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末的晚上,我和朋友在曹家巷老字號吃完米線出來,邊聊天邊溜達,見前面里三層外三層圍著一群人。
地攤隨處可見,居然有商品火爆到搶購的地步?一時好奇,我拉著朋友擠到人群的前面。
圈子當中擺放一張簡易長條桌,桌上摞著幾沓精美的紙片。桌子腿邊,一女子跪在地上,正對一具橡皮人體示范人工呼吸。
盡管只是模擬動作,一招一式也有板有眼,看不出絲毫敷衍。
口對口呼氣吸氣,再用雙手壓肺,看得出很用力,女子一綹頭發從耳廓后披散下來,遮住半邊光潔的臉頰。
邊喘氣,邊講解,聲音有些熟悉,在哪兒我們見過面?我正疑惑,女子抬起頭,用手背抹額角上滾落的汗珠,咦,是惠慧,我們見過一面。
講完動作要領,惠慧站起身,抓起桌上的醫學卡片,向眾人派發,我側身向后退。
別人擺攤設點是為叫賣貨物,她卻是為了傳授醫學常識,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對惠慧的惡感驟然降低幾個點。
兩個月以來,為了這女蹄子,我被兒子氣到血壓反復飆升。
2
兩個月前,兒子羊剛喜滋滋地告訴我,跟同單位的護士惠慧交好已一年,準備帶家里見父母。
我是既高興,又有些失落。
羊剛本碩連讀省醫科大學,又去國外深造兩年,作為青年才俊被市里最好的醫院引進。
兒子個人條件優秀,家里也不差錢,可是他的婚事一直懸而不決。
尤其兒子跨過30歲的門檻,我越發著急,沒少央請七大姑八大姨給他牽線搭橋,醫生、機關科員、白領麗人、富家千金……見面的姑娘不少,條件也不錯,但彼此就是談不來,走不到一起。
我朋友的女兒小雅,在市一中做音樂老師,和羊剛青梅竹馬,從小玩到大。
我和朋友巴不得做成兒女親家,時常給兩個孩子創造親近的機會,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羊剛始終對小雅不冷不熱,只維持表面的客氣。
想不到,兒子居然看上寂寂無名的護士,難不成這惠慧國色天香,還是具有特殊才能?
我問惠慧多大歲數家庭出生,兒子不以為然地一揮手,說我未免老套陳舊,英雄不問出處,只要兩個人看對眼。
惠慧如約而至,長得眉清目秀,身材高挑挺拔,但絕對算不上多漂亮,也不及小雅的婀娜多姿。
我對外貌不作過多要求,即便國色天香,也有容顏凋謝的一天。
惠慧談吐自然,若若大方,沒有半點矯揉造作,這倒符合我的口味,我頂不喜歡虛頭巴腦拿腔捏調,人還是真誠些好。
吃飯的時候,我問惠慧家里都還有什么人,她說來自農村,她父親是個啞巴,身體不太好,僅僅靠耕種幾畝薄田維持生計,她母親因生她時難產而死。
說著過去艱難的經歷時,惠慧面帶微笑,沒有一絲悲苦,我不由得在心里嘆息一聲,真是個苦命又樂觀的孩子。
當惠慧告訴我她比羊剛小四歲時,我心里咯噔一下,渾身滾過一陣寒意。
早些年,我和老公開始做家具生意時,屢投資屢失敗。經朋友指點,再投資前,我先去求神問佛,想不到,心誠則靈,之后的生意一路向好,如今做成全市知名品牌。
兒子婚事蹉跎,我也多次去廟里燒香,求神靈保佑,一位大師給予的指點是,羊剛與小他四歲的女子相生相克,生克一說像顆釘子扎進我心里。
3
羊剛前腳把惠慧送走,后腳我就跟他亮明態度,“這個丫頭,三班倒的護士,我不計較,貧寒的家庭出身,我也不在乎,但是,她跟你屬相不合,就這一點,我萬難接受,你必須跟她一刀兩斷。”
羊剛噗嗤一口笑出來,“老媽,你好歹也是企業家夫人呢,就這思想境界?迷信是歪理邪說,早就該像垃圾一樣被拋棄,你怎么能相信,并且還被牽著鼻子走呢?”
我喝口水,把杯子往茶幾上用力一墩,“迷信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她媽去得早她爸病怏怏,說不定都被她克的。我絕對不允許你的性命有任何閃失,所以,你必須離開惠慧,這事沒得商量。”
“無稽之談,怎么能當真?我和惠慧心心相印,非她不娶。”羊剛撂下話,然后啪地關上房門。
接下來,我每天為這事嘮叨,兒子有時和顏悅色地勸說我,有時細說惠慧的好,有時干脆不理我。
我們各執己見,都不肯改變想法,直至發生激烈的爭吵,于是,羊剛一甩手,搬去醫院宿舍住。
離家不過兩站路,他卻連續多日不回家,我打他電話,只匆匆地回復工作太忙,脫不開身。
羊剛從小到大,一直對我言聽計從,如此執拗,還是頭一回。
惠慧這女人肯定不簡單,不知道背后使了什么計策,才把我兒子迷得五魂三倒。
老公整天忙生意,無暇他顧。
擔心、失望、難過、生氣,各種情緒交織,搞得我整個人萎靡不振,朋友硬拉著我出去吃米線,想不到碰見惠慧擺地攤。
04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去另外一座寺廟,虔誠地磕頭燒香。
末了抽出一支上上簽,大師的解答是宜室宜家,我眉飛色舞地下了山。
周末的晚上,羊剛回了家,告訴我起初是躲我嘮叨才搬去宿舍,后來因為醫院申報新的課題項目,忙到人仰馬翻,沒有時間回家,他還說惠慧是個好姑娘,要我成全他們。
我就借坡下驢,點頭同意他們暫且交往。
接下來的相處,惠慧表現得自然大方,一言一行中,流露出她的勤勞、善良與好學。
一年以后,水到渠成,他們領證結婚。
又過去一年,惠慧終于懷孕,我滿心歡喜,又忐忑不安,每天頭腦中像繃著一根弦。
待到孕期第八周,我終于把忍了又忍的想法說出口,“惠慧,你還是辭職回家,專心養胎待產吧,你每天這樣忙進忙出,我很是擔心。”
惠慧走到我跟前,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媽媽,別太緊張,我會當心的。”
四兩撥千斤,我碰了個軟釘子,回過頭又給羊剛施加壓力,“你還是叫惠慧不要上班了,啥事不干不好嗎?家里又不差她這點工資。”
如出一轍,他也說我太緊張,要放松心情。
惠慧不但照常上班,還熬夜學習,拿什么資格證書。
真是擔心什么來什么,一天深夜,惠慧突然喊肚子疼,即刻送去醫院,醫生說有流產跡象。
我抓住醫生的手,請她幫忙,第二天,惠慧還是流產了。
05
病床上,惠慧痛哭流涕。
我在傷心難過之余,還責怪她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如果呆在家里好好調養身體,這個孩子保管不會有閃失了。
我心里有怨,自然沒有好臉色,惠慧既要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還要承擔我的冷言冷語,整整一個月,才稍稍緩過精氣神。
異常憔悴與消瘦,她卻要去上班,說是工作可以給她力量,我說什么也不同意,但是兒子支持她,我還是敗下陣來。
我雖然心里有氣,但還是叫保姆燉菜煨湯,給她將養身體。
半年時間過去,隨著惠慧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恢復紅潤,我心頭的希望也一點一點地被點燃。
我又到處燒香磕頭,求老天保佑惠慧盡快懷孕。
又是三年過去,惠慧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我催促他們去醫院檢查,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身體沒有問題。
既然身體沒有問題,那因為什么?突然,“八字不合,相生相克”的說法又跳入我的頭腦中,莫不是我家因為她要斷了后代?
想到這,我不寒而栗。
我開始后悔,當初不該心意一軟,同意讓惠慧進門,以至于今日羊門無后。
接下來的日子,我砸鍋摔碗指桑罵槐,不給惠慧好臉色,有時也在羊剛和她之間挑事,有意制造矛盾,目的一個,就是要把她趕出家門,要么惠慧自己知難而退,要么羊剛主動離婚。
天天雞飛狗跳,惠慧有時氣得臉煞白,有時眼睛里汪著眼淚,但是,她對我仍然不慍不怒,慢言細語一如從前,既不刻意討好,也不與我針鋒相對,一派風輕云淡好教養。
我冷眼旁觀,哼,看你能忍到什么時候,不信羊剛一直這么寵著你,總有他心生厭倦的一天。
就在我作天作地的時候,惠慧懷孕了。
6
喜不自禁,我180度大轉彎,對惠慧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孩子來之不易,患得患失,我比之前更緊張,要惠慧即刻辭去工作。
惠慧說,上次流產純粹是意外,跟工作沒有關系,不能因噎廢食,她向我保證以后會勞逸結合,注意休息。
又是柔中帶剛,準備繼續我行我素,我可不能再退后半步,必須保證我孫子(女)平平安安地降生。
我軟硬兼施,既好言好語相勸,承諾只要孩子落地,她隨時可以上班,又語帶威脅,如果一意孤行,我們老兩口就搬出去居住。
也許是經不住我整天嘮叨,也許那一次的流產讓她心有余悸,惠慧終于辭去工作,一心一意地迎接孩子的到來。
在我虔誠的祈禱與盼望中,孫女平安降生。
心想事成,我笑得合不攏嘴。
孫女小團見風長,越長越可愛,粉雕玉琢的人兒,我捧著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道如何疼她是好。
待到小團三四歲,我對她更是予取予求,她要頭我就給個撥浪鼓,只要有可能,我巴不得上天給她摘星星。
07
一桌人吃飯,小團爬上桌子,惠慧要抱她下來,小團拍打惠慧的手,我笑著鼓掌。
惠慧不答應,“媽,你這樣會把她嬌寵得不成樣子,必須給她立規矩。”羊剛也隨聲附和“玉不琢不成器”。
我嗤之以鼻,“切,瓜蔞大的人兒,就該寵著慣著,立什么毛線規矩?羊剛小時候,我也就這么帶,不也把他培養成高材生?”
游樂園里,小團去搶陌生小孩的玩具,惠慧躲過玩具還回去,小團賴在地上不肯起來,還嚎啕大哭,惠慧上前打小團的屁股。
我拿出一沓鈔票,要買那小孩手中的玩具,惠慧紅著臉攔著我,“媽,你怎么只用錢解決問題?在你眼里,錢是萬能的?你這樣,會教得小團對錯不分是非顛倒。”
人多廣眾,她居然出言不遜,讓我下不來臺,我氣得拂袖而去。
尤其小團上了幼兒園后,惠慧給她報名學習小提琴、繪畫、練字與游泳,小團躲在我身后不肯去培訓班,惠慧過來拉,我一把推過去,惠慧向后踉蹌著跌坐在地板上。
這個媳婦,我讓她生二胎,她死活不同意,在小團的教育方法上,我們又南轅北轍,還經常發生爭執,我氣到胸悶氣短眼冒金星的時候,恨不得立刻把她趕出家門,我真是二十四個看她不順眼。
可是,還沒等我把她趕走,意外來臨。
08
那天早上,外面下著大雨,小團賴床上,怎么也不肯去學繪畫,哭聲震天。
惠慧不依不饒,我走進他們的臥室,抱起小團就去我的房間,讓保姆找老師來家里教小團。
不一會兒,正在值班的羊剛打電話過來,讓惠慧送小團去培訓班。
我罵了兒子一句“老婆奴”,就摁掉電話。不料在我上廁所的空檔,惠慧抱起小團,走出家門。
小團的哭聲在走廊里回蕩,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渾身不自在。
中午,保姆去接小團回來的路上,出租車發生了車禍,保姆和司機傷勢輕微,小團卻奄奄一息,被送進ICU急救。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雙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09
昏昏沉沉間,我被人攙扶著來到醫院。
小團全身插滿管子,臉上纏著紗布,命在旦夕,我心如刀絞,再一次昏迷了過去。
從混沌中醒來,我跪著求醫生救小團,求各路菩薩保佑小團逢兇化吉轉危為安。
我哭干了眼淚,說啞了喉嚨,還是沒能喚醒小團。
我正傷心欲絕,羊剛和惠慧卻走到我跟前,說要捐獻小團的器官。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手指惠慧破口大罵,把所有的怒火發泄到她身上。
“你就是個喪門星,如果不是你非逼著小團學習繪畫,小團就不會遭遇車禍,是你害得小團命若游絲。小團現在渾身傷痕累累,沒有一處好地,你居然還想在她身上動刀,摘了她的五臟六腑,你這個女人怎么這么歹毒,你還是人嗎?你給我滾啦!”
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人再在小團身上動刀,這樣她死后魂魄無所歸依不得安生的。
我哭得撕心裂肺,還是沒能留住小團,我大病了一場。
在小團死后一個月,我精神稍稍好轉,羊剛和惠慧主動告訴了我,他們滿著我捐獻了小團的心臟、腎臟、肝臟和角膜。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緊緊揪住,疼得無法呼吸似的。
“媽媽,小團生前的愿望,就是長大后像她爸爸做個救人性命的醫生,我們應該感到欣慰,她的器官確確實實幫助到了別人,讓人起死回生。”惠慧邊說話,邊撫摸我的胸口。
我一口氣緩過來,一把推開她,“滾,有多遠滾多遠,你這個蛇蝎心腸的女人,連親生女兒都下得去手。”
10
我把所有的恨集中在惠慧的身上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把我的家攪得不得安寧,她是個不祥之人,我要羊剛在我和惠慧之間二選一。
羊剛反復辯解,“媽媽,小團的離開只是意外,這怎么怪罪到惠慧的頭上?惠慧是小團的母親,她的心疼不比任何人少。捐獻器官是幫助他人的好事,你要相信科學,迷信的說法是蠱惑人心……”
我聽不進羊剛的話,氣得拿枕頭砸他,惠慧拉著羊剛,嘴里說著“還是我離開這個家吧!”
惠慧是否真的離開羊剛,我不清楚,因為我新病舊病一起發作,去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回家后提不起精神,昏昏沉沉間,總見小團站在我跟前,渾身血跡斑斑,哭著喊“”奶奶,我疼,我疼。”
我跟著大哭,伸出手去抱小團,卻空空蕩蕩,什么也抓不住。
羊剛要帶我去醫院,我死活不肯,我知道自己這是心病,沒有什么良藥可治。
我就這么昏昏沉沉地躺著,有一天,又聽到小團叫我“奶奶”,不過不是哭唧唧,而是語帶歡欣。
我猛然坐了起來,我的小團頭戴兩只蝴蝶結,身穿粉紅色百褶裙,正笑語盈盈地站在我床前。
“小團,我的孩子啊,奶奶想死你了。”我一伸手,把小團攬入懷中。
這次不再是空蕩蕩,確確實實是溫軟的小人兒。
11
除了小團,跟前還有羊剛、惠慧,還有一對陌生的中年男女,他們一起朝著我笑著,還不住地擦拭著眼淚。
眼前粉粉嫩嫩的女孩,因為身患先天性心臟病而命懸一線,移植了小團捐贈的心臟后,起死回生,身體日漸好轉。
惠慧走過來把我攙下床,我再次把女孩抱過來,緊緊地貼著她,我聽到了小團的心跳,感受到小團的氣息,那濡濕的小臉,和小團一樣的柔軟。
我放聲大哭,這眼淚不全是悲傷,還有欣喜與安慰,為小小女孩的重生。
這之后,也有接受了小團眼角膜重見光明的男孩來看我,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小團活潑潑的笑和眼神的清亮。
我的小團沒有離開我,她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她每天一樣地在奔跑、跳躍、唱歌、拉琴。
我的精神一天天好轉,回過頭來尋找惠慧,保姆告訴我:“小團走后,多少個夜晚,惠慧要么躲在陽臺上偷偷地哭泣,要么在書房里學習到天亮。在你生病的這段日子,惠慧和羊剛一樣著急,她自己瘦成紙片人,不但親自給你熬湯煎藥,還主動聯系那些移植小團器官的人,讓他們過來看你,巴不得你早點好起來。我還好幾次看到惠慧拖著羊剛要去離婚,羊剛怎么也不肯。你身體好轉以后,惠慧就沒有來家里。”
這個惠慧,自從進了羊家門,我就沒給過她好臉色,處處跟她作對,還想方設法地拆散她跟羊剛,她卻以德報怨,竭力包容我的壞脾氣,真心實意地對我好。
現在想來,羊剛有句話說得對,小團的離去,惠慧的難過不比任何人少,我都痛得撕心裂肺,何況一個母親呢?
除了失去孩子的痛,還要承受我的責怪與辱罵,這個女人何以如此堅韌與善良?怪不得當初,羊剛在眾多燕燕鶯鶯中一眼看中了她,并且不離不棄。
我拿起手機,我要打電話讓惠慧回家來,不,我立刻就去找她,我要當面跟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