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娘從賀蘭府的荷花池里被撈起來的時候,我在賀蘭兮的棲霞宮里,身邊的還是妍碧,妍碧曾是我的貼身婢女,她從小陪著我長大,她被嗜賭的父親賣到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墻高院里,遇見了連賣身契都沒有就可隨意給出的我,也算得上同病相憐,我們一起受過鞭笞、一起吃過一碗餿飯、一起在無人又寂靜的深夜悄悄躲在花園里給對方枯黃寡淡的發(fā)髻上簪一支燈籠花,我們約定好了,以后逃出去了一定要戴盡這世間所有的珠花發(fā)簪,可是,不等我們逃出去,天意捉弄下,我又掉進了另一個魔鬼窟,我自私又畏懼前路艱險,妍碧本已與那馬夫王生私定終身,我固執(zhí)帶她入宮,惹她怨恨,那是她第一次用淬著毒的眸子看我,不發(fā)一言,可那時年少,我顧自欣喜,以為她懂我。
? 皇帝年幼繼位,太后垂簾聽政,宦官禍亂朝綱,后宮也是各站各的隊,連我那長姐都是那皇后最強勁的對敵,皇帝很少翻我的牌子,我樂得清閑,只是這后宮深淵,沒少被擠兌,苦的寒九臘月,我這宮里,連塊兒燒紅的炭也找不見,我位分小,婢子也沒有幾個,親近的只有一個妍碧,她從小被迫學(xué)會的潑辣,讓我躲過了很多奚落,只是從進宮開始,她再也沒有熱絡(luò)的叫過我阿芷,她恭敬的喊我娘娘,像我們小時候偷偷溜出去看的木偶,死板呆滯,御膳房偶爾發(fā)善心,符合時節(jié)的點心也會送一些來,妍碧最愛吃的桃子酥,我欣喜的遞到她嘴邊,她卻退了又退,直到頂著了檀木架,她面無潤色,嘴里只答:"奴婢福薄,不敢勞駕娘娘,"我慘然一笑,"妍碧,我們當(dāng)真,成了如此境地?"她還是垂著頭,留我一人,和我當(dāng)初領(lǐng)她入宮一樣,我以為的默許。
? "你出去吧!本宮有些乏了,"是我的錯,可如今這無? ? ? 盡的寒苦,我一人還是畏懼,我該下地獄,但我要帶著妍碧,就像在府里和妍碧偷了半塊餅被打的半死不活的時候,就因為旁邊是妍碧陪著我,我可以噙著笑生生忍下所有痛,我好像要不得好死,因為我破壞了唯一對我好的人的幸福。賀蘭兮這一陣兒風(fēng)頭正盛,獨得皇帝專寵,走路都是趾高氣昂的勁兒,也不知與她對立的皇后該作何感想,我是作為她的附庸品被送進來的,我只需要安靜的看著,保我娘的平安即可,況且,她也不信我,怎可能拉我入她的陣營, 入了秋,初時的燈籠花開的正艷,它不得牡丹海棠般華貴,也不如百合蘭花等知斂,它天真蒙昧,肆意綻放,倒給這沉悶的周圍添了些許活力,我摘下一朵,轉(zhuǎn)身想別在妍碧的頭上,可她微微一躲,花掉在了地上,失了所有顏色,天氣轉(zhuǎn)涼,花期實是短矣,我想摘些來磨些口脂,奈何太冷,我只得披上我唯一的狐裘,妍碧也早早給我備上了湯婆子,我十分畏寒,妍碧還記得,這便使我愉悅。
? 深更落的霜還未消融,滿園春色顯得蕭瑟,我的燈籠花藏在深處,它只等我,太陽初升,御膳房的小太監(jiān)才將早膳慢悠悠的送來,妍碧訓(xùn)斥了他幾句,只是再疾言厲色,我在這后宮獨身一人,也是毫無用處,那小太監(jiān)陪著笑臉打了幾句官腔,我看妍碧憋著臉紅,心情大好,揮了揮手,便打發(fā)他下去了,妍碧如水的杏眸看向我,沒了很多陌生,我恍然覺得,日子這般難熬倒也未嘗不可,只有我們兩人,再是清苦便也值得,良久不語,我看著她不停在布菜,她又是之前的神情,恢復(fù)成了木偶,我嘗了一口青筍,有些淡,我口味偏重,卻還是在這盤無味少鹽的小菜中咂摸出了幾縷清香。
? "你為什么還這么懦弱?這里不比賀蘭府,在那里你頂多挨一頓打,受幾頓餓,在這兒,你不反抗,就只有死!"我愣了一下,停了箸,抬頭看著早已退到一旁恭恭敬敬的妍碧,她的眼里帶著不屈與錚然,仿佛又是很久前與我并肩的妍碧,外面萬里晴空,這樣的好天兒,這陰冷的宮里,倒是不常見,映得人心情敞亮,像剛掛了骨朵的花兒,"我真高興你可以這般心無芥蒂的與我講話,好像我們不曾離心,我知你恨我,但也明曉你與我之間的情分假不得,在這吃人的后宮你還能如此擁護我,我便欣慰,卻也不悔,只是我自生下便是多余,白白掛著賀蘭家幼小姐的名號,我娘是妓,可著實癡情,我那便宜爹是個倒贅的,也是怕妻,不愿為了一個賤妓有任何損失,便在我娘有孕并毫無金銀之后再無了消息,我娘癡狂,硬生生鬧大了此事,我那爹又害怕有礙名聲,扛著他那大夫人及岳家的威脅與辱罵,讓了我娘進門,雖名為妾,卻是處處不如下人,不僅那大夫人處處刁難,那些仗勢的下人的嘴臉也是丑惡,我娘的日子不得一天安生,我卻好像鐵了心要來這世上,墮胎藥、三天兩頭的踢打,也沒絕了我的念頭,十月之后,我依舊呱呱墜地,我是生來受苦的,我娘神情恍惚,瘋瘋癲癲,那群人便將矛頭嫁接于我,你來之前,我挨餓受凍,冬天總被人潑上一盆冷水,我被那些貴人小姐喝令跪下給他們當(dāng)馬騎,我那掛在身上的破布不抵寒,冬天我總生了滿身的凍瘡,我那爹也不是爹,他是當(dāng)家老爺,從未施舍一個眼神于我,我便開始恨我那瘋娘,卻沒意思,她也滿心她的薄心郎,我只是捎帶的,連下人也不如,后來你來了,不是說救我于水火,但也給了我一盞明燈,我生性自私冷硬,學(xué)不會憐憫,我只偷偷竊喜你父親賣你,這便有人與我作伴,分擔(dān)苦痛。我沒有賣身契,卻這副肉身都是他們的,我娘還在那兒,我得護著她,她生了我,那便有恩要還,下一世,就能輕松些。如此,我來這宮中,也只是給他們升官的路上多一份保障,只是你看我那長姐也不愧是深侯府門里出來的,我便閑了下來,平平淡淡的了此一生,不缺吃少穿,倒也是好的。我無為生事,也無力爭寵,只是這后宮陰冷,我實是畏寒,非拉你入這地獄。你恨我應(yīng)該,我也該受著,只有你我從前兩人時的日子,我也不多奢想,只求你還在這兒,留我一份念想。"
? 我絮絮叨叨了許久,盤中的菜沒了一點兒熱氣,院子里的木槿花開了雛朵,襯了瑟瑟秋景,妍碧還站在那兒,我不敢轉(zhuǎn)頭望她,我害怕望見一汪秋水,和我們之間愈來愈寬的嫌隙,"你就從未為我著想!對嗎?你我相依為命十?dāng)?shù)載,你就如此不信我?虧我念你憫你,久久不予那王生一個準(zhǔn)信兒!你便是這樣糟蹋我們之間的情分?你與我說這此多,我也不會憐你,我和你親近,無非就是我兩命運相近,你的遭遇我也沒有少受,況且你還占著貴門小姐的名頭,這是比我好上百倍的,也是罷了,我從小為奴,曉得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只是從此,你為主,我為婢,這世上再也沒有阿碧和阿芷,希望娘娘以后,莫要再為難奴婢。"
? 我的手莫名的開始顫,手指上有干體力活長年累積下來的繭子因天氣干燥裂了開來,澀澀的痛,沾著燈籠花的香氣,我強迫自己低下頭,理了理外衫,"本宮有些累,要歇息會兒,你把這些先撤下去,再給院子里的菊花澆些水!"我余光看到了妍碧欲言又止的樣子,竟松了一口氣,我害怕她步步緊逼,我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自欺欺人,我也只能如此,她在原地待了好一會兒,我透過窗子看見外面細(xì)碎的陽光灑在綠葉上,她走了,步履輕盈,像不沾塵土,我留不住她。
? 后來我們心照不宣,仿佛真的揭過,可這不順心的事,卻是接踵而來,賀蘭家能放心讓我進宮,是精打細(xì)算過得,我雖姿貌尚可,貴門小姐討巧的活計我卻是一樣不通,和一個粗使丫頭無甚區(qū)別,如此,我便不會搶了賀蘭兮的盛寵,我是要平淡度日的,也認(rèn)命,可是,皇帝這兩天卻是不知為何,總會經(jīng)過凌云閣,我愚笨,也沒有家人可以倚仗,對前朝的事是一竅不通,皇帝要來,我侯著,其他嬪妃的惡毒與嫉妒,我受著,我唯一的祈盼就是妍碧,可她離我好遠(yuǎn),我卻還在妄想那一株燈籠花的情誼,我只是個貴人,位分低,之前也不加恩寵,與皇后貴妃之流是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命運捉弄,我成為了這紅墻之中的眾矢之的,我識得假意,卻自知躲不過,譬如皇后笑殷殷賞賜的琉璃鐲子,我剛出她的宮門,后腳便有個太監(jiān)撞到了我,還來不及戴的鐲子應(yīng)聲而碎,麝香的味道頓時彌漫在我的周圍,那個太監(jiān)立時惶恐的跪地求饒,我有些木然,妍碧扶我起來的時候,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她,她秀氣的眉峰皺在了一起,我荒蕪的心里這時長出了花,生生不息,皇后宮里的人也出來了,沒有一絲陰謀敗露的慌亂,倒是坦蕩問了安,賜了那小太監(jiān)亂棍的刑法,此事就這樣了了,我謝了安,坐上了回宮的步輦,秋景尚好,海棠花正盛,只是我的燈籠花瑟縮在角落,無人問津,有一絲秋風(fēng),我裹緊了斗篷,妍碧又低下頭,與這秋景無緣;
? 迎面一頂華麗麗的轎輦,遠(yuǎn)遠(yuǎn)的,我便看見了那耀眼的金釵步搖,是賀蘭兮,我那天仙樣的長姐,我福身行禮,蝶蘭的香氣愈來愈近,我無意識的繃緊了身體,"是妹妹啊!近日來得皇上盛寵,這小臉兒啊!越顯滋潤了,讓本宮仔細(xì)看看,也沾沾這龍恩!"蝶蘭的香熏得我頭疼,胸腔里犯著惡心,賀蘭兮卻并不打算放過我,她蘊著怒,我知道,她高高在上,強迫我抬起頭,這是她給我的屈辱,如小時候一般,我強忍著不適,伏低做小,"臣妾不敢,臣妾福薄,承不起偌大龍恩,只皇帝垂愛,念臣妾可憐,方有這半會兒比天的恩澤,貴妃娘娘人中鳳姿,想是皇上時常記掛娘娘,那如水的賞賜和貢品,皇上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娘娘,臣妾卑賤,又哪能和娘娘相比?"一貫的奉承阿諛,我想在一個地獄輾轉(zhuǎn)另一個地獄的時候,帶著妍碧好好活著,我的鼻息里帶著濃烈的蝶蘭香氣,我聽見她微微嗤笑了聲,"妹妹還是和少時一樣,怪不得得了皇上的寵愛,罷了,我們姐妹一場,本宮不能薄待了你,讓外人看了笑話,自你進宮,本宮還未送過你什么,可巧,前兩日,皇上賜了本宮南月國進貢的螺子黛,本宮給予你一些,也是為我們一同伺候皇上盡了些心,"太陽漸漸西斜,宮里的陽光總不會長久,明明才過午時,也可能是秋季的緣故,我的頭疼的厲害,賀蘭兮的影子在我面前晃了又晃,她的聲音遠(yuǎn)了又近,我聽不甚清,謝了恩,又是一陣好似打遠(yuǎn)處來的場面話,全憑妍碧在后面輕輕托著我,我方不至于犯大諱,終于,隨著蝶蘭香味的消散,我眼前成了灰白,耳邊雜聲驟起,妍碧一直喊我娘娘,我想回她,卻根本做不到,很久的慌亂,秋風(fēng)有些涼,妍碧的手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像我少時和娘住的屋子里唯一的那樽糙工的陶器。
? ? 我看見了我那瘋娘,她老的不成樣子,鬢邊白發(fā)叢生,但她發(fā)髻齊整,還別著一支木簪,那是她的情郎送給他的,她靠在破落的門邊,沖著一地枯葉笑著,她在等誰呢?懷著一腔癡意。入眼的流蘇,平復(fù)了我起伏的心情,身上汗涔涔的,我有些難受,又實是半分力氣也無,喚妍碧,卻來了烏泱泱的一群人,各類笑聲入耳,震的我的頭又隱隱作痛,我撐著起來行禮,皇帝帶著一身沉香氣味坐在我的塌邊,扶我躺下,一貫肅正的眉目顯少的有了些許暖意,"愛妃辛苦了,寡人很是期待愛妃為寡人誕下的皇兒呢!來人,將邊靖送來的阿膠膏拿來,芷兒定要好生補養(yǎng),以保安康啊!"屋里都是香粉的味道,皇帝的話沒聽個完整,只是皇兒二字卻未讓作為后妃的我感到欣喜,我如墜冰窟,這是天降的悲哀,簾外各宮娘娘的插科打諢,可那一雙雙似秋水的眸子明明蓄著恨、泣著毒,這吃人的宮里子嗣單薄,她們這些家世顯赫的世家小姐尚且無子可依,我這賤妓所出生下皇子,豈不殺她們的臉?我護不住他的,即使那些人沒有動作,賀蘭兮也不會放過我的,我陷入無限的哀怨和荒涼中,皇帝喚我,我才回過神來,我匆匆承錯,又謝了恩,那群人片刻又如退潮的水一般散了個干凈,我放下了心,軟在了塌上,卻四處望不見妍碧,我焦急的喚她,她沒來,倒來了一群我叫不上名的婢子,為首的那個面相稚嫩的厲害,還是個花苞似的孩子,她唯唯諾諾的走上前,行了個恭敬的禮,"奴婢辛七,參見娘娘,我們原是福壽宮的,是內(nèi)務(wù)府差遣我們過來好生照顧娘娘的,"我不在意,草草回了聲,仍然向外張望著,那小孩兒也是個頂會察言觀色的,她向前了一步,"娘娘莫不是在找妍碧姐姐?奴婢方才看見妍碧姐姐進了棲霞宮,"脆生生的音兒,這才引得我看向她,那一身凌人的勁兒,也是小,倒還不會隱藏,"你來這兒之前,掌事嬤嬤沒交過你規(guī)矩嗎?為奴為婢最大的忌諱是什么?你不清楚嗎?這本不用本宮多言,你此時是要拉下去被杖刑的,本宮念你還是個沒長起來的嫩芽兒,倒也不與你計較,但本宮這兒,萬萬也是留不得你,你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吧!我沒聽見你的來處,你也不必再花什么心思,我這肚子現(xiàn)在金貴著呢,本宮良善,這席話你帶回去,也是有差可交,如何?"春困秋乏,我這醒不到一會兒,又開始犯困,只想盡快打發(fā)了她,睡個踏實的覺,小孩兒還未及笄,那股子傲氣也是嫩生生的,此時是肉眼可見的不安,眼圈兒也紅了半截兒,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娘娘!奴婢惶恐!主子就是奴婢的天,奴婢不敢有二心!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在娘娘面前亂嚼舌根,奴婢罪該萬死!望娘娘原諒奴婢這一次,奴婢以后一定盡心為娘娘效力,萬死不辭!"困意席卷,耳朵不甚靈敏,好一會兒,我才重新看向她"你以為話說的明白,你能活著走出去嗎?誰是你的主子與本宮無關(guān),她以什么要挾你,本宮也不關(guān)心,你現(xiàn)在出去,對外的話你隨便諏,本宮留你個體面,她殺你剮你,是你們的事。出去吧!本宮要歇息了!"小孩兒的身子抖得厲害,這遣她的人不知是放心她,還是低瞧我,我懶得再看她,遺留的香粉味道還是濃郁,我僅剩的耐心快被消磨個干凈,"余下的你們?nèi)ラT外侯著,稍下自會有人給你們安排活計,先退下吧!"瞬刻,恭敬之后只留下了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兒,我該說的話已說盡,不忍也不曾有,我也是困極,或是腹中胎兒的緣故,又暈沉的睡了過去。
? ? 再醒來時,妍碧在掌燈,搖曳的燭火映在帷帳,驅(qū)散了方才起久久的灰暗,"你如何把那小孩兒打發(fā)走的?"從睜開眼,我一直眼量著她,我不關(guān)心那個小孩兒,只是她沉默著,我想和她說說話,我這肚子爭氣,這宮里人人又都是會使眼色的,分例自然就多了些,滿屋子里的燭火,照的敞亮,未到時節(jié)盆里就早早累起的炭,這是我之前都未敢想的,我走了很久的神,差些忘了問起妍碧的話,全屋的燈點好之后,妍碧退到一旁,神色冰冷,倒是這燭火和炭料也融不了的,"回稟娘娘,那奴才是太后使進來的,也是蠢,剛來就打了趔趄,奴婢不好直接發(fā)她去福壽宮,倒是因了娘娘的福,內(nèi)務(wù)府那幫狗奴才也是勢利眼兒,急著貼我們凌云閣的宮門,奴婢就隨便找了個由頭,塞她進了內(nèi)務(wù)府,重新發(fā)落。"我面前的妍碧神色倨傲,她該是這般凌厲的,從來便是,"她說了什么惹我惱怒,你便不好奇?"我聽見窗外吹過的風(fēng)聲和秋海棠枝葉浮動的沙沙作響,妍碧的臉在一瞬成了煞白,我看見她挽著帷帳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這座殿房有些年久失修,透進些風(fēng),惹得燭火飄搖不定,再起聲時,妍碧的音兒是有些抖的,"娘娘明斷!哪容奴婢多嘴!"我不看她,只盯著窗上的一個小口出神,“阿碧,王生死了……”,這是秘密,妍碧應(yīng)該知曉,我自私,攔截了她的耳目,我轉(zhuǎn)過頭,直直的看著妍碧,她僵在那里,眼里的流動的水光都仿佛定格,她也看著我,又好像并沒有,好一會兒,她緩緩復(fù)蘇,眼里盛滿了怒火,全然無了平日里可使人溺亡的波光粼粼,“賀蘭芷!你這般狠心,我們相依為命的情分你是半點都罔顧,你就是這樣見不得我好?你拉我陪你入這地獄,我是婢子,我認(rèn)命!可你連高墻之外的最后的一點念想也不留與我?你非要趕盡殺絕,這樣你方寬心?安心我與你在這宮墻內(nèi)老死?有何意義呢?入宮的這些日子,我們形同陌路的日子,你可還開懷?也罷,阿芷,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喚你,其彼時年少,情誼深重,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也是天意所為,我不怪你,也僅僅如此了,我會去求掌事嬤嬤,為我另擇他處,你今后多多保重!”
? 蠟燭一點一點燃盡,我的胃腹開始刺痛,今一天,我就喝了些湯水,吃了些冷食,連著全身都疼的要命,也是奇怪,從前那般苦,白天被打的全身沒一點兒好皮肉,晚上還能爬起來去廚房里偷吃的,現(xiàn)在卻好似懷了龍種,這身體都金貴了起來,“妍碧,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我,”已過亥時,宮里的秋蟲在這深夜鬧得還是很兇,我看見一盞燭火上停了一只飛蛾,一直被灼燒,又一直靠近,也是可悲又可貴,妍碧長久的不語,神色換了之前的那副心虛樣子,我們好似那并蒂蓮,她通我,我曉她,我只看她,便能見她。許久,她躊躇著開口:“阿芷!我們這樣扯平,不行嗎?你已有孕在身,皇帝護你,這宮里,人人便都是你的狗!你可以不再需要我,我們之間的溝壑填不平的!我們從此就在這宮里當(dāng)個真正的陌路人,可以嗎?”我靜靜聽著,秋蟲的叫聲襯著,我的周身冰涼,不知是沾了深露,還是妍碧那席話,我想喚她,但我看她像突然失了所有氣力一般,我就藏下了所有未結(jié)的果,“妍碧,我們何堪如此。”夜涼如水,細(xì)細(xì)的風(fēng)順著破了的洞里滲進來,我的胃腹絞痛難忍,她走了,一步一步的離開我的視線,攜著半身重露,她沒回頭,我卻不敢再喚她,這才想起,我本是想把我的夢說與她的,那個少年時的夢、那個只有我與她的夢,夜深的像要滴出墨來,我被疼痛侵襲,卻再是進不得夢。
? ? 等那蠟燭燃盡,天光復(fù)起了微亮,我長舒了一口氣,這一夜漫長,我連思念都在游離,我朝門外喚人洗漱,一個嫩尖兒似的小孩兒誠惶誠恐的進來,端水的手都在微微的抖著,昨天確是被嚇著了,我輕聲問她名字,“回娘娘,奴婢名喚七香。”盆里的水泛著波紋,還綴著點點花瓣,“過來伺候本宮洗漱更衣吧!一會兒還要去福仁宮向皇后娘娘請安呢!”我看著那個小丫頭小心翼翼的拿著沾水的手帕給我擦洗、梳妝、更衣,她的氣息都是頓著的,“你不必如此的怕本宮,以后你近身伺候,無需擔(dān)心重蹈誰的覆轍,本宮不與你詳盡,這宮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甚多,想必你也耳聽一二,你若多事,本宮不留你,昨兒的姑娘,你也是瞧見的,你只管做你本分的事,本宮自不會發(fā)難于你。”我說著話,她整理衣襟的手打擺子越發(fā)厲害,我落音良久,她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跪在地上謝恩,東邊兒顯了魚肚白,我扶著七香,朝著福仁宮走,頭又開始疼了,胃里也反著酸水,御膳房趕著時辰送了些酥餅,可我這肚里鬧騰,一口也吃不下,凌云閣是后宮的偏殿,走去前面的正殿是要費些時辰的,我沒有位分,自沒有步輦可乘,我旁邊的小孩兒安靜的過分,即使我寬過她的心,她還是不能心無旁騖的待在我身邊,今年的秋天來的急烈又鮮艷,火紅的楓葉在枝頭眺望郁郁的暮秋,枯葉在地上壘起小小的墓冢,海棠花也要落了,和我那在深處生生不息的燈籠花一起,消亡在這個年年余香的霜秋。
? 心思神游著,腹痛竟也緩解了不少,這宮里晨起的忙碌落定,我才到了福仁宮前,向各宮娘娘請了安,迎著彼時這些世家小姐切膚的目光,在這紅木椅上如坐針氈,主位上的皇后娘娘笑意盈盈,吩咐她旁邊的侍女獨獨給我端來一碗紅棗銀耳湯,我謝恩的間隙,皇后悠悠的開了口:“ 我們一同伺候皇上,這數(shù)載也是本宮看著各位妹妹在皇上面前盡心的,奈何在本宮和淑妃相繼為皇上誕下皇子后,這日子長久,各位妹妹卻是再沒傳過喜,幸好,這芷貴人算是給妹妹們的頭上簪了只金喜鵲,這子孫綿延的福氣在后頭呢!”我在末位,只杳杳看見皇后頭上華貴的鳳冠和發(fā)髻上獨一的金步搖,那是賀蘭兮和我那整一族夢寐所求的,不知這吃人更甚的后宮能否讓他們遂愿,再等我回神,各宮娘娘們已經(jīng)開始討論起綾羅綢緞和胭脂粉黛這些我望而不及的話題,她們沒施予我白眼,我卻也斷是不配與她們同席而語的,我只沾了我這肚子的光,才求得這尾席之位,深秋風(fēng)寒,身后的婢子是個不體己的,我到底念著妍碧的好,由是刻薄了許多,說是巧,又是鋪天的香氣席卷,我那長姐姍姍來遲,慢悠悠的步調(diào),長裙拽地,倒是比主位上的皇后都風(fēng)光,那位定是暗暗咬碎了銀牙,與我何干呢? 我只留著對妍碧的殘想,在那金衫蘇繡的旁襯中,我看見了與我一夜之隔的妍碧,她的神色如舊,我來不及做給她的新衣如今體整的在她身上泛著朝色,周圍暗潮洶涌,我無暇顧及,只能看見妍碧順從的站在賀蘭兮的身后,賀蘭兮那副神色我從小是看慣了的,幼時我與妍碧餓極,仗著身子小巧,不少去廚房里偷吃食,偶然被賀蘭兮撞見,此后,我們淪為了她新的樂子,廚房的惡婆子們盯死了我們,我們連餅渣都沒有了,寒九的天氣,我們要跳到碎著薄冰的河里,求得她扔在地上的一塊糖糕,凍瘡在水里破了,滲著冰渣刺骨的疼,妍碧身子康健,并無大礙,我卻躺了整整半月,夢里都是賀蘭兮眼里呼著寒氣的不屑和嘴里那句“賤人”,魘了半月的我還是拖著半條命醒了過來,旁邊還是目光殷切的妍碧,我看見她的額上草草包扎著,上面還沾著污血,她只顧驚喜,拉著我不停確定,我拉住她欲解我衣衫的手,問她傷為緣何,她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我便猜到了一二,又能怎么呢?無望的恨意妄加罷了,大抵是我那爹也害怕鬧出命來,便第一次發(fā)善心制止,這才讓我兩在那吃人的魔窟撿回了命,“妹妹,按說這宮里我們是一家府里出來的,應(yīng)是更親近,不過妹妹這天大的喜事,第一時間卻沒分享于本宮,令本宮這長姐委實心寒,”我的思緒在悲傷中驚醒,慌亂之中撞上了一雙水盈盈的眸子,來不及歸于平靜的心緒在賀蘭兮的眼里嶄露無遺,又是夢魘中揮不去的戲謔,本該的體面一瞬成了空白,下意識的依仗在對面冷眼旁觀,我強撐著起來福身行禮,“臣妾想知,該是皇上先行知曉,謝娘娘關(guān)心,也愿娘娘心想事成事事如意。”那些過往的不堪泉水般涌來,我的手在廣袖下顫的厲害,賀蘭兮上揚的眉眼和妍碧淡漠的神色讓我聊勝于無的慰藉亡在泥潭般的昔時,“皇后娘娘,臣妾身體有些不適,便先行告退。”
? 再多的敷衍我是半分都再擠不出,周圍所有眼睛仿似長在了我身上,那瀝了茶葉的水里都好像映著我狼狽的樣子,等來皇后的放行,往外走的時候步子都是虛浮著的,七香也在害怕,她只稍稍搭著我的衣衫,指下卻擰了緊,“走吧”,我這兩天未曾吃的多些,肚里的也喧騰,剛才那碗棗子湯方撐的我走這段路,我顧不及安慰身后的姑娘,天沉下來了,我的燈籠花要落了,那落花磨成的口脂剩的多,妍碧都不曾看過,明明這是相依為命時少有的歡喜啊!步子落得快了些,豆大的雨滴停在發(fā)梢上,身后的丫頭仿佛這才從夢中驚醒,忙手忙腳的給我披衣服,“娘娘恕罪!奴婢該死!”小孩兒在我身邊總是不得安心,氣是沒有,倒是好笑幾分,“御花園里的燈籠花要落了吧!”小孩兒明顯愣了一下,“奴婢不曾注意有何甚燈籠花”,她一副思考的模樣,膽怯都少了一些,“算了,可能是本宮記錯了,現(xiàn)在是海棠花的季節(jié),那勞什子野花,茍活富貴之中,也是白白污了一眾貴人的眼”,許是浮空 一場夢,又許是海中一粟沙,我的燈籠花,終在這青天白日里湮了蹤跡,初冬肅清,差一場雪,斷了念想。
? 小孩兒張了張嘴,有什么話要說,又咽了回去,我嘴角勾了勾“回去吧!吩咐廚房做些桃子酥,多放些糖,口中略有些發(fā)苦,”衣衫沾了雨,貼在身上又膩又重,回到宮里,七香趕忙塞給我湯婆子,又急著換我的衣服,我只呆滯著看著外邊兒,霧也沉了下來,融在雨幕里,那些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的花骨朵兒,葬于泥濘,被迫換了一幅人間,小孩兒裹得厚厚的,像個張開的蕈菇,看著她消失在茫茫中,恍惚中又是頭也沒回的妍碧,忍不住的發(fā)冷,湯婆子險些掉在地上,一轉(zhuǎn)眼,嗆鼻的香味招招搖搖,蒲柳似的身姿晃在我眼睛里,霧里的人影透著虛光,倒也遮不住賀蘭兮那傲慢的眉眼,不過兩日,妍碧與我像成了隔世的路人,她還是在賀蘭兮身后,只是眉心的光滅了,她不是少時的她了,我們之間阻著的,這濃霧也看不清,賀蘭兮的心思昭然若揭,我連跪禮都再懶得行,聽著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我緩緩放下手中的湯婆子,站了起來,一個耳光重重的落在我臉上,剛被養(yǎng)起來的細(xì)嫩皮膚火燒似的疼,“賤人!和你那娘一樣,狐媚子的功夫倒是精進,不過可惜,只是個上不得臺面的下賤胚子!妍碧!灌!”一貫的話,沒有新意,只是她最后的殺手锏是妍碧,數(shù)載年歲,她懂得如何傷我,我下意識的捂著肚子,看著妍碧一步步向我走來,她的鬢發(fā)有些亂了,那件新衣添了褶皺,不過戴了支玉釵,增色不少,想著想著,竟兀自笑了起來,不等她猶豫,一掌距離時,搶過那湯藥就喝了下去,立時暖和了不少,肚子卻開始劇烈疼痛,好像有東西下墜,鮮血浸透了衣衫,那是我未出世的孩兒,和我一般可憐又下賤,這也算為她積了福報,她不應(yīng)被我連累受這一世罪業(yè),再也支撐不住,我倒在了地上,鉆心的疼,鮮血還在汩汩流出,又是那句夢魘中的‘賤人’,可是我的阿碧不要我了,她漠然的看著我,十?dāng)?shù)年的相須為命,我竟無從看起,賀蘭兮踩著精致的繡鞋,如往次一樣,異同的是,這次要絕了我另半條命,原來,我那無辜的孩兒,都不夠相抵,我又有何等孽障,要受此波折,我心里滔天恨意,又何人能償?她們走了,余溫消散個干凈,我那瘋娘眼含慈祥看著我,她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看著我,徐娘半老,都依稀辨得年少貌美,她朝我伸出手,明眸善睞“阿芷,到阿娘這兒來,”我是害怕的,她不曾這么溫柔對我,可是我好累阿!阿娘看我遲遲沒反應(yīng),就走過來抱住我,好香阿!這是娘的味道,我那眼淚再忍不住,濕透了阿娘的臂膀,“阿娘,我好疼啊!你為何這麼久才來,為何我要受這此多啊!”娘只是拍拍我的背,再無言語,又是一陣錐心的疼,細(xì)不可聞的抽泣聲從我耳邊傳來,我費力睜開眼睛,七香站在床尾,掩著面,為我啜泣,皇后的侍女在床邊看我醒來,忙回去向主子復(fù)命,妍碧也在這兒,她看著我,眼里多了絲莫名的情緒,我應(yīng)該和她說些什么,卻喉頭哽住,徒留愴然。
? ? “七香,桃子酥可拿來?”那丫頭被嚇到的模樣,忙不迭的奔向桌子上的食盒,倒是妍碧頓住了,欲走的步子硬生生轉(zhuǎn)了個頭,她如何看我呢?帶著不同于相憐的憫意。酥餅還是溫?zé)岬模欠诺暮茏悖鸬挠行┌l(fā)苦,身子還是疼的,酥餅進口咽不下去,只得細(xì)細(xì)抿著,妍碧還站在那兒,心上竟也開始泛起疼,像無數(shù)蟻蟲啃咬,那咬了一口的酥餅都成了多余,一直在床邊靜靜候著的七香也看出了端倪,借口煮些阿膠,退出了房門,“我也是愛桃子酥餅的,你不必有何甚顧慮,妍碧,十多年的情誼,有何對你不住的,你多擔(dān)待,我實是沒甚償你,只有一句輕飄的歉意和忠告,望你保重。” 其實王生,早與那青樓里的花妓茍合,染上花柳病,死在了城外,我怎能把這些告訴妍碧呢?之前是不忍,如今是不值,恨也罷,她心里能好受些,這便好,總歸回不去了,又有何分別呢?屋子攏了些炭,暖意襲身,我重新鉆進被子,雨聲清晰可聞,伴著妍碧的腳步,愈來愈遠(yuǎn),仿佛還有遠(yuǎn)處撲簌簌落下的燈籠花,一夜之間,祭奠一場秋的消逝,她是在門前稍停了會兒的,“她會是我嗎?”聲音落了嘶啞,怕是淋了些雨,我不作答,她也就此,良久,撐起了傘,徒留我瞳孔里聘婷裊裊的背影,長河遙遙,她如何是你?
? ? 七香這時也回來了,急著倒茶,可能想問我些什么,趁縫兒偷偷看我,讓人心生愉悅,“你方才為甚要走啊?”她開始眼神躲閃,出口的話變得笨拙“奴婢` 奴婢是怕娘娘起來身子不爽,也想讓娘娘能暖暖身子,還有,我看娘娘和妍碧姐姐間是有話要講的,”她說著小心翼翼的端來了阿膠,碎發(fā)散在鬢邊,多了稚氣,“把碎發(fā)梳上去吧!裝的深沉些,這宮里最喜吃你這種爛漫的女子了,”她是慧心的,再不言語,默默替我掖掖被子,又退到一旁靜靜站著,阿膠吃了兩口,又沒了胃口,放到一邊,想著夢里,心里都空了一片,“七香,我夢見我阿娘了,你說我那含冤而死的孩兒怕是恨死我這為娘了吧,不曾入我夢看看我,可這世間有何好呢?有何好呀!這宮里吃人啊!從我這兒就該結(jié)束了。”七香來不及答我,又是那群人,讓人不得安寧,我欲起身行禮,似曾相識的畫面,皇帝又忙扶住我,客套云云,贅述都嫌累,皇后和賀蘭兮都來了,我猜得到她們此行目的,我還有價值啊!我那無辜孩兒也不能白白喪命啊!“芷貴人不必難過,茲事體大,本宮和皇上會給你撐腰的,你只管大膽說出來,誰蔑視皇威,膽敢謀害皇嗣!”說也好笑,句句為我,又不是我,皇帝捏捏我的手背,以示安慰,賀蘭兮還是吊著眉梢,渾然不怕的模樣,賀蘭府把她養(yǎng)的跋扈嬌貴,自以為攥著我阿娘的命,便想讓我栽罪于皇后的那碗棗子湯,可這不是她的賀蘭府,她露出的馬腳,夠她死上百十回!我的手緊緊抓著緞面,“是賀蘭兮!賀蘭兮灌給我紅花,害了我的孩兒!”我直指賀蘭兮眉心,指尖顫抖,賀蘭兮猛然慌神,她料不到的,蠢極了!她跪在地上,鳳釵掉在了地上,沾了土,更是慌神,掩耳盜鈴的藏起來,徒增狼狽,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可是她太優(yōu)越了,不懂。
? ? 皇帝大怒,宣內(nèi)務(wù)女官徹查此事,將賀蘭兮幽禁于棲霞宮,事了作懲處。隨后拂袖而去,又得了片刻清凈,角落里的七香呆立住,我招手喚她過來,她才驚醒般惶恐的跑到我身邊;“這種事宮里最常見,沒有誰永遠(yuǎn)福澤加身,要隨心,更要無愧,方得始終。”她顧著低頭,“謝娘娘教誨,奴婢謹(jǐn)記”,接著她又忙著去煎藥,雨已經(jīng)停了,枯黃的花葉上顫顫盛著一汪水,花易落,月難圓,明堂堂的月亮也倒是被遮住好久了,喝了藥,時間也晚了,小孩兒不知從哪兒拿了一塊兒紅糖,殷切的要看著我吃下去,眼神濕漉漉的,像雨后的桔梗,不忍心的接過來稍稍抿了一口,“好了,本宮睡了,你出去吧!”她應(yīng)了我,扶我躺下,替我蓋好被子,退下的時候,步子頓了良久,顧自為難著什么“娘娘,那塊紅糖,是妍碧姐姐偷偷塞給我的,她說您怕苦,”說完,一溜煙兒跑了出去,那塊糖也被她草草收走了,口中的味道散了,苦嗎?好像都忘了!誰又在夢中等我啊?在一簇簇雨水中浸到腐壞的燈籠花花根中; 在雨后的清新中睡得倒安穩(wěn),涼風(fēng)習(xí)習(xí),沒有張牙舞爪的鬼魅,什么都沒有,我摸著枕下巧致的紅髓玉簪,少有的一夜無夢,第二日,天還沒大亮,門外吵鬧,喊七香,沒人應(yīng)答,想掙著起來,? 這時卻沖進來 兩個嬤嬤死死的箍住我的胳膊,不容我再有任何動作,七香奔進來試圖攔住她們“你們這些蠻婆子,放開娘娘,娘娘身子還在疼啊!吹不得風(fēng)的,你們放開她呀!”梨花帶雨的樣子我卻疼的無法欣賞,任由那婆子拖著我走,七香追出來好遠(yuǎn), 身上的夾襖紅的像血,在凌冽中深刻,是賀蘭兮,面色猙獰,幾日的打擊讓她連脂粉都忘施半分,可她仍狠毒的俯視我,那雙金蓮似的腳重重的踩在我手上,我退不得,疼痛到麻木,勉強聽著她口中的污言穢語,斷斷續(xù)續(xù),能有什么新鮮的呢?氣急敗壞罷了,“賀蘭兮,為什么不放過我呢?是我的錯嗎?即使是,年年復(fù)此,天大的罪孽也償不清嗎?我該還你什么呢?你又有什么為我所有呢?為什么、為什么非要揪著我不放?”我又疼又冷,寒風(fēng)鉆進褻衣,地上的冷氣也席卷一身,意識開始模糊,她又扇了我一巴掌,我倒在地上,再使不出一點兒勁兒,沒有多少時間了,總歸要落幕了。
? ? 她說我阿娘被推進荷花池里淹死了,她還說賀蘭府被抄了,她成了棄子,要被賜毒酒了,她不甘心,要拉著我陪葬,這宮墻外的風(fēng)云變幻我又從何而知呢?我應(yīng)該惦念阿娘,可奇怪,那場夢,像成了訣別。我聽著她絮語,一幀一幀,全是憤恨與怨念,又有什么用呢?臨了的恨有何意義呢?不知多久,天光已經(jīng)大亮,她似是發(fā)了魔怔,晃悠的朝著門外走,我費力從地上起來,渾身都像被四面八方射來的針擊中,差點又要軟下身去,妍碧進來,扶著我坐到床上,她不說話,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緩了良久,沒有看她,所以才能不懂,我靠在帷幔上,憶起當(dāng)年,蕭條又蒼白,像這秋冬不接,也憶無可憶,“今日是你生辰,祝你一歲一禮,一寸歡喜;”那年這時偷了一塊山楂糕,我和她一人一口,以為會定此不變,竟不知,到這般相看不解的地步,“我枕下給你備了個玉簪做禮物,你待去取了,莫嫌寒酸,我沒得過貴重的賞賜,那是唯一一件,我視若珍寶的,阿碧,你意欲何為,我無從得知,可我們走到如今,也算恩義將近,莫再扯著我了,紛紛擾擾,你喜樂便好。”
? ? 她好像劇烈的顫抖,緊緊握著我的臂膀,紅了眼眶,淚欲滴,惹人憐愛“你何敢!何敢啊!我不是為了你?那賀蘭兮欺你辱你,你又是個木頭,賀蘭府氣數(shù)將盡,賀蘭兮雖蠢,但也是深府世門里出來的,她不能只被褫奪封號,她要永無翻身之日,我方安心;”淚水無了蹤影,那副恨世的模樣倒和賀蘭兮有了幾分相像,“你殺我兒,為我?阿碧,你是如此慰藉自己的?你不過什么都想要,失去又不甘心,你恨我,那王生怎會白白枉死呢?我兒替他抵命,平了恩怨罷了,”她陡然放開了我,心虛般的轉(zhuǎn)過了頭,便如此吧!沒有后話了。
? ? 賀蘭兮終被賜了鴆酒,賀蘭府覆滅,我已沒了存在的必要,一條白綾成了我的歸宿,我早早的為七香那小丫頭謀了個好去處,把傍身的銀兩全給了她,那小丫頭抱著我哭個不停,穿著個素色夾襖,活脫一個粉團子,誰家的少年郎好運氣啊!我們這么嬌俏的小姑娘。妍碧在白綾掛上房梁時闖了進來,臉上淚水縱橫,也不曾見過她此模樣了,她說對不起,又無端端失了語,哭個不停,婆子拖著她,至門外,我還是想斷了最后一絲念想“你不要尋我,我向皇帝討你的命,便是不想與你同歸,阿碧,我們碧落黃泉,生生不見。”她很久沒有說話,被拖遠(yuǎn)了,我也不會答她了,被懸于白綾之上,與這世間,終無了瓜葛。
? ? 呼嘯間,耳邊的風(fēng)聲夾著阿娘的吳儂軟語“沅有芷兮澧有蘭”,下一句卻再也聽不清,想是,阿娘也忘記了,這樣吧!也就沒有來世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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