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非首發,首發于《飛天》雜志,ID李升連。文責自負。
一
桌上的飯菜都涼了,德明還沒有回家。
姜姜起先怕燙,把湯碗端窗口涼著,眼看著黑了天,她又把飯菜坐回鍋里,扣好。
這兩年,德明都按時回家吃晚飯,他越來越注重養生,尤其從云貴高原回來后,把對世界的抱負轉向了生活。這是衰老的征兆,姜姜想。她看到地上的污跡,去找拖把,然后看到鏡子里自己的側影,腦中瞬間閃過了德明遭遇各種意外的畫面。前不久有個親戚八十大壽,一大早穿戴好,坐椅子上看家人忙,客人來的時候,他一動不動,已經停止了呼吸。對門的鄰居,旅游回來跟一輛大車相撞,姜姜得知消息已送去火葬場……德明會不會也撞了車?姜姜頭腦里閃出各種處理后事的忙亂。
就在這時,一串鑰匙嘩郎聲在門外響起,那是德明的,他喜歡掛一大串鑰匙在褲腰間,前幾年姜姜就提醒他,這樣子老土了,他不管。只要他回家,就先聽到大串鑰匙的嘩郎聲。
姜姜去熱飯,德明進門換鞋。姜姜聽他說:誰想到!好端端一個人,一杯涼開水下去,就一頭栽地上了。姜姜正端碗出來,抬頭看看他,從頭到腳好好的,所以故意不接話茬,她不喜歡他賣關子。直到兩人都坐下,德明還兩眼看天——是天花板,他兩眼看著天花板一聲浩嘆,人啊,真是個無常之物。姜姜終于憋不住,問你沒啥事吧?德明端起了湯碗又放下,兩眼盯著姜姜:你能想到嗎?王立春!王立春出大事了!
姜姜忽然感到一股輕微的震顫從脊骨迅速穿掠。
才去醫院了,還有幾個人一起。說是本來好好的,在車間干活兒,誰想到呢,說半下午就不舒服了,告了假要回家,卻又想把活兒趕完。你知道王立春那脾氣,干活上癮。大概渴極了,端起杯子喝水,說是喝了沒幾口,一頭栽到了地上。
醫院怎么說?
我知道的時候都快下班了,說是打的120,現在廠子搬那么遠,正好跟醫院成對角線,120這一去一回,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我去的時候已進了重癥監護室,根本沒見上,只見到了胡文美。
她怎么樣?
能怎樣?哭唄,這日子過得!晴天霹靂一般,一下子塌了天了!
姜姜猜這句是德明的感嘆,不是胡文美的話。但在姜姜,物傷其類、晴天霹靂的感覺卻是一樣的。
二
最后一次見王立春,也幾年以前了,好像欣欣中考結束那次,鬧著去外面吃露天燒烤,要“犒勞一下備考大戰中久經摧殘的自己”。一家三口去了牡丹園廣場,沿西邊一溜幾十間平房,門口擺滿百八十張白塑料桌。黃昏時分,大半個廣場上煙霧騰騰,煎炸的油氣和聲響混雜一片,此起彼伏。
欣欣似要把所有攤子看遍才能做出決定吃哪家。終于定下來,已沒有空位。父女兩個去點菜的間隙,姜姜等人收拾空出來的桌子。隔壁的店,有個端盤子的人不時往這看,姜姜面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德明忽然說那不是王立春嗎?喊他過來,說王立春你可真能干,不是去鄉下大棚打工了?怎么又在這?
王立春收斂地笑:大棚那是不錯,一天二百多,但現在都歇棚了,農民也都閑著呢。
廠里每到夏天都是淡季,不開工也就不開工資,很多人只好自謀生路。德明問這邊怎樣,王立春支支吾吾。德明又問,王立春只好說這邊計時,1小時20塊,從下午六點來,一直到午夜12點,好處是當天結賬。
姜姜看王立春腰上的白圍裙洗得白亮,形成對比的是那張黑瘦的臉。姜姜的角度看過去,他肩后方是廣場上開闊的晚天,在那恢弘天色的映襯下,王立春更顯得手腳拘束,像個小老頭。姜姜轉開目光,她疑心是自己的注視更加重了他的無措。德明勸王立春坐下一起吃,他推辭了一下也就落座。眼光從德明臉上閃到欣欣臉上,迅速掠過坐在中間、他正對面的姜姜。他問欣欣考多少分,欣欣說考得差極了,體育只拿到一個B。王立春說別的呢?欣欣說別的都是A。
王立春面帶含糊的笑,沒再接話。
德明問,你們小家伙呢?也考得不賴吧?
王立春說,不大好,我那孩子,打小不聽話。
他還是含糊地笑著,慢慢站起來,說你們慢慢吃,我得回去忙了,要不老板不樂意。
他離開后,姜姜仍覺到他腰間那抹白亮,不時閃動在隔壁桌椅間。別人的圍裙都油污灰暗,唯獨他洗得發白。德明在說,王立春家那小子算瞎了(方言,廢掉之意),迷上了去網吧,天天跟娘爺對著干,這兩年,兩口子光忙著挨個網吧找孩子了。
德明的消息都從熟人處聽來的,這些年,兩家幾乎斷了來往。
三
去醫院看王立春是姜姜的決定,一路上德明都有情緒,理由是他已去過,留了五百塊錢。姜姜坐副駕上,不理他。欣欣去外省讀大一了,倆人相依為命,卻不定什么時候就吵起來。姜姜說當年在車間實習,你啥都不會干,都人家王立春跟你搭伙替你干,德明說你從哪聽來?姜姜說你自己以前講過的。德明說我都不記得你記得!姜姜說剛結婚時咱做飯的伙棚還是王立春幫忙搭建的。德明說你凈記些芝麻粒子。姜姜說有兩年你不也想拉他一把?德明說剛到一個新地方,沒得用的人。姜姜說你只曉得得用。德明說我只曉得你得用,你可真得用!姜姜說離了你我哪里還能活?車都不會開。德明說你這話一點邏輯都沒有,我沒法跟你講道理。幸好路邊空出一個免費停車位,德明顧不上吵,調轉車頭挪了進去。
看到醫院大門,姜姜想到要見胡文美,心上像壓了塊石頭。跟著德明往里走,穿過門診樓,病房樓,乘電梯上到15層,再穿過長長的走廊,她一直在想,這次見了胡文美,第一句說什么?盡釋前嫌,安慰她?還是繼續冷著,只讓德明去周旋?
走廊南邊是長長的一排病房,屋里或躺或坐著各色病人和家屬,巴巴的看一眼門外走過的人。一直到走廊盡頭,德明說我記得就是這。姜姜想著要跟胡文美對面了,深吸一口氣,挺了下腰桿。屋里卻只躺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德明問,王立春不是在這屋?女孩搖搖頭,說自己也是剛來的。有護士舉著藥瓶走進來,說你們去18樓問問吧,挪到那邊了。
電梯忙,兩個人走步行梯,一出樓梯間,卻看到腫瘤科的牌子。姜姜疑心走錯了,德明堅持往里走,走到護士站,打聽明白了,去十三室32床,只見一個面色灰黃的老太太躺那里,別無他人。這次是姜姜問了,王立春不在這里嗎?那老太太努力坐起身,眼神狐疑,你找他啥事?
德明說,我是他朋友,也是同事,來探望一下。
老太太看姜姜手里的禮盒,又看姜姜的臉。她抓住了德明的手。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兒子你們一定要救救他。姜姜一頭霧水,德明急中生智問,胡文美去哪了?
老太太說,人家啥也不讓我知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姜姜扯了德明的衣襟走出來。護士站的人說,王立春還在重癥監護室,家屬、機械廠的勞資科長、病人親戚,都剛剛去醫生辦公室開會了。你們稍等一會兒吧——老太太?那是王立春的娘,一月前住的院,在做化療。
交往那么多年,姜姜和德明竟然是第一次見到王立春的娘。
四
說起來,姜姜還是王立春和胡文美當年的介紹人。王立春是最后一批接班進廠的工人,德明是分配來的大學生,二人同批進廠,同宿舍,又在同一個車間實習。那時王立春斯文白凈的樣子,中等身材,臉上架一個黑框眼鏡,長眉細眼的,看上去有點書生相。一個磨損變舊的影集里有一張他跟德明的合影。想起當年的王立春,姜姜腦海里出現一團淺紫色的影子,是金煌機械廠男工宿舍三樓的后窗外,一棵梧桐樹的冠。那天姜姜下了班,去金煌機械廠門口等德明,先回來的卻是王立春。王立春微笑地說,去宿舍等吧?這邊人太多。于是姜姜跟著他去宿舍區,到樓梯口,王立春讓姜姜先行,姜姜一邊上樓梯,一邊想著自己裙子的后擺,剛才騎車子騎的,都是皺。二十歲的姜姜,跟現在年近半百的姜姜不一樣,她一直牽掛著屁股后揉皺的裙子。
王立春給姜姜倒一杯水,德明大概又加班。他一直沒去餐廳吃飯的意思。三張床六個上下鋪,只有王立春的被子疊成四方形,像學校軍訓的樣子。德明也注重個人形象,白襯衣的領子一塵不染,褲子中線保持筆挺,然而床上一團亂,枕頭、襪子亂堆,與滿屋里彌漫的汗臭腳臭渾然一體。
王立春看到姜姜皺眉,不由笑:男工宿舍,看不得的,我不掃,從來也沒人掃。說著去后邊開了窗,又從門后找出一柄掃帚和鐵簸箕,從最里邊開始往外掃。姜姜抬起腳,一堆舊報紙、煙盒煙頭、花生殼……亂七八糟清出去,屋里清潔了好多。窗后的梧桐樹,泡桐屬,樹冠很大,一直頂到三樓的窗戶外,花還沒落,半白半紫的泡桐花,一小堆一小堆的淡紫,如托上來無數簇高高低低的燈盞,偶爾一陣風,吹進來一絲清甜的香味。
三人去蘭州拉面店吃夜飯,臨街小館的燈光隔了二十多年想起,暈染著一層昏昏沉沉的灰黃色。德明高談闊論著,王立春不大說話,去要了兩瓶奧蕾啤酒,一碟老醋花生,花生推到姜姜面前,說女孩子喜歡吃這個。姜姜沒話找話,問王立春女朋友在哪單位?王立春說還沒呢。德明順口說,讓姜姜幫你物色個,她們廠女的多。王立春說只是我現在,要啥沒啥的,想到結婚就發愁。
德明說,大家還不是一樣,慢慢來,像廠里的書記,廠長,還有那些副廠長,哪個是一開始就當領導的?實習期結束德明剛調到技術科,一副躊躇滿志的勁頭。
王立春倒了大半杯啤酒,一口氣喝下去。德明你行,人聰明,學歷高,現在對象也有了。他看著姜姜,德明是個好小伙。有點醉了的樣子,又對著德明笑,德明,你就是最走狗屎運的人,你看姜姜,是不是像陳曉旭?
姜姜知道不至于,但仍然高興。我們廠女的多,卻多是臨時工——立春哥要什么條件的?
王立春說,臨時工還是不敢談。我爹一輩子當工人,我娘務農,半截木頭半截鐵的,我打小光聽他們吵。爹說人家一休班一家三口逛公園,我一休班就到田里出大力,比上班還累,哪有個歇時?我娘脾氣躁,說找個工人還不如兩口子都下莊戶的,女人累了還有個頂梁柱,咱家倒好,男人算搭頭……聽到那些頭就大。無論如何,還是希望找個正式工。
德明說:對了姜姜,你們宿舍那個胡文美,不是個中專生?
姜姜沒想到這一茬:胡文美?胡文美——行嗎?
王立春說,別的能將就,就將就,正式工就好。
飯后德明去結賬,服務臺老板娘食指和中指夾一支圓珠筆,筆尖指著王立春,說那人已經付過了?;厝サ穆飞系旅髡f,王立春那小子,出了名的鐵公雞——給他介紹對象,所以才大方這一回。
坐在自行車后座的姜姜第一次覺得,德明這人,怎么這么得刻薄。
五
胡文美27歲,是工藝品廠女工宿舍著名的老姑娘,高中中專畢業,學的會計,在縫紉車間做統計員。來來去去一個人,很少和人搭話。姜姜搬去宿舍頭一天,胡文美正往外搬被子,視線都被擋住,兩人差點撞一起。姜姜急忙往旁邊閃,胡文美卻有意冒犯一般,狠狠搡過來。這就是胡文美給姜姜的第一個印象:她就要欺負欺負你。
姜姜剛鋪好自己的床,聽到樓下的吵架聲。她從三樓往下看,一樓是一排小院,住的都是已婚職工,一個小院三四個單間,一間就是一個小家庭,專供新婚無房戶做臨時過渡用,但也有一住二三十年不走的。胡文美正在一個院子里跟一個男人吵:我看扯著繩子,才沒自己帶下來,現在被子都抱下來了,難道你要我再抱上去,再下來扯繩子?
男人說,繩子是我家的,我還非得給你用?他已解開一端扔在地上,又去解另一端。
胡文美聲音忽然高亢:得,不就一根繩子嗎?曬個被子還能曬短了是咋?連我一個女的,扯上了,假如別人要用,用幾次算幾次,虧你還是個男人!
姜姜剛剛領教過她的風范,這話不無道理,姜姜卻心有余悸,覺得這位老姑娘宜躲不宜交。于是裝作不見,下樓后悄悄繞過那個院門口,從夾道去車間報道了。
夏天的午后,小燕領來一個婦女,說是她小姨,來推銷絲襪的。姜姜床在最門口,小姨在她床上鋪開一個攤,其他宿舍的女工也紛紛過來翻翻撿撿。人散后,小姨查點,說是數量不對。她翻姜姜的枕頭,掀下垂的床單看,又查看床底下,似乎非要從姜姜這翻出不可的來頭。姜姜新入廠,這一急,眼淚就出來了。小姨看她哭,拿一雙濕熱的手捂在姜姜大腿上,邊拍打邊說,你這個傻閨女,真小性!我少了襪子還不興找找了?姜姜穿一件短褲,膝蓋上露半截,被熱烘烘的一只手捂著,十分難受,不想胡文美一陣風卷來,一下打開女人的手,又三下五除二,將大堆襪子劃拉進袋子里,往婦女懷里一塞:我們這屋里招賊呢,您老往別處去……一晌午都撈不著休息,還沒個消停了?
小姨要理論,被小燕拉著下了樓。胡文美說,這女人一看就討厭,還摸你大腿,你也不反抗。姜姜說,我也煩,可那是小燕的姨。胡文美說,什么姨不姨,給小燕兩雙襪子的好處,就成她姨了,大門口不讓外人進——我也是故意得罪她,每次來都懷疑丟了東西。
夜市就在廠門外,擺攤兒賣鞋的、賣衣服的、賣兒童塑料玩具的、賣各種時令瓜果菜蔬的……占據了一整條大街,道路被擠成斗折蛇行的兩條細線,一條來,一條去。晚飯后,不上班的女工都喜歡到這里逛。小燕夜市上買一雙溫州產皮鞋,不到一周就掉了底,扳開看,里面是刷了黑漆的硬紙殼。瓜果菜蔬卻新鮮,掛霜帶露的,北頭有一個弧形的轉角臺階,能吹到四面八方的風,姜姜和胡文美最喜歡在那里坐著。她們買上水果,穿過人群,正準備去那里,對面一個人騎車沖過來,他一條腿垮座上,一只腳點地往前挪,姜姜側身躲過,那人瞬間車把失控,沖到胡文美身上。
胡文美說怎么走路呢?
那人說怎么走路干你屁事?
胡文美說,你這人怎么講話?
那人說,我愛咋講咋講,你還能管著?
胡文美變了顏色,聲音打著顫,“你他媽有點素質沒有?社會渣滓呀?”那人嘴角下扯,似要笑,卻狠勁的兩手一提自行車,往墻邊停好,回身直矗到胡文美面前,居高臨下地,推一把她的肩膀,“找不利索是咋?嗯?”
姜姜聽說過這街上有些混混不好惹,捅刀子的事也發生過。她想回門衛找人,又不好扔下胡文美一個。兩個擺攤的大媽膽小,拉著胡文美說姑娘趕緊走。另一邊的菜販是個老頭,可能覺得胡文美眼熟,過去勸那男的:年輕人氣性大,道個歉就完了的事兒,干嘛非要鬧大嘍,犯不上犯不上。姜姜乘機說:這位大哥,行人靠右走,是你走錯了,怎么還逮著理了呢?
那人眼光在姜姜臉上停留了兩秒,接下來一言不發,又回身提起車子,逆著人流繼續向南去了。姜姜拉了胡文美往北去,才發覺她的手在抖。
嚇死我了,姜姜說,真是什么人都有。
胡文美用力甩脫她:光天化日之下,他還能吃了我不成?真他媽鬧起來,叫我大表哥過來,收拾了他。
姜姜并不當真胡文美的什么大表哥。她笑道,現在是夜晚,你說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胡文美只當沒聽見,一個人往北走去。姜姜只好緊跟在后,到那個扇形的臺階旁,兩人背對著五金大樓的燙金門牌坐下。姜姜取出一穗葡萄給她,自己也取一串,剝皮吃著。兩人腿挨著腿,胳膊不時碰到胳膊。胡文美胳膊上溫溫涼涼,不知怎么姜姜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只狗,那狗對生人特別兇,對姜姜卻再也沒有的聽話,有小男生欺負她,上學放學,她都喊上那條狗,從此天下太平。胡文美額頭兩頰布滿青春痘,但澡后睡前,兩人比對著看,身上卻比姜姜白嫩光滑。你是個騙子,胡文美說,就那點好膚色,都長臉上了。
胡文美說: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會像你那樣。
姜姜說,我哪樣了?
胡文美說,無論有什么事,我都會堅決向著你。
姜姜說我也向著你。
胡文美說,可你剛才叫那個王八蛋大哥!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什么?就是我對別人好,而別人對我沒有同樣的好。
街上人來人往,兩人一時無話。姜姜跟胡文美說起王立春。接班的,車間工人,長相過得去,人看上去滿親切。但王立春執意找個正式工以及父母不合的話,姜姜都沒有提起。
胡文美說:人對了眼,長相家庭工作都在其次;人不對眼,怎么都不成。
六
王立春和胡文美見了面,姜姜問胡文美怎樣。胡文美先前的干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人一般,她說。姜姜猜測是矜持。胡文美說過,她不會談戀愛,以前少說看過二三十個對象,即便樂意的,見個三兩次人家也就不來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還是說錯了。胡文美對自己的困境好像頗吃力,可又不愿給人看出來。姜姜覺得胡文美介意的,不僅是失去一樁可能的姻緣,而是一直沒搞明白自己問題究竟在哪里。
但王立春一直沒來找過胡文美。姜姜催德明去問,德明說,見過姜姜后,王立春還看了一個對象,大概正拿不定主意。
姜姜說:那我告訴胡文美,這事沒戲了?
德明說:先別急,王立春說的是再稍微等等看。
這一等就是二十來天。二十天后的一個晚上,德明跟王立春一起進了門,王立春手里提一個西瓜,還有一大塊香蕉。小燕玉婷紛紛把矛頭對準了德明:作為我們宿舍的女婿,一點都不合格!看看人家,頭一次來,就這么客氣——當然也還得再接再厲。
氣氛很活躍,胡文美給德明倒了水,姜姜說,怎么只倒一杯呀。胡文美頭一低,臉上一紅,于是姜姜又去倒一杯端給王立春。吃過西瓜和香蕉,小燕和玉婷去司機班看電視了,葉童版《倚天屠龍記》正播放,二人每天晚上都上班一樣趕去看。姜姜和德明提出要去一個親戚家,屋里眼看著只剩了王立春和胡文美,臨出門,姜姜回頭叮囑道,你們也出去逛逛,又對王立春說,主動點。
胡文美說:你管得可真寬。
這以后,胡文美再說起王立春,跟初次見面后的說法已大不相同。她時不時談起他,讓姜姜覺得王立春似乎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個世界。我媽以前就給我算過,說小三歲的,最合適。她洗完了衣服,又拖出床底的衣箱,一樣一樣整理,好像要出門遠行一般,待整理好了,再把衣箱推進去,開始整理床鋪。將自己的鋪蓋都搬到姜姜鋪上來,然后從最下面的棉墊開始重新鋪。接著整理床頭櫥,連好幾年不用的東西都扒出來。有的沒用了,扔掉;有的又放回去。
王立春今年二十四,正好比我小三歲。胡文美又說。
姜姜至今記得,那是一個多么喜歡交流秘密的年齡。姑娘們一旦有了喜歡的人,談戀愛是一回事,跟“一把聯兒”重溫戀愛的細節,則是把那些小幸福又重歷了一遍。
胡文美說中專剛畢業那年一直閑在家,等上班,通知卻遲遲不來。秋天了,她騎車經過立交橋的涵洞,上坡的時候走不動,下來推車走,看到一個男的攬著一個女的肩,從身邊慢慢走過去,兩人并不特別親密——他們依偎著,就像再應當不過、自然不過的事,天底下,有個人可以那么互相信任!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之前我一直以為一個人也能撐下去。
她瞇眼仰靠在枕頭上,臉上是醉酒似的微醺,戀愛的微醺。
王立春很斯文的,胡文美又說,我們這叫互補。說完笑起來。
只要有接觸的,都覺得胡文美分明變了一個人,性格隨和了,很好說話,也很好商量事。姜姜有時加班,耽誤了食堂飯,她會在宿舍里用電爐給她煮面條,一屋子水汽蒸騰。一天下午,忽然下起大雨,廠門口積了一腳深的水,王立春等在大門外,說德明加班,要晚一會來。姜姜來了例假,胡文美穿的布底鞋,兩個臨水止步。于是王立春騎車進來,挨個載她們出去。誰先上?姜姜笑嘻嘻地問。誰也行,王立春說。媳婦優先呀,姜姜說。還是別人的媳婦好,你先吧。胡文美說。于是姜姜跳上車后座,被王立春左一拐右一拐載進大片的水泊。姜姜回頭向胡文美笑:我們倆跑了,不回來接你了。胡文美無比淡定,跑吧跑吧,我同意。
姜姜回身坐正,這才發現王立春的脖子耳朵泛起潮紅。怎么了你?王立春說啥怎么了?姜姜說剛下過了雨,挺涼快啊,你怎么還紅臉禿嚕的。不知王立春嘴里嗚嚕了句什么,耳朵和脖子反而更紅了。
大門邊有棵很大的國槐樹,葉子直往下滴水,啪嗒啪嗒落在頭頂上,一陣涼。姜姜躲開樹冠往邊上站了站。王立春、胡文美兩個也都從樹下出來,沒有一個人說話。廠對面是縣影劇院,伸開弧形的兩翼環抱似的向著廣場的,是兩排門頭房,擠擠挨挨的錄像廳、休閑書社、服裝店、理發店、音像店、拉面館、包子鋪……玻璃上貼滿廣告語,理發店貼著“黃牙變白,一顆兩元”;休閑書社掛一面小黑板,寫著“最新雜志,欲購從速”;服裝店門口裝一個音箱,不停重復著“走過路過請不要錯過”;拉面館寫著“大碗1元,小碗8角”。 他們看著這些門面房和密密麻麻的廣告,只等著德明來。
記憶中的那個黃昏,王立春的動作乃至整個人,都像一匹刷過漿的布,顯得僵硬。胡文美也不說話,整個晚上就姜姜一個人叨叨,似乎自動承擔了說話的義務。直到德明稀奇地看著她:你怎么跟打了興奮劑似的?姜姜才意識到自己的反常。
因為吃燒烤,姜姜說,我最喜歡吃燒烤了,吃得高興。對不對,立春哥?
我和文美很快訂婚了,要不是你倆,也沒有我們的今天,文美,來,咱們敬二位一杯。
這是你們前世有緣。先預祝你們幸福百年,白頭到老。
兩個男人的話都持重得體,但接下來,德明喝多了還是怎么,竟說出了不該說的。你看,上一次,立春跟胡姐見了面,還有個姑娘也見過,人挺漂亮的,但立春毫不含糊拒絕了,選擇了胡姐,這是緣分不是?
姜姜眼看著胡文美的臉色灰下來,笑還笑著,卻十分吃力。王立春趕忙解釋,是先看的那個,當時就覺得不合適,辭了,就沒再見過第二面。
后來姜姜問德明,到底怎么回事。德明說,其實跟胡文美見面后的第二天,王立春又去相那個,他其實更中意那個,所以遲遲不表態,但見過幾次后,就沒了下文——估計是個臨時工。
七
時隔不久,姜姜一個人在宿舍。她關了燈,掩了門,開始沖澡,然后換了無袖圓領背心和一條及膝的緊身褲,再將遺在地上的洗澡水掃出去,很快聽見下水管往一樓的夾道里嘩嘩淌水的聲音。姜姜有個小音箱,比磚頭大不多少,三節的,還帶彩燈。開了音箱,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躺床上,看那些旋轉的彩燈把屋里照得迷離恍惚,姜姜閉了眼聽曲子。聽著聽著,聽到當當的敲門聲。
進來。姜姜說。七點半了,估計隔壁姑娘們外出回來了,過來串門。
但沒人進。當當當,又三下。隨后聽到有人問:
胡文美在不?
姜姜聽著像王立春,趕快起身去開門。姜姜說,胡文美今晚加班呢,明天有批貨要發,說不定打通宵。王立春喔一聲,還是站那里,不說留也不說走。屋里沒開燈,外面的光線卻亮堂,是前邊辦公樓的燈,從王立春斜下方照上來,從姜姜這邊,只看到一個放大了的人形輪廓,頂天立地一般。姜姜聽到樓梯口有人洗衣服,隔壁宿舍有人在說話。
王立春兩腳挪動了下,是姜姜?你一個人?姜姜說是。這樣半分鐘之久,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姜姜開了燈:要不進來坐?王立春終于試探似的,沒聽清說了聲什么,就進來了。
姜姜以為他會托自己傳話給胡文美,或直接去車間,但他在胡文美的床邊很安穩地坐下了。姜姜不好再躺回去,只好也對面坐下來。抬頭處,屋中間扯一根細繩,上面搭著每個人的毛巾和替換衣服,遮出燈光里塊狀的黑影子。王立春隱在黑影中,半隱半現。也許他有事,不方便我轉達。姜姜找出一本雜志給王立春。王立春輕輕摩挲著那雜志的邊緣,徐德明是個人才,提得快,半年就成廠長秘書了,前途無量啊。
姜姜不知如何應對,于是問王立春來自哪個鄉鎮,說起那地方的人,“人熱肉”的發音是銀、葉、又 ,同一個縣,但不同鄉鎮發音不同。姜姜模仿得挺像,兩個人都笑起來。王立春這才像脫去了重殼,一下子變得很健談。起初他兩只膝蓋并攏,這會兒一只腳踩到近旁的馬扎上,另一只蹬著床腿,右手斜插在褲袋里,談起看過的哪本書,又問姜姜喜歡讀什么。姜姜說不大看書。王立春翻開雜志,指給姜姜看扉頁上的句子,說,朦朧詩其實不難懂,你看。他輕聲念起來: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姜姜似懂非懂。磁帶轉到頭,叮的一聲停住。姜姜又翻轉一次,漸覺得雙腳麻木。姜姜去提水,因為她看到王立春喝完杯子里的水后,連續拎起四只暖壺搖晃都空了。提水回來,門半開著,屋里看不到人,原來王立春走到最里邊,臨著后窗不知看什么。
窗外是一條大街,從這邊看過去,是一棵合歡樹的樹冠,通過稀疏婆娑的枝葉,可以看到車水馬龍的街市。他回轉身,微笑看著姜姜,這笑容親切,似乎把屋里的空氣都感染過,成一湖柔波蕩漾的水。他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姜姜第一次發現這一點。音箱里正放一支《秋日的私語》,將整個夏夜浸入一股明凈清澈的氣息中。
能記得的就是這些了。之前之后的情景都變得模糊。這幕景象,跟之前之后的景象漸漸脫離開來,就像攝影或圖畫上的近景與遠景,近景是突出的,之外的一切則不過是陪襯。
八
德明成了廠長秘書,加班就成了常態,有時還陪著領導出去應酬。明顯的,他來找姜姜少了,有時一連幾天不見人,晚飯后無事,姜姜一個人在街上走,不知不覺就到了金煌機械廠的宿舍區。其他人都回來,準備休息了,德明仍不見人影。王立春陪姜姜去廠辦找德明,辦公室燈光通明,德明正在寫一個講話材料,廢稿紙扔了一桌子。說次日有個外賓要來,可能帶來一個大項目。一起加班的還有辦公室的打字員,他寫完一張,打字員拿走一張,到另一邊打字機上噠噠噠敲著。姜姜在靠墻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不時移動下手腳,卻不論怎么放置都不對勁。她看一眼德明,又轉頭去看別的,盡量不看那個姑娘,卻覺得寫的寫打的打,中間有一種無聲的默契。打字員是個豐滿勻稱的女孩子。
德明看看腕上的表。這樣吧,立春哥,麻煩你,替我去送送姜姜,我估計要熬到下半夜。
王立春騎自行車載著姜姜往回返,已經很晚,街上行人稀少。坐在后座上,姜姜問:立春哥,你說德明怎么就那么忙?王立春說:有本事、有前途的人,總是忙些吧。姜姜問:那你呢?王立春笑了,我,我怎么能跟人家德明比?姜姜說,可是我覺得,像你這樣,每天下了班心無二事的,也挺好。
王立春嘆息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也就胡文美能看上我。又說起上面有一個姐姐,已經結婚;下邊還有一個妹妹,學習好,比做哥哥的好很多,所以家里讓王立春接班進廠當工人,掙錢供妹妹讀書,能讀到什么程度,就供到什么程度。
一段路正翻修,兩人下了車子,一個推著,一個跟著,沿路邊閑地繞行。閑地是一個報廢的小廠,雜草遍地,露水浸濕的夜氣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
王立春說:和工廠比,其實我更喜歡老家,鄉下靜,老屋,老樹,都讓人心神安穩。我真喜歡那樣的生活,草木包圍著,田野一眼能看到大天邊兒。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都是綠,樹是綠的,菜是綠的,莊稼也是綠的,甚至那些雜草,你細心看,都有一種很美的樣子。天也大,地也遠,人站在田地里,覺得萬物春榮夏茂,尤其自己種出來的作物,眼看著它們一天天冒芽,長高,結果,真是很有成就感。
姜姜出生成長在縣城,對農事似懂非懂,只是答應著。
王立春說,可是農民的生活,又真的很難。每年和母親去交公糧,說是交了國家的,給了集體的,剩下才是自己的。我最受不了驗收環節,把最好的糧食送過去,母親上趕著跟人家說好話,那檢驗的女人愛理不理,不知為啥就是不通過。專等著下一個通過的,我去看究竟,不看不生氣,都他媽啥玩意兒啊,又癟又多沙,純他媽欺負人。實在忍不住,我要去問個究竟,我媽死命拉著,說你越問,人家越煩,下次越不給通過,最后凈是給自個兒過不去。要知道我媽性子多躁一個人,生生被逼成了軟骨頭。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但半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十多里路再用小推車拱回來,再曬,再選,再用小推車送回去……去公社糧所交公糧成了最折磨人的事。我想著,哪天出來了,再不去受那個難為,一個頂工進城的機會有多么難得,你知道嗎姜姜。
姜姜默默地聽著,直到最后一句,方才意識到什么,模糊而不成形,云霧樣環繞過來,四處包圍起來。王立春從未說過這樣多的話,他要說,可是要說的又不僅已經說出的——他是要換取一些理解、認同、重視或者更深的什么——具體是什么,姜姜也說不清,卻不自覺生出了一點推拒心。姜姜視野的一角不時閃過王立春白色的確良衣袖。她與這白亮的衣袖盡量保持點距離。
回到宿舍,面對了眼前的黑暗,姜姜又想起王立春那句:也就胡文美能看上我——是說胡文美不好?胡文美就睡在與姜姜頭頂頭的床上,此時正發出沉酣的鼾聲。胡文美變化很大,但王立春感覺不到,又或者男人的秉性使然?比如德明,姜姜有一種感覺,德明已越來越遠,似乎都有點陌生了。
九
王立春和胡文美訂婚不久,姜姜跟德明提出了分手。接下來各人相各人的親。有一次,姜姜去公園約會,跟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坐假山一帶看人工湖的水,聽到德明的說話聲,姜姜裝作活動下腿腳,站起來往小路上看。兩邊都是竹叢,湖邊的燈照過去,是順光,那個背影真是再熟悉不過。德明的身邊,一起走著一個豐滿勻稱的姑娘。姜姜腳底發虛,都有點站立不住了。她很快和約會的人告別,也不知怎么回到宿舍的。別人都睡著,姜姜輕輕扣胡文美的床頭,壓低嗓音說:文美,我大概活不到明天了,如果我死了,你會每年去我墳頭上看看嗎?
兩人穿衣起來,到廠區的院子里踩月光。胡文美說,要不,我去跟德明說一說?姜姜說,廠長剛給他配了一個BB機,號碼是多少。下夜班的工人陸續從車間去車棚,胡文美拉著姜姜的手,穿過這些下班回家的工人,一氣跑到街邊大槐樹下的公用電話亭撥德明的傳呼號。撥到最后一位,姜姜忽然奪過電話扣上去,文美,我們都瘋了,這都下半夜了呀。
十
胡文美和王立春結婚后,到城中村租了間偏房。離得近,姜姜有時過去蹭飯吃。趁著人多,胡文美開玩笑:姜姜,做我們立春的二房吧?玉婷說,那燕子就是老三,姜姜說,那你就是老四。胡文美說:這得讓王立春高興成啥樣???王立春微笑不語,只默默地擇菜。姜姜說,別說,立春哥就這點好,不張狂。王立春起身去了東廂的廚房。姜姜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只好一個勁地嗑瓜子。
之后,胡文美高興了就稱姜姜為俺們家老二,姜姜只是笑,也不反駁。德明也到王立春和胡文美家來,有時姜姜會碰見他。這樣過了大半年,二人重歸于好。結婚那天,胡文美夫婦都到場,跑前跑后地忙,人們舉杯同慶:又瞎了一個好姑娘,還搭上了一個帥小伙。是當日席,從酒店返回住處,姜姜對胡文美傾訴著即將面對鬧房的恐懼。胡文美說,還有一事,我娘叮囑過我,我也叮囑你,無論如何,今晚不要睡沉了,天明前別忘了一定起來一次,踩一踩德明的兩只鞋。
姜姜問:干嘛要踩德明的鞋?
胡文美說:說是踩了他的鞋,就一輩子在你這都翻不了身。你們德明,是個花心的主兒,有的沒的防一防。
姜姜挺了挺背脊,自己聽上去聲音也有點反常:我跟德明,當年分手,可是我提出來的。
胡文美道:我還不是聽王立春說的?跟他們廠的小媳婦,大姑娘,有的沒的一大堆,但愿結了婚,收了心,就好了。
姜姜那一刻忽然覺得,為什么那么多人跟胡文美合不來,因為她惡毒,看不得人好。選這么一個時間對姜姜說這話,是何用心?眾人的眼睛真是雪亮的,只怪自己這些年一意孤行,竟拿她當親姐妹。裹在新婚禮服下的姜姜,身體與胡文美并肩坐著,在一輛德明朋友提供的面包車后座上,腳下堆滿一包包的麻花和糖塊。一波一波的路燈車燈從車前窗迎上來,前方的遠處卻是渺遠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認識了那么久,德明從不帶姜姜回家給長輩認識,姜姜以前理解為德明缺乏誠意,和好后,姜姜第一次去他家,才知道德明父親只在林業局的一個下屬企業里,企業編制,局里分配什么,他大把年紀卻排在所有人后邊,家里的房子也小得不像樣,像鴿子籠,局促得轉不開身。德明那么要面子。
姜姜接下來無數遍向胡文美聲明著這些,振振有詞地辯解,卻只在自己心里。她跟自己生氣也在這一點,情緒一不對,反應就慢半拍,終于想出機巧的應對,已錯過了那個情境。
這是第一次,姜姜跟胡文美斷了來往,從她的新婚之夜。
十一
工廠擴大規模,分成了好幾個,姜姜和胡文美分在不同的分廠,名義上還是同一個單位,卻幾乎見不上面。金煌機械廠也擴大規模,那幾年全中國的企業都在膨脹,又經營不善。德明是辦公室主任,停了產依然每天去上班,說是王立春們已去菜市場、汽車站附近蹬三輪車。那幾年蹬三輪的比坐三輪的還要多。姜姜去城中心購物,路過汽車站,每看到一輛客車到站,車門沒打開,一群人力車夫立時馬蜂一樣包抄過去,紛紛追問下車的人要不要“送送”,有的追趕一百米還不放過,如果客人脾氣差,就會趕蒼蠅一樣驅趕。
王立春也擠在那里面?像別人一樣推搡吆喝被驅趕?姜姜那次去大超市,超市就挨著車站。正這么想著,就看到了兩丈開外,王立春手推三輪車把,遲疑不定站在人群后。身上的衣褲陳舊但潔凈,那些人紛紛往前擠,他只是默默地看著,神色疏遠還有點詫異。姜姜不知為什么,忽然非常害怕看到他,不,是害怕他看到自己,不,是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看到了他……她當即轉身穿馬路,只盼著王立春沒有看過來,沒看到自己。
十二
欣欣滿了三周歲,送去單位幼兒園,幼兒園在宿舍區一樓,出來是一個夾道,接送孩子的時候姜姜看見了胡文美。姜姜走在胡文美身后,幾年不見了,正捉摸要不要打招呼,胡文美回了一下頭。她先開了口,叫了聲姜姜。夾道窄,一停步就擋住了后邊的,只能一起往前走,到夾道外的四方空地上,胡文美站住。說姜姜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漂亮。剛子看到欣欣手里的餅干袋,伸手去奪,姜姜趕緊取出兩塊塞剛子手里。欣欣不隨你,胡文美說。姜姜說都這么說呢。胡文美說我經常想起那幾年,我們可是真好啊,我還從來沒跟一個人那么要好過。
姜姜忽然心軟了。胡文美說,那時我的脾氣,很不好吧。姜姜說我倒沒覺得。胡文美說,你是個清純的人,人見了你,也都變得清純了。姜姜就覺得哪里有一面鏡子,她從中看見了自己,咖色風衣束出纖細的腰身,領口垂一條湖綠色絲巾,牛仔褲里裹兩條秀挺的長腿,發型也是新做的,電視廣告里“雅倩”女人的那種短發外卷,襯得姜姜的一張臉如清水里的卵玉石。
兩個大人站著說話,兩個小孩早不耐煩,到一邊撿石塊抓沙子。玩了一會兒,又回來拽各自媽媽的手,拉著要走。剛子扎煞開兩臂要著媽媽抱,欣欣笑:媽媽呀,你看他還要抱來,那么大了還不自己走,還要著抱來。胡文美彎腰把剛子抱懷里,欣欣看了,立馬一臉不平,也扎煞開兩臂,媽媽抱著!
胡文美和姜姜不由都笑了。分手的時候,胡文美問姜姜住哪里,姜姜告訴了,胡文美又重復一遍,兩人如回到四年前。好像幾年的隔絕一下子都歸了零,好像一直以來都這樣親睦。
十三
金煌機械廠被一家跨省企業收購去,廠領導換了,財務、技術負責人都換了。辦公室沒動靜,但德明以為是早晚的事,于是托人往另一個國營汽車廠辦調動,那段時間閑在家里等消息。工藝品廠也淡季,三天兩頭休班,休班期間只發生活費。白天孩子上了學,兩個大人閑在家,轉身看見對方,隨時為一些雞毛蒜皮拌起嘴來。姜姜一賭氣去了陽臺,澆花的時候發現吊蘭冒了長桿,應該換盆了,聽到院子鐵門響,她握著噴壺剛打開陽臺門,已聽到屋里說話聲,是胡文美,前門敲不開,她已繞去了后樓道。
德明也在家?胡文美說。姜姜不知道這有什么好意外。自搬到這里,她是第一次來,看了房間,又看陽臺,又看院子,這才坐回屋里去。她兩手扣在兩膝上,又忽然想起似的去拿桌上的桃子。姜姜的感覺,似乎德明在家讓她不自在。德明也找不出話來說,終于晃出去,胡文美開始吃桃子,一邊吃,一邊說:姜姜,去年我參加了一個曲藝家協會,過段時間要搞活動,你也一起參加吧。
姜姜說我又不懂,不會唱不會跳的。胡文美說,其實就是玩,現在孩子也大了,我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姜姜說,我現在也有自己的生活。姜姜不是賭氣話,除了不發錢,她真覺得這樣每天在家,看著日腳從西墻移到東墻的時光滿好過。胡文美說,不一樣,以前在車間,就光知道有個車間;有了孩子,就光顧著照看孩子,加入了這個協會,認識了好多人,才曉得生活還可以另一樣的。
姜姜不太曉得另一樣是怎么樣?;顒釉谑欣锏奈幕^舉行——撤縣設市,縣文化館變市文化館了。說好的那天,胡文美讓姜姜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等,她來接。來的是一輛黑色桑塔納,一直開進巷子底,巷道窄,愈顯出那車的排場。上了車,胡文美介紹,這是我們王主席,曲藝協會的。又介紹姜姜,我年輕時的閨蜜。王主席開著車,回頭看一眼姜姜,眼睛忽然亮一下。外地口音,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一個人,很健談,說起這次活動,友好城市文藝聯歡,他一手牽線促成,那另一個城市,是他工作了大半生的地方,現在退下來了, “我要再為家鄉的文化事業做點貢獻”。
姜姜坐在觀眾席上,看到胡文美先幫著布置舞臺,很有當家做主的范兒。終于節目開場,再上臺,胡文美已換了演出服,臉上化著很濃的妝,大紅抹胸的長裙綴滿了銀光閃閃的亮片,她的節目是獨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選這支歌,應該別有深意,那友好城市的客人們就來自一片大草原。胡文美的腹腔里似有個看不見的氣囊,源源不斷輸出均勻和暢的聲息。姜姜不料她還有這一手,那么多年在企業,年年聯歡,卻從未見她上過臺。
眼前的胡文美,籠罩在繽紛流轉的光影里,右手握麥,左手臂緩緩伸開,往后揚起,像面對著一片無垠的草原,和草原上無垠的藍天,而她正要去擁抱這一切。她眼神迷離而沉醉,最動人心魄的還是胡文美那片雪白的胸脯。姜姜想起當年坐在臺階上,兩人胳膊腿相觸,溫溫涼涼。那時胡文美什么都羨慕姜姜,連姜姜偏平的胸她都覺得好。胡文美胸大,時常抱怨:這一對這個,太礙事,走路老晃蕩。姜姜說胸大是美,于是胡文美下次買文胸,同罩杯的一買兩個,一個送姜姜。姜姜感興趣的背轉身換上,再套上外衣,攬鏡自照。胡文美說,你這樣更好看,看來不在大小,關鍵長在誰身上。姜姜笑:我這唱的空城計呢。
胡文美不是空城計,從觀眾席上看去,簡直要破城而出。她亦不再為這個厭惡自己,因為正在舞臺上很驕傲地向前挺立著。
唱完了,胡文美鞠躬致敬,下面是例行的掌聲。節目換過,先是頒獎,接著有領導講話,不一會兒姜姜感到旁邊的空位坐了人,是胡文美,她已從后臺繞過整個大廳坐過來。換成平時的穿著,妝卻沒有卸,眼睛上藍的紫的顏料因為油汗而移位,像沒有涂抹均勻。胡文美看一眼姜姜,篤定地微笑著,一言不發,像在竭力憋住內在的振奮。姜姜想起即將爆破的氣球,一種緊張的幸福感。
我就是放不下緊張。胡文美說。
姜姜說是嗎?我看你在臺上很放松很自然。
胡文美說,還是不行,練得少,其實我打小喜歡唱,但從來沒有勇氣。姜姜,你也加入我們吧,剛才王主席說了,一眼就看出來,你是這塊料。他說待會結束了,聚餐,請你一起去。
吃飯在一個四星級酒店,安排了三桌,頭桌是雙方城市出席的頭面人物,次桌是地方上的所謂文化名人,姜姜和胡文美在第三桌。坐下不久,王主席過來了,喊胡文美一起到另外的兩房間去敬酒。出門前,王主席回頭看姜姜一眼,還俏皮地擠了擠眼睛。敬完酒,胡文美回來,也不大吃東西,只兩眼放光看著滿桌子的人,看看這邊,看看那邊,低聲跟姜姜說,頭一間房里有一個副市長,一個宣傳部長,都十分平易近人。似乎大人物在座,使她也有一份榮光。
王主席大約完成任務了,來這屋加了把椅子,坐在姜姜和胡文美中間。先說,小胡唱得越來越好了,關鍵臺風好,再多練練,將來也參加“星光大道”去。我在首都文化圈也有熟人的,到時請高手給你指點、策劃下,提升提升,說不定就出頭了。胡文美趕緊給他端了一杯酒。王主席轉身對著姜姜:你是小胡的朋友嘛,自己人,也加入我們吧。姜姜并不喜歡這位王主席,她說我天生沒有音樂細胞。
十四
欣欣升學那一年姜姜辭了職。市里提出了新目標,工業立市、農業富民,于是重新布局,要求城區開發成商業區,企業全都退城進園——規劃了八大工業園。工藝品廠破產重組,搬去了城西工業園,離家太遠,姜姜先辦了停薪留職,后來干脆辭了職,去一家附近的家居城上班,方便照顧欣欣通校的三頓飯。
姜姜喜歡清閑,家具城中是真清閑,除了節假日,平時就守著自己品牌閑坐,看看雜志,偶爾遇到一個人,不知怎么的對了眼神,短信熱絡一陣子,又漸漸疏遠,也都不當真。只有一次,那個人和太太一起溜達過來,姜姜一開始根本沒當他是顧客,就當遛彎溜到這隨便看看的,所以也不怎么熱情。那人走過去了又回頭,看看姜姜,又回頭看妻子:看看,這樣的發型,只適合這樣年輕的女性。
姜姜這才發現,那保養很好的微胖女人,長發小卷從臉側下垂,跟自己新燙的發型同一款。但男人客觀冷靜的審美角度和語氣,并不顯得露骨,于是也禮貌地笑了笑。人家有善意,也要拿出基本的禮儀來。第二次過來,男人只帶一個助手來,不枝不蔓訂走一套辦公桌椅。姜姜給他去開單,不知怎么忽生出一種雀躍,開完單遞給他助手,卻老熟人似的對他笑起來,姜姜自己也覺得,好像自己從不曾那樣明媚地笑過。不多久,接到一個電話,寫在發票背面的手機號,果然被那人保存。接下來跟所有外遇大同小異,試探與逃避,神往與確認,心慌與接近,打擺子的癥狀,迷亂里的向往以及說不清的怨與恨……現在那人怎樣了?在世界的哪里?早就都不相干了。
十五
姜姜比年輕時候更不熱衷交往朋友,所以基本沒朋友。所以胡文美邀請她去家里吃飯,姜姜很高興地應下了。
這是王立春和胡文美的第二個家,資格老一點的職工和中層以上干部都搬了新房,機械廠老家屬院倒出來部分舊房,他們買到一個兩居室。姜姜那天忘記帶手機,她覺得多年來第一次上門,所以先去超市買了一箱奶,三斤橘子。趕到時卻怎么都找不到胡文美說的門牌號,四五個單位混住在同一個大院里,互相不認識。終于找到的時候都快一點了,王主席和另一個人也在,已等不及開吃了。以為你不來了,胡文美急忙過來招呼她。電話也不接。姜姜說一急,電話就忘了帶——立春哥中午不回來?
胡文美說平時坐班車,一去一天,今早騎的電動車,也許回來的。起先還來電話了,問都誰來了,我說除了你都來了,也沒說回還是不回。我再問問啊。
姜姜曉得金煌機械廠已更名宏達集團,有新的資金注入后,生產恢復正常,這兩年經常加班加點的。但是距離遠。姜姜說來回一趟四五十里地,別麻煩他了。胡文美說難得你來,這么多年不見了,他不回來怎么成?撥通王立春電話,說姜姜過來了,你還不回來嗎?又摁了免提鍵,姜姜聽到王立春說,我看看吧,你們不用等。
下午兩點多,大家說著話,還是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王立春身著一身油污的工作服進了門,他有點倉促的,看了屋里的人一眼,然后徑直到臥室,一會兒抓著幾件衣服出來,不看姜姜,對客人點點頭,去了洗手間。老房子墻壁隔音不太好,里面不時傳來嘩啦嘩啦的潑水聲。大家在這潑水聲里說著話,偶爾一句聽不清。水聲停了,王立春頂著一頭稀疏的濕頭發走出來,連皺紋也洗干凈,皺紋很深,是那種筋骨結實的皺紋,不像德明,一肚子贅肉。兩鬢的頭發卻成灰白色。姜姜說,立春哥,多年不見了。王立春說是啊是啊。站在自家的客廳里,卻忽然顯出客人的拘謹。說你們吃水果吧,吃水果。然后從廚房里端出中午的剩菜,在餐桌邊慢慢吃起來。
姜姜提醒胡文美,怎么不去給他熱一下?胡文美聲嗓向來大:他又不是沒長手。大老遠回來,就為趕回來吃這冷飯冷菜嗎?可大家真的像都沒看到一樣,看不到一個家庭中的男主人,趕路三十里回家,吃著冷菜冷飯——從餐桌到灶臺,不到兩米;倒進鍋子里,啪!打著火,五分鐘都用不了。這念頭在姜姜心里翻覆,人卻只好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應和著王主席、胡文美們的閑談,又說起參加星光大道的海選。王立春顧自吃著,似回答胡文美,也像回應姜姜的心理,忽然向著這邊說,沒事,又不是大冷天。
胡文美說,怎么這個點了,又回來?那語氣聽上去,好像剛才打電話叫王立春回來的不是她一樣。王立春說,往前趕了趕手里的活兒,跟班長打了招呼,今下午不回去了。
胡文美繼續照應大家吃茶,與王立春形成對比的,她明顯比以前胖了,胖得松懈而安心,跟年輕時那種緊繃著的態度全兩樣兒了。
十六
姜姜已經記不起,德明去大西南,跟這次去胡文美家吃飯孰前孰后?大西南是王立春的分界點,這只是姜姜的看法。用德明的說法是王立春膽小,給死人嚇住了。其實當初最驚慌的應該是德明,他好幾次給姜姜打電話,一反常態的,有點亂陣腳。但他后來一概不承認。直說那是王立春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那么遠的門。
出門前,王立春胡文美來家里一趟,算回訪,也算對德明提攜的感謝。主要胡文美在說,她好像忽然之間特別喜歡說些場面話,說得流利又自得。王立春只在邊上聽著,偶爾插一句,看上去對未來也有克制的憧憬。胡文美說我家大春書呆子,一切都托付給德明了。姜姜說德明也是剛過去,需要得用的人,還有誰比立春哥更底實的呢?兩個人就那么又生分又親熱地客氣了一晚上,直到欣欣放學回家,兩口子才離去。
德明的打算,的確是王立春上道兒的話,將來可以放一片區域給他做,做個片區經理什么的。出來總是賺得多,他家孩子也大了,也該換換氣象了。但姜姜覺得空頭話不能說太早,德明卻習慣了,不管它以后成不成,先掛一個蘿卜到拉磨的驢嘴前。
那是德明的第二個上升期,躊躇滿志帶著任命去開發大西南市場。云貴高原,交通不便,汽車市場密度小。于是德明將銷售培訓課堂上聽到的例子,一再講給新部下們聽,兩個鞋廠推銷員,一個先去了島上,當天返回,說沒戲,那里人都打赤腳的;另一個當天打回電報來,說太好了,這里人都打赤腳,正好等我們的鞋子來。不斷招兵買馬,幫著王立春全力疏通人事關系,新老單位他都人脈多。
王立春跟著休完假的德明的副手一起走。那個副手姜姜見過,印象不深。姜姜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死后老婆跑來家里鬧。至于在大西南究竟發生了什么,全都是聽說。德明為迎接王立春加盟,也給副手接風洗塵,那晚在星級酒店安排的局。據說副手的女人本來不地道,那次男人回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路上都心事重重。據說那副手本來心臟有點小問題,平時不喝酒,但那天一反常態,喝起酒來不要命,怎么都勸不住。又是從地勢低洼的山東半島,忽然飛到三四千米的高原,心臟不好的人容易高原反應……當晚又喝的烈酒,喝著喝著,大家都暈了,就在每個人都暈乎乎的時候,終于有人發現副手趴在了桌子上,又出溜到地上,最后半截身子直挺挺伸到桌子底。
運回的時候已是一個骨灰盒。按工亡處理的,從市里的社?;鹬Ц读思覍?0多萬元。
王立春不滿一個月就返了回,主動終止了調動,回到他原來的崗位上——一個機械車間的組裝工人。
十七
姜姜所在的家具城,毗鄰市區最大的超市,商場十周年店慶,提前已看到密密麻麻扯天到地的條幅,將大廈主墻的巨幅宣傳畫都覆蓋了。姜姜久想買一雙達芙妮的春靴,想趁一個活動價。音響開得大,姜姜想盡快越過這片喧鬧的海,進到軒敞明亮的內廳去。在走過演出臺的時候,才發現臺上唱歌的竟是胡文美。伴舞的也是一色大媽輩,原來是專門針對中老年人品牌特邀的廣場舞。
臺上勁歌熱舞,臺下空著大片的地,沒空著的地方排滿了自行車、三輪車、電動車。購物者匆匆而過。只有幾個哄孩子的老人,閑逛的農民工,站在那里無精打采地看。臺上的胡文美卻雙目微瞇,下巴四十五度角向著對面高樓遮住的遠天,深情款款——不知何時曲調換成《感恩的心》。姜姜喜歡這支歌,于是一直聽下來。在她趕往達芙妮鞋柜的時候,胡文美卻跟來了。
你現在是大明星了。姜姜笑。
胡文美說,你別取笑我——一場200塊,又是自己喜歡的,為什么不?
鞋子比平時優惠三分之一。售貨員包裝好,姜姜提著手袋,邀胡文美一起回家具城小坐。說起王立春在大西南做了逃兵,胡文美說:大春就是心眼小,還不是放心不下我。他不說我也知道,上次王主席來吃飯,他不高興了,好像女人只要結了婚,就成了他們的私有財產。
姜姜說,也不定為這個吧。
胡文美說,還能為啥?說自己不適應跑業務,不愿意跟陌生人打交道,別人不曉得,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個兩頭不靠。他老家那個村,被化工廠占了地,只要農村戶口的,現在家家有小洋樓,一人一年發一兩萬,我動員他也把戶口遷回去,怎么都不聽,說不好辦。問題你去辦了嗎?我就看不慣他這點,啥事都指望不上,啥事都辦不成。
你去星光大道的事,怎樣了?
報了名,沒選上。沒入圍。胡文美嘆息一聲,純粹一個白日夢,還搭進去好多錢。
姜姜始料未及。她以為那個王主席只是那么說說而已。
胡文美說,小時候我老家有個大姑,叫胡好美,一直想著進縣劇團,為了練嗓子,每天早起去野外,一個人在坡地里吼。父老鄉親都說這閨女瘋了。村支書卻被她打動,每次開大會,先讓胡好美上去唱支歌,后來成了我們村每次集會的一個儀式,大家站在場子上,望著我們村又老又丑的姑娘胡好美站在臺上亮嗓子,一起為她鼓掌。邊疆的泉水清又清,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我記得那么多老歌,都是因為這個胡好美。三十多了還沒嫁出去,后來好歹結婚了,沒兩年,忽然喝農藥自殺了?,F在我才明白,胡好美為什么那么喜歡唱。其實我也從小喜歡唱,但小時候太自卑,從來沒勇氣上臺,都是王主席鼓勵我,讓我找到了自信,找到了自我。
你在這里不能干太久,空氣不行。胡文美說。再者你們德明,也不差你這幾個錢。
她試坐一個布藝的沙發,手掌拍著扶手,一邊打量著姜姜。我就奇了怪了,你們德明怎么會放心你,讓這樣一個人常年自己在家里。姜姜說,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胡文美說,其實我是想說,你怎么能放心德明?那么一個大好的人才,有錢又有派兒,現在的女孩子,不是我說——你真得多個心眼。
后來姜姜想,從那個新婚之夜,連續多年刻意的不再來往,問題出在哪,她真的沒有想過嗎?還是佯裝不知?總之那天接下來,姜姜一個字都不開口,亦未再正眼看胡文美一眼。十幾分鐘過去,胡文美終于覺得了什么,哎呀我得走了,差點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兒。
姜姜屁股都沒抬一下。直到胡文美快出樓梯口,姜姜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那是個腰寬體肥的后背,肌肉從各個地方的骨頭往外呲,往下垂,姜姜想無論胖瘦,人的年齡是帶在身上的,年輕人的年輕,是那些肌肉從骨骼四周均勻的包裹,不偏不倚。
這是又一次,姜姜跟胡文美斷了往來。
十八
就像王立春說的,德明真的有一套。他在大西南十年,為更名后的公司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但在一切都好起來之后,老總的侄子過去坐享其成了。德明心灰意懶,回了廠總部工會。誰知回來不到一年,汽車國標四改五,執行新的排放標準,成本上去了,售價也上去,銷量自然銳減。廠里很快受波及,生產車間半年只上了不到兩個月的班,大西南更是一蹶不振。老友來訪、聚餐,德明最愛談起大西南和當年勇,仿佛唯有如此,才便于對那邊的頹唐局面表示鄙薄。這已經成了德明有益身心的一項消遣。
為養生,德明不再去外面吃飯,只買回來大堆菜譜,參照著煎炸烹炒,享受創造的愉悅。失敗的實驗品,就極力動員姜姜不要浪費掉。每次離開廚房,都留下遍地狼藉給姜姜。他把姜姜多年來在這房子里建立的秩序全都打亂了。姜姜習慣了一個收拾干凈的家,尤其是廚房。還有德明的腳臭,半點不弱于年輕的時候,早些年他還聽話,泡一泡腳,兩個人四只腳擠在一只木桶里,踩踏取樂,現在德明最不耐煩姜姜的提醒。行了行了,有完沒完。于是臥室里的氣味,慢慢彌漫滲透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姜姜沒事就開窗戶,德明說姜姜,據資料,潔癖也是神經病的一種。
慢慢的姜姜也不那么敏感無處不在的腳味了,她懷疑自己已經有了抗體。
十九
王立春去世一月后,姜姜決定去看望胡文美。在隔絕這么多年的同一個小城中。她先乘坐公交車,轉了兩路車,后來沒車可乘了,她沒打的,而是步行前往。乘坐的兩路車,幾乎貫穿了大半個城區,說城區,當然是現在的城區。估計欣欣這代人再也無法想象這個縣城原來的樣子了。不過二三十年,城區長大了幾十倍,由原來那個中心偏北的部位不斷往外擴張。聽老人說,以前有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每個臨近城門的村莊,按方位叫做東關、西關、南關、北關。從縣城往南三里地,叫三里村;往北三里地,叫北三里;往西八里,有個八里莊;往東十里,有個十里鋪……誰還留意這些村莊最初的命名呢?現在它們都圈在了市區內。姜姜只記得,剛上班的時候,工藝品廠還在縣政府斜對面,有一棟全縣最高的樓,胡文美就在那個樓上做統計員。十三年前,那棟樓拆掉,那片地也賣掉,賣給一個江浙的房產商,售價剛好用于城西工業區大了十多倍的地片上建新廠。
這些年,小城不光往大里擴了幾十倍,還往高里長了十幾倍,就像變魔術玩戲法。德明、胡文美、王立春,還有姜姜自己,哪個不是這戲法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然而就是這些可有可無的小分子,卻無一不承受著時代和時間的沖撞。玉婷的女兒已在超市做收銀員了,姜姜去付款,經常碰見她,正是姜姜她們剛上班時的年紀。
胡文美和王立春新買的房子在綠洲島,但跟綠洲沒關系,跟島也沒關系,就在原來金光機械廠的舊址上。走在這些高樓間,姜姜想起多年前,她在廠大門口等德明,遇見了下班回來的王立春。當時的大門在哪個方位?眼看著面前高聳入云天的樓群和尚未長好的綠化帶,姜姜還真判斷不出來。
終于找到了德明說的樓號,卻忘記了單元和層數。德明最受不了別人丟三忘四。而姜姜的丟三忘四,卻似乎越來越嚴重。你不會記下來,寫在紙片上,裝在口袋里?德明有明顯的壓抑和不加掩飾的輕蔑。說過幾次,姜姜還是連往紙上寫都忘記了。其實姜姜也不太適應德明了。他天天講養生,酒量卻依然大得不像話。姜姜嚇他:現在說不聽,再喝,喝出脂肪肝,腦溢血,到時讓欣欣照顧你,我才不管你。
二十
站在一群深咖色的高層間,姜姜無處可去。她看到一個帶孩子的老頭,正要過去打招呼,不想胡文美就從那個樓道口出來。姜姜第一秒都沒反應過來,這就是那個在臺上唱《感恩的心》的胡文美?她終于如愿瘦下來了,只是皮膚沒趕上脂肪的收縮速度,人有點走了型。
姜姜,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來看看你啊。
胡文美眼淚忽然下來了。她拉著姜姜的手進電梯,進家門,一直不松開。剛子是個膀大腰圓的小伙子了,身胚眉眼都是胡文美的復制??吹接腥藖?,他一句話不說,似乎不認識一般,轉身去了另一屋。
姜姜喝著水,說幾句安慰的話,又覺得這話太司空見慣,是很容易從別人的嘴里聽到,并不足以表達她今天前來的心情。
胡文美洗了把臉,又洗了一盤水果端上來。姜姜說不要忙這些。胡文美問起欣欣,又問起德明。說起德明,胡文美忽道,王立春這輩子,真沒撈著點好兒。姜姜說,人都不在了,不說這個吧。胡文美說,王立春走后,我老胡亂尋思——你愛聽不愛聽,只別往心里去——怎么樣都是一輩子,但假如他能得著你這么一個人,會不會多少快樂一點呢?你知道,他從來都不喜歡我。
姜姜無論如何想不到,胡文美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這太不像一個妻子談起剛過世不久的丈夫。
當然,要說你,他也高攀不上,他是那樣的,與人無爭,與世無爭,而我總忙著要爭一口氣。但一下子就這么走了,一點緩渦都沒有,讓我心里還真是說不出的滋味。家里看著啥,都好像看到他,聽到門響,就好像他還能回來,就跟以前下班回來一個樣兒。說著眼淚又下來。你看看,這些年,他吃苦受累的,剛換了這套房,又新買了車,雖然不好,卻是房、車都有了——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隔壁傳過來,一扇臥室門打開,一個拄拐的、臉色灰蒼的老婦人站在門口。姜姜認出來是王立春的媽,一個月多前,去醫院看望王立春,王立春沒看到,胡文美也沒見到,卻見到過她。姜姜還是說,是阿姨吧?阿姨好。不由從沙發上站起來。
老婦人看著姜姜,眼神專注而狐疑。忽然問,我兒子叫王立春,你認識吧?姜姜只好點點頭,她手里拄著一支拐,另一只手不客氣地指向胡文美,病弱卻很有氣勢地說,她殺了我兒子,你聽說了沒?
胡文美轉過沙發和條幾間的過道,推著老太太往剛才那間屋里走,說媽你歇會兒,做好了飯我叫你。又喊剛子。老婦人目光漫過胡文美的肩,緊盯著姜姜,現在殺人都沒人管了嗎?剛子終于從另一間屋出來,幫母親把奶奶拼命往屋里拽。老婦人卻小孩子耍賴一般,用力下墜著身體,腳跟緊蹬地面做反抗:他們殺了我兒子,住院時我就聽說了——你們給他拔了管子,掙了六十萬!
三人終于進到屋里去,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之后高一聲低一聲地吵著。姜姜一個人坐著,環顧著這個據說他們搬進來也只有三個月的家,門窗墻壁刮凈整潔得缺少生活氣。左手邊是陽臺推拉門,一月前,王立春還從這里出入著;沙發對面是一面粉黃色的電視裝飾墻,電視黑著屏,顯得那粉黃愈加鮮亮。王立春平日看電視,也這么坐在這吧?終于胡文美出來,說剛子他奶奶老年癡呆了,只會折磨人,你看她像個剛打完化療的樣子嗎?逮個人就說我殺了她兒子;剛子也跟我別扭,一味犟著不理人。
又說,大春在重癥監護室那兩天,我飯不吃,覺不睡,他廠里管勞資的一來就說政策,我頭里嗡嗡響,哪能聽得進!老家的人、醫生、廠里的人,這個那個都找我,我都弄不清誰是誰,腦子里亂糟糟,一點主意都沒有——是主治醫生親口說,心跳還是有的,只要搶救,拖上一小時,兩小時,甚至一兩個月也不是沒可能,但沒希望了是真的——你說我能怎么樣?
姜姜問:醫生為什么這樣說?
你真不曉得?只要過了48小時,就不能再算工亡,只能算病故,超1分鐘都不成。法律就是這么定的,所以我跟他們拖啊拖,一直拖到最后一分鐘才簽了字。
坐在胡文美身邊,姜姜卻想象自己站在一間四面封閉的玻璃房子外——她想象中重癥監護室的樣子,隔著玻璃往里看,努力假定了自己就是胡文美,正隔著冰冷的玻璃看著里面的床,床上的人——一間冰冷的空屋,一張孤單的床,偶爾閃過幾個冰冷的白大褂。床上的人,身體上上下下插滿管子,一種奇異的生物體,科幻片里的鏡頭……一恍惚,插滿管子的人變成了高大壯碩的徐德明。
姜姜回避去看胡文美的臉。不看也知道,那臉上像被人從皮膚底下打撈過,撈走了原本充溢的脂肪,就像淌下來似的淌著她的皮膚。那臉上飽含期待,正巴巴等著姜姜看過去,完全贊同地點個頭。
尾聲
這天晚上回到家,姜姜做了一個夢。夢里她還很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正要穿街過巷去尋找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叫王立春。
在夢里,姜姜感覺自己正戀愛著,她很幸福地穿過一條田間小徑,兩旁開滿了在風中唱出歌來的小花,像兩只不斷擁抱過來的手臂,不斷地迎向前來。又似乎乘車前行,不斷地往前飛,一點也不覺得累,人生剛剛開始,有的是未來和希望。穿行在了一個大峽谷,谷幽、林密、花鮮……一個從未見過的那么美的所在。不知何處傳來叮當的溪水聲……姜姜終于知道,王立春不在所有這些地方,他在遙遠的大西南,是一個開疆拓土的將軍(睡前看的古裝片里的角色),他給姜姜留下了什么,她正要去尋找。
姜姜走進一所老宅,走上一條有很多房間的長廊,終于找到了那間屋。屋里有個老柜子,她用全世界只有一枚的鑰匙打開了柜子,看到一沓泛黃的紙,厚厚一摞紙上寫滿一行行的字,都是多年來王立春寫給她的信。說起那年在宿舍,窗外開滿淺紫色的梧桐花;在她宿舍,他陪她聽了一晚的音樂;他替德明去送姜姜,其實不止想說鄉村和田野;那次來家吃飯,聽說她沒來,他也不回去,知道她來了,才急忙請假趕回了家中……在夢里姜姜意識到了混亂,因為胡文美也出現了,但又全不相干的,夢里胡文美成了王立春的媽。
終于醒來,廚房里沒修好的水龍頭正在噠噠地滴水。姜姜睜開眼,篤定地看著眼前的黑暗,夢里滿溢的幸福還沒有消散,正余意裊裊地籠罩著她,好多年她沒體驗過這種幸福了。
南邊樓上不知誰家忽然開了燈,那透進來的燈光很像月光。終于姜姜聽到右手邊德明的鼾聲,才一下子徹底清醒,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卻又奇怪,剛才的夢里為什么沒有德明呢?德明他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