教育廳主辦，東莞市教育局承辦的省中等職業技術學校技能大賽數字藝術類“廣告設計與制作項目”在東莞市輕工業學校落下帷幕。玉輝在來自廣東省各市區的63個參賽隊伍、63名參賽選手中勇奪一等獎。對這個一等獎，玉輝不滿意，我也不滿意。在我們看來，名次可以更靠前。一直以來，我們是抗拒套路的，因為“套路”扼殺的是“創意”。從設計師的成長來看，我不能一味的為了成績而通過捷徑取得成績。玉輝的未來可以有更多的潛能。

“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么區別呢？”記得自己參加的一次校內班主任說課比賽，一位兄弟學校的德育主任認為我和學生講“理想”太大而空，不合時宜。但這句話是杰星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也被杰星的好兄弟玉輝作為自己作品集的扉頁進行設計，黑底白字，分外醒目。翻閱作品集，黃色與白色的主色調下，是一幅幅的精致打磨的作品，比《會飛的蟲》的時候，又是一大截的進步。這是玉輝的糧倉：標志設計、字體設計、海報設計、VI設計、電商設計……有為學校技能月、信息部、校運會等設計的標志海報，也有為企業機構等的設計，有的作品也為自己獲取了小小的財富。每一幅作品都值得我作為教學的案例進行分享和解析。均安鎮的公益機構彩虹夢想庇護家園的負責人希望我能幫他們進行標志海報的設計，玉輝設計的標志是“用雙手撐起一座小屋”，又設計了三幅理念吻合，視覺統一的海報，令對方萬分滿意，感激連連。玉輝也在履行一位設計師的社會責任和擔當。

阿聯就在彩虹夢想庇護家園，他為機構寫的廣告語是“我能行，我會做，我能做”。很樸素的一句話，想起阿聯推著輪椅艱難的走在大街，再看看玉輝為“會飛的蟲”寫的一句勉勵自己的話——“破繭成蝶，贏定未來”。我們還有什么道理職業倦怠呢。

2017/3/20晚10:00于視覺傳達設計工作室

2017/3/24午11:30更新于視覺傳達設計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