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躺在潮濕陰冷的泥地上,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來到一個極其美麗的地方。墨玉色的夜空綴滿了點點繁星,月光如漣漪一般氳開,耳畔傳來海浪起伏的聲音,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花海。那花有著細小的淡紫色花瓣,微風吹過,花瓣輕旋著飛舞到半空,猶如漫天飛雪,又似舞動的流螢。花海中站著一個人,一襲紫衣,皓皓銀發,背影被月色朧上了一層清輝,頎長而清冷。他緩緩地抬起手來,那些細小的花瓣就落在他的指尖上,只一瞬,又從指縫間滑過,四散無蹤。我聽到他輕聲說, “九兒,九兒,你去了哪里?我已尋了你千年。你已經將我忘了嗎?”他一直沒有轉過身來,我看不見他的模樣,卻覺得心里無限悵然。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身上的疼痛奇跡般地好了很多。我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左腿扭傷了,但并沒有傷到骨頭,渾身上下小傷雖然不少,所幸并沒有什么危及性命的。我抬頭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己跌落下來的懸崖,估計著我的腿傷還得再修養個四五日才能爬得上去。
清英劍我也找了回來,原來就落在不太遠的地方。揮劍砍了一棵小樹,削成拐杖,總算可以勉強活動。頭一件事就是為自己找一個山洞,我可不想再遇到昨晚那樣可怕的情形了。
因為行動不便,我無法抓捕野物,只能以野果為生。可是當我傍晚采摘野果回來的時候,卻看見山洞里扔著兩只死了的兔子。我吃驚地四下張望了一回,便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踞在遠處一塊高高的山石上,身姿挺拔,威風凜凜,低了頭看我,白色的皮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哈,不想竟是個知恩圖報的畜生,我十分的意外。
我向那白虎揮了揮手表示感謝,誰知那家伙站起來,一扭頭,虎尾微微一卷,從從容容地走了。還真是個傲慢的家伙。
第二天,我的山洞里丟著一只山雞,那白虎仍是踞在高高的巖石上,遠遠地看我。我已經知它對我沒有惡意,膽子就大了些,且長日無聊,便很想將它叫到近處來好摸一摸它那一身雪白的皮毛。可無論我怎么逗它引它,它都只是靜靜坐著,冷眼瞧著我一副抓耳撓腮的模樣。
第三天,我想了一個主意。我把它當天帶給我的肉烤好,只咬了一口,就做出十分痛苦的模樣,然后倒在地上不動了。我想看看這家伙會不會好奇我發生了什么事情,然后走過來瞧一瞧。我躺在地上等呀等,等了好久,終于有些無奈地意識到我必定是高估了這頭走獸的智慧。就在我等得快要睡著的時候,臉上突然被一個又濕又涼的東西蹭了蹭,緊接著有溫熱的氣息噴到我的臉上。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強行按捺住又驚喜又恐懼的心情,慢慢睜開眼睛。它正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一雙清澈碧藍的眼睛就在離我不足兩寸的地方,比寶石還要美麗。
見我睜開眼睛,那白虎愣了一愣,然后猛地向后躍開一步,前爪緊緊捺住地面,呲一呲牙,爆發出響亮的一聲虎嘯,山洞都仿佛震了一震。我嚇了一跳,不自覺間已手腳并用向后蹭了兩步。糟糕,玩過頭了。
我趕緊將事先已烤熟的肉扔到離它不遠的地方,“別、別生氣……我只是想、想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這肉是給你的。你嘗嘗?”
那白虎也不遠離,也不靠近,兀自站在那里生氣。
“小白,”我怯怯地叫了一聲。
白虎目露精光,又兇狠地朝我呲了呲牙。
“小白,”我討好地又叫了一聲,“我其實只是想讓你過來陪陪我。你看,我掉到這里已經三天了,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我試著博取它的同情。
白虎瞇了瞇眼,目中兇光黯了一些,甩過頭不看我。
“其實我從前出任務的時候,也有過意外,不過,一個人掉到叢林里還是頭一回。”我自言自語地說。
“我十五歲時第一次執行任務,和我同行的有三個人。中間出了狀況,我們雖然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卻有一個人被俘。我們想也沒想就折返回去救那個同伴。可是沒想到,那人卻是個叛徒,他被俘根本就是圈套。我們被引入陷進,中了埋伏,血戰了一整夜,我的一個同伴死了,我也差一點……。”過了那么久,想到時心中還是會覺得黯然。
“還有一次,我奉命執行一個保護任務,將鄰國的一個官員帶回衛國來。途中,我們不斷受到追兵的襲擊。那人的妻子為了保護他,自己中了一箭,危在旦夕。可是那人為了減輕車子的分量,讓馬跑得快一些,竟然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推下馬車。我氣得差點殺了他。”我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這本來是個保護任務,結果卻比那些暗殺任務更叫我心里難受。”
小白已經轉過頭來,歪著腦袋聽我自言自語,好像能聽懂似的。
“你看,人心如此詭詐,比猛獸還可怕呢。”我認真地對它說,“剛才是我不好,騙了你,我向你道歉。”我指了指地上的肉,“這真的是給你烤的。嘗嘗吧。”
它側著頭看了我一會兒,伸出一只前爪將肉撥近一些,用一條腿踏住,低下頭去小心地聞了一聞,用力撕扯起來。
我被它認真的模樣逗樂了,忍不住想,要是我把它帶回去,爹會不會準我把它養在侯府里呢?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小白站在洞口。見我醒來,它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它是想讓我跟上它。
我很好奇它想帶我去哪里,便拄了拐杖,跟著它穿山越嶺,走得著實艱難。它卻敏捷得很,幾個縱躍,就躥出去老遠。不過,它總會停下來等我,或者再跳回來幾步,用鄙夷的目光瞧著我,或者干脆自己抽空去追個兔子。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竟是明鏡般的一片湖泊。正值盛夏時節,天氣炎熱,湖邊卻綠樹成蔭,如碧綠的煙霞般云遮霧蔚。湖中的水極清極靜,倒映著空中流云,正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的一幅如詩畫卷。微風吹過,帶來徐徐涼意,我忍不住卷起褲腳,踏入水里。涼意頃刻間沁入心房,叫人頓覺神清氣爽。
反正四下無人,我干脆除了外衣,沒入水中,肆意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小白仍是立在高處的巖石上,倨傲地俯視著我,不論我怎么向它招手討好都不肯過來。
我干脆掬起一捧水,猛地潑到它身上。它驚了一驚,隨即用力地搖擺身體,甩動皮毛,立時間水珠四射,濺了我一頭一臉。我不等它把水甩盡,又掬起一捧潑過去,它大吼一聲,顯得有些惱怒。當我第三次又向它潑水的時候,它終于忍不住縱身躍入水中,直直將我撲倒,我整個人一直沉到湖底,所幸這湖并不太深。一人一虎就這樣在水中嬉鬧了半日。
近午時我從水里上來,整理好衣服,準備往回走,卻看見一塊巖石的后面隱隱露出一截青色的衣角。走進一看,只見一個人躺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覺。他臉色蒼白,身上血跡斑斑,衣服撕破了好幾處,看起來十分狼狽。竟是柳沐言!
“柳大人,柳大人,”我叫了兩聲,他卻昏迷不醒。探手到他額上試了一試,果然是發燒了。
我于是決定先把他搬回洞里,但我本來腳受了傷,已經走得不大便利,如今再背著一個比我還重的大男人,簡直寸步難行。期間我試著哄小白幫我背一背他,那家伙卻不上當,十分決絕地跳開去,站在不遠處的巖石上,作壁上觀。
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將柳沐言弄回洞里。把他身上的傷口處理了,又喂了一些水,其余的便只能看他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