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懷孕的同事上課。鬧鬧哄哄的課堂,我扯著嗓子喊“安靜”都沒用:上百個學生的教室!
我只得邊講邊走下講臺,來回走著。
無意間,發現一個女生,歪著頭,癡癡地笑,不小心和我對視的瞬間,慌忙低下臉去。我走到她身旁,發現她沒有卷子:“才考過試就丟了?”我沒有關麥克風,全班同學都朝她看。
“他在給我改,老師我沒有眼鏡,看不見您寫的答案?!彼凉M臉通紅地指指左邊和她隔著走廊的男生。戴著眼鏡的他正認真抬頭替她抄寫。
我笑笑,沒有說話。她的同桌,一個扎著馬尾的女生趕緊把自己的眼鏡遞給過來,這個姑娘尷尬看著我,我裝作沒看見,繼續講解。
高一。青春的氣息,懵懂的樣子,剛剛開始動心的年紀。
沒過多久,這個班的班主任發了朋友圈,問:如何才能讓兩個關系曖昧的學生反目成仇?求指教!
我想起那個臉紅紅的、留著齊肩短發的女生,不知她班主任擔心的是不是她?只是“曖昧”,在這些小孩子身上,總覺得有點用錯了詞語。
同事比預期提前走了。我是新來的老師,自然越多鍛煉越好。我又兼一個班的老師。
再來時候,走過教室門前的小花園,櫻花正怒放。我瞟了一眼,只覺美,卻不顧欣賞。走進教室,百十對眼睛盯著我,窗外的春天跟他們無關,跟我也無關。
我下意識抬頭看向那姑娘的座位,沒有搜尋到。他們每周都根據小組表現調換位置。站定,還未來得及說話,一個男生跑前來,我剛要問出口,他拍了拍坐第一排靠走廊的女生:“快起來,上課啦!”然后又跑回自己的位置,倒數第二排。
我笑笑,再次覺得“曖昧”用得重了,亦或許這本來就是個褒義詞。
我看看這個小男生,收回目光時,卻瞥見坐他后面的姑娘:齊肩頭發、紅紅的臉,且咬著唇,呆呆盯著剛回到自己座位的男生。
我苦笑,喊:“上課?!?/p>
我很認真。新來的老師,很有熱情??倳那芭抛呦蚝笈乓员WC班級秩序。
齊肩頭發又容易紅臉的女生叫夢梅,好名字。前排的男生叫丁帥,戴眼鏡、瘦削的臉,看上去干凈又精神。第一排睡覺的女生叫蘇心,微胖,散著頭發,尚未及腰。
下課了,有學生問問題,我走得晚些。剛到走廊,看見女生在踢旁邊的男生,還嚷嚷:不許打我哥,他是我哥!
我抬頭,又是夢梅,丁帥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笑,她看見我彎腰道:“老師好?!彼叩哪莻€男生趁機又拍丁帥一下,然后跑了。
小花園里芳香四溢,我卻聞見一絲苦澀。青春里,那一聲糯糯的“哥哥”有多少情誼,又有多少心意!丁帥不懂,更可怕的是他,會懂裝不懂。
事實上,哪個男生會懂呢?同齡的女生,總比他們要早熟許多。
他們不會明白女生為什么會知道科比、為什么會唱劉德華、為什么什么時候都護著他,不明白她為什么總是臉紅。
丁帥也不明白,夢梅為什么總是沒眼鏡。他甚至都不會聽出來,那一聲“哥哥”里有多少溫柔。
時間,甜蜜又漫長。
我總會不小心看見夢梅盯著他,無論怎么換位置,她從未和他坐過同桌,但一直在他四周。
食堂吃飯,碰見他們班主任。調笑般問:班里有小情侶了?班主任嘆氣:“小孩子總是不懂事,他們懂什么?唉,趕回家了!”
我剛上完課,確實人不夠,但他們三個都在。我同情地忘了一眼班主任,說:“老師真是和學生斗智斗勇啊!”他哈哈笑。
苦得不只有夢梅。
丁帥來找我,說自己心里有問題。我啞然失笑:我自我介紹時候提了兩句,喜歡看心理學書籍。他還記著了。
我問:怎么了?
他眼圈立刻紅了,但低頭沉吟一下:“我,被班主任抓了玩手機?!彼种笓钢澴印N也幌肼犓f謊,沒有出聲,只繼續改作業。他絮絮叨叨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爸媽不夠愛他之類。
我心軟:十幾?他愣一下:“16”。
“有喜歡的女生嗎?”我想了想蘇心問他道。他紅了臉。“是生氣了還是不喜歡你?”我問的直接。
這下,丁帥眼都紅了,“她好幾天都沒和我說話了,她也不是我女朋友,她今天上課又睡覺了,我去喊她,她很不耐煩?!蔽蚁肫饓裘芳t著臉的樣子。
丁帥不傻,他懂裝不懂。
我沒有像其他老師那樣說一堆道理,青春期的懵懂,不是他們說要放下就放下的,畢竟他們都還是孩子,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情感。
這也是初戀的奇妙之處。
我明知顧問:“夢梅是你的妹妹,她會不理你?”丁帥有點窘迫,“老師,不是夢梅?!?/p>
我只說“情感是要負責的,我也幫不了你”就讓他出去了。真有心理問題另說,丁帥顯然不是。
高中三年,說快不快、說慢不慢。我無意間對夢梅的偏向班里學生都看得出來,我也不再隱瞞。上課還是考試,我都很在意她。
她成績不怎么樣,如果不努力,二本都考不上。但她能明白我的用心,來找我說:“老師,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蔽铱嘈?,春心已動的小姑娘,總是有一定壓力。
我給她一個小巧的筆記本,說:“心事寫在里面,仔細一些,別讓別人發現了。也別再坐他旁邊了,好歹考個本科。”她錯愕,眼淚沒來得及打轉就流了下來,匆匆跑出去。
剛好有其他同事進來,見我沒事一樣坐著,說:“溫老師變嚴厲了?”還哈哈笑。我也跟著笑了。
我希望夢梅考上大學,見到更多的、帥的、喜歡她的男生,喜歡不喜歡你的人,多么難過!何況她本人很有 小美好 中女主的氣質。
同事給我介紹對象。我敷衍著去見面。這男人個子挺高,離異三個月。我回來,沒有再聯系,單獨買了東西去謝同事,順便說:我年紀大些,不過還沒談過戀愛,一下子當媽媽有點接受不了……
說笑一會兒出來,走兩步,不爭氣流出眼淚。
再上課,夢梅真的換了位置,甚至戴上眼鏡。我很欣慰。不傻就好。
住處略有潮濕,往年的本子泛黃。
朋友圈里他曬了婚紗照,人到三十,略顯油膩。
我不如一個十幾歲的丫頭。夢梅都換了位置!鼻子酸了。
商場里,我挑了款簡單大方的情侶手表,一個月的工資。又找售貨員要了紙筆,想添幾句話,拿著筆的手卻只顧發抖,寫不出一句。
售貨員說:慢慢想。
我苦笑著離去。未寫一筆。
月考。夢梅的成績提升很多,也消瘦了不少。這個懂事的姑娘總有很多問不完的問題。我還是會發現她瞅向某個方向、也偶爾會濕了眼眶。
我把表寄出去之后不久,收到他消息:如果當時,我們一起散步時,我親你一下,你會不會從此對我避而遠之?我想起遙遠日子里,一起逛操場的場景,仿若夢一般。
我猶豫再三,回復:你不會那么做,我也無法設想那種場景,新婚快樂。
周末,我帶夢梅出去吃飯。她戴著眼鏡,很文靜、很安靜。
“老師,你真好。”她臉又紅了?!皼]有你好,你很棒?!薄袄蠋?,你為什么這么好?”她猶豫一下,還是問了。
“把他放心里就行了,有一天他會想你的。但你考上大學,這比任何事都重要?!蔽蚁?,她要能懂,就好了。
一天我看見夢梅站在小花園,微微笑著看教室里正遞給蘇心冰淇淋的丁帥。有花瓣紛紛落下,仿若一場悼念。
青春,在花雨里被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