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載梨園,才一顧、梅郎本色。渾未老、湖山亭榭,管弦琴瑟。明月盜歸公主令,秋風吹亂楊妃笛。恨青霜、刎不斷春愁,烏江碧。臺下眼,照今昔。場上鼓,催過客。問秦宮漢苑,幾回消息。拍手人間兒女態,回腸萬古英豪質。為紅塵再唱百年歌,東君力。
—(當代)俞律?《滿江紅》
深秋,紐約林肯中心的舞臺上,正在上演京劇《天女散花》的 “散花”一折。年輕的梅派青衣竇曉璇飾演“天女”,扮相清俊,唱功就不用說了。表演所用的彩綢比我過去印象中的還要長,既有亮相的造型,又有彩綢的流線,動靜相宜,贏得觀眾席上一陣陣喝彩。
這是紀念梅蘭芳大師誕辰120周年的“雙甲之約”全球巡演第一場,“梅華香韻”。由梅葆玖先生掛帥的這場巡演,沿梅蘭芳先生當年的足跡走到此地,可謂京劇藝術在紐約的“二度梅開”。掃一眼今夜的觀眾席,華裔與非華裔大約各占其半。盡管審美取向的差異肯定存在,盡管對京劇這種藝術形式的了解程度肯定有區別,但那些恰如其分、恰到其時的喝彩聲足以證明人們對世情百態的心理體驗是差不多的,不會因為文化背景的差異而截然不同。不論表現形式如何,藝術一旦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必然具有強大的跨文化的感染力,讓不同種族、不同文化圈的人們認同并產生某種程度上的集體共鳴。
“太美了!天女的長綢舞太迷人!”
中場休息,聽見身后傳來的聲音,標準的一口紐約英文,我有些好奇。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線條玲瓏的女子正對著她的同伴們感慨。
“你好!你是中國人?”見我回頭,她也笑了,主動和我打招呼。說,她和她的同伴們都與中國有生意往來,希望盡可能通過各種渠道、各種形式去“了解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所以今夜結伴來看這一場演出。本來還擔心不懂中文看不明白,發現舞臺邊有唱詞同步譯文,幾個人就越看越興奮了。緊接著她問:“我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啊,不過我并不是行家,不一定能答上來,”我又笑,覺得她率真可愛。
“中國的京劇演員也很多吧,是什么讓梅蘭芳特別有名?”
我一愣。以京劇文化之深厚,要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只怕得講上一堂課吧?眼下只能三言兩語,撿最要緊的說了。我回答:“主要原因之一,是他完成了京劇旦角表演藝術的重大革新。比如你喜歡的那個天女,就是梅先生創演的。”
“哦,”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補充道:“真的很美!我們以前還以為‘PekingOpera’全是猴戲和武打呢!”
“嗯嗯,猴戲和武打戲是京劇的不同劇目,不是‘PekingOpera’的全部,”我笑笑,指指重新拉開的大幕:“接下來的就是武功加愛情了,你們會喜歡的!”
接下來是《霸王別姬》的“別姬”一折。戴“如意冠”,披“魚鱗甲”的虞姬,扮相俊俏,唱著“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在臺上緩緩步行。音色圓潤優美,行腔自然舒展,一個“情”字咬著無限憂傷無限惆悵,伴隨一個小圓場,再轉身,抓住披風——亮相!美到叫人窒息的瞬間,真“梅郎本色”也!正是中國古典詩詞當代名家、如今年近九旬的俞律老先生的詞句:“恨青霜、刎不斷春愁,烏江碧。”
俞老先生是資深京劇票友,當年第一次面見梅蘭芳之后,填下這一闋《滿江紅》。用梅派的代表劇目串聯,速寫出梅先生登峰造極的舞臺形象,高度贊揚他對京劇藝術承前啟后的杰出貢獻,充滿對這位京劇藝術大師深深的敬佩與祝愿。
今夜的演出由《天女散花》、《廉錦楓》、《抗金兵》、《霸王別姬》、《貴妃醉酒》五部梅派傳統劇目的折子戲組成,由不同梅派青衣傳人擔綱主演,每一折戲都可圈可點:廉錦楓奪珠的表情,梁紅玉擊鼓的動作,虞姬赴死的決絕,楊玉環醉酒的失意,無不是行腔宛囀、臺步端整,唱作并舉而儀態雍容,神情身段與角色的契合惟妙惟肖。梅派新一代眾弟子繼往開來,“明月盜歸公主令,秋風吹亂楊妃笛”,恰似老梅樹葉子底下的青子團團,足以告慰梅蘭芳大師在天之靈,讓新老票友們沉浸在古老藝術的韻律風味里。舞臺設計也突破了京劇傳統的小舞臺形式,舞美、布景、化妝和音樂大量利用當代元素烘托氣氛,整體效果也更符合當代觀眾的審美趣味。
只是為了顧及本地觀眾的局限性,這幾折戲都刪節了一些唱詞。一對年輕的中國人坐在我身邊,有些細節不甚了了,久不久偏過頭來低低問我。我一邊作答,一邊想,這對小夫妻頂多不過三十歲,誰說如今只有老頭兒老太太們才看京劇?!
臺上演到最后一折了,《貴妃醉酒》。“去也去也,回宮去也……”這一段著名的二簧平板余韻繚繞間,舞臺上的大幕拉起又落下,再拉起再落下,梅葆玖先生與北京京劇院李恩杰院長率眾演職人員謝幕又謝幕,滿滿的劇場里掌聲雷動。
后臺一片忙亂,巡演團隊明晚還有一場整本“穆桂英掛帥”,他們今夜都需要趕緊回酒店好好休息。我明晚已沒時間再來看了,想必盛況肯定不會輸與今夜。只想借俞老先生的詞句,祝愿他們在中華文化積極向外走的今天,趁著越來越強勁的東君之力,“為紅塵再唱百年歌”。
等我走出來,觀眾們都已經散的差不多了。這才發現,剛才坐在身旁的那一對小夫妻,居然在劇場門口的廣場上等著我。
他們都是國內來的80后留學生,一個主攻機械設計,一個主攻精算。大老遠從新澤西開車過來看這一場演出,因為“梅蘭芳太有名了”。此刻意猶未盡,特地等著我出來,只為了再追問一句:“為什么把梅蘭芳稱作一代宗師?”
我不禁莞爾。他們是在國內出生長大的新一代,提出來的問題卻和剛才那個異族女子如出一轍,看來京劇常識的大眾普及也還做得遠遠不夠。京劇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精華之一,梅派的表演風格又是這個精華的典范之一,其體現了中國傳統美學原則的中正平和、蘊藉圓融、自然流暢,是每一個認同中華文化的人——無論是否喜歡看京劇——都應該了解的。
就著我對京劇藝術極其有限的認知,和他們略聊一聊旋律與唱腔糅合的特色,聊一聊用一系列角色,一系列舞旗作浪、揮鞭走馬、抬手門開去演繹的人情喜怒哀樂、世事悲歡離合,心里有點兒希望,不管他們將來走到哪里,都能從此真正開始喜歡京劇這個“國粹”。
走向地鐵站,高樓大廈間是閃爍的異國燈火,耳邊猶自繚繞著《貴妃醉酒》那一段著名的四平調:“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哇,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間中柔亮婉轉的襯字,“哇”地一聲,余音裊裊,讓腳步都輕巧歡愉起來,盡管此時曼哈頓的夜空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