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圖片所示,這是一輛獨輪車,我們這的人管它叫土車子,很接地氣的名兒。
那天天氣很好,下了幾天雨,太陽終于上班了,天空澄澈,呈現(xiàn)出透明的藍,數(shù)朵潔白的云懶洋洋地躺在碧空中,我就懶懶地坐在階前,看著藍天白云,頗有一副相看兩不厭的模樣。
母親卻是個閑不住的人,尤其這天氣大好的日子,你讓她歇著,估計得歇出病來。她要去給新翻的菜地施肥。家里這兩年沒養(yǎng)豬,沒肥,要去堂哥豬場前弄。堂哥把豬糞用蛇皮袋一袋袋裝好了,每袋一百多斤,這東西扛不得,太臭,挑不起,太重,咋辦?母親就請出了家里雪藏多年的神器——土車子。
這車一在坪里亮相,就把我的眼睛勾住了,雖然它已然十分破舊,但零部件湊在一起還是很結(jié)實,只是蒙了厚厚的一層灰,用手輕輕一摸,瞬間就是十指烏黑。然而也就在這一看一摸的瞬間,往事就那么不經(jīng)意的浮現(xiàn)在了眼前,時光回溯,我仿佛就穿越回了兒時的夏天。
長長的坎坷不平的村道上,一個健壯的男人兩手緊握車柄,手背手臂青筋爆起,短短的車扁擔(dān)壓在他的肩上,生生把一個挺拔的男人壓成了“駝背”。他咬緊牙關(guān),身子前傾,兩腿用力地向后一步一步地蹬,身上就像潑了水一般渾身濕透了。車前的橫木上拴著一根粗麻繩,一個小女孩把繩子放在肩上,一手放在胸前扯住繩子的另一端,一手反過來在身后握住繩子,身子也向前微傾,鼓著鰓幫子,好像很用力地向前拉著車。但畢竟是個孩子,拉著拉著,那長長的麻繩就垂下來了,也許女孩是被什么新奇的玩意吸引了,忘了拉車,也許是人太小,天氣太熱,累了。這個時候,推車的男人就會大聲地喊道:“崽呀!用勁那!早點送完糧谷,早點回家,趕涼快哪!”于是瞬間那麻繩就又繃直了,一大一小加快了腳步埋頭向前走。
這男人就是我的父親,小女孩就是我。這是兒時的每個夏天都會上演的情景,送糧谷去糧站,也就是交公糧。
若是現(xiàn)在的孩子看到當(dāng)年的我,也許會認(rèn)為我很不情愿,實際不然,我可樂意了。一方面因為我小胳膊小腿其實起不了多大作用,也就談不上多累,頂多就是太陽太毒,曬得我黑不溜秋的,但那時鄉(xiāng)下的孩子那個不是曬大的呢?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送完糧,從糧站結(jié)到錢后,父親都會好好獎勵我,從供銷社買上十來顆水果糖給我。在哪個年代,除了過年,也只有這個時候我能嘗到這甜滋滋的味道,而且更令我覺得美好的事情是,來的時候我是拉車的,回去的時候我是含著糖坐車回家的。我伸長了小腿,背靠著車前的橫木,坐在架在車上的木板上,小腿還晃悠晃悠幾下,小手就剝開糖紙,一口把糖含進嘴里,砸吧砸吧幾下嘴巴,舍不得咬碎糖粒,就那么讓它在嘴里慢慢融化,讓那一絲絲的香甜滲進每一個牙縫,每一個角落。吃完糖,又拿著糖紙,小心地放在嘴邊舔干凈粘在上面的糖,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糖紙折好放進袋子里。
就這樣,伴隨著土車子吱吱嘎嘎的車輪聲,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酷熱的但又帶著甜味的夏天。
大概是85年的時候,土車子偶爾也能派上用場,但我卻從此再也沒有坐過了,因為父親買了一輛自行車。最開始,這車父親主要用來收酒瓶子,這是我們家最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天微亮,父親就推著車出了家門,一直要到天黑時分父親才會用車馱著兩三袋酒瓶回家。那時的我已近十歲,已經(jīng)開始懂事了,每天就和妹妹站在家門口等父親回家。只要一看到父親佝僂著身子推車的背影,我們倆就沖過去,跑到自行車后邊幫父親推車。晚飯后又和母親一起用刷子把瓶子一個個清洗干凈,好讓父親第二天清早送到鎮(zhèn)上的酒廠賣掉換錢。所以,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了一本連環(huán)畫《搭錯車》,馬上就放不下了,再后來聽到同名的《酒干倘賣無》,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想到了我的父親。
如果父親不出去收酒瓶子,這車就是我們姐妹最好的最高級的玩具,我們太小,二八自行車太高,我們不能像大人那樣騎,就用腳跨在三腳架里,在曬谷坪里一圈一圈地晃悠,其自豪的程度一點不亞于我第一次開上小轎車。
而這自行車讓我感覺最幸福的時刻是去外婆家。以前去,我們姐妹坐過土車子,坐過籮筐(父親挑一擔(dān)籮筐,我們姐妹二人一人坐一個),還坐過父親的肩膀(姐妹二人一人坐一邊肩膀,在上面扯父親的頭發(fā),有時候還能打起來),可都沒有坐自行車來得刺激,暢快。去外婆家有十幾里路,并不好走,路窄彎多,不斷地上坡下坡,有大半的路隨著山轉(zhuǎn),一邊是小溪,一邊是農(nóng)田,一不小心,不是會摔進田里,就是會掉進溪中,但那時的父親在我眼里就是英雄般的存在,他可以馱著我們姐妹倆一路飛馳,除了那個就是空車也騎不上的陡坡,一路上他都不帶停的,我們坐在車上,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大概就是飛一般的感覺吧,似乎眨個眼就到了我,從未摔倒過。來來往往好幾年,我從未看過有父親這么厲害的!
后來,我們買了摩托車,再后來,我買了一輛小汽車,土車子被丟進了不再住人的老屋,一件件雜物扔上去,一年年的灰塵覆上去,我好多年不見它的蹤影了,至于家里的自行車換了一輛又一輛,除了近年說是為了健身買的兩輛被閑置一旁,其它的早已沒了蹤影。我想著父母辛勞多年,該享福了,可以開著汽車帶他們出去溜達溜達了,但父親卻絲毫享不了這福,暈車暈得厲害,有時坐到半路,他寧愿走回家也不愿坐我的車,索性到哪都騎著摩托車。尤其是西瓜成熟的時候,如果我們脫不開身,六十好幾的年紀(jì),他就馱著百來斤的西瓜奔波三十余里往城里給我們送西瓜,生怕我們買西瓜吃。無論我們怎么勸,他也聽不進去,依然故我。去年,周末我要出去辦事,老公又要車,他一定騎著摩托車早早在外面等著接我,不管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不管打霜還是飛雪,從不間斷。坐在父親背后,緊緊靠著那真的已經(jīng)微駝的背,看著他滿頭的白發(fā),我真想告訴他,我情愿租摩托車也不想讓他接,可我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他怕我花錢,能接他一定接,能省他就一定要省。
去冬,父親騎車重重地摔了一跤,膝蓋骨粉碎性骨折,臥床三個月才能勉強下地,從此再不能騎車了。那摩托車也放在樓梯間蒙上了灰塵,父親看它的眼神也特別復(fù)雜,我也是。從土車子,到自行車,到摩托車,我就在這些車上由一個小丫頭片子變成了年過不惑的中年婦女,我的每一步成長都伴隨著這些車輪的悠悠轉(zhuǎn)動,而伴隨著我的成長,父親也由一個健壯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花甲老人,而且目前這個老人還是一瘸一拐的。各式的車輪聲已近消弭在漫長的歲月中,父親已然老去,我也有了白發(fā),想到我終將目送著父親漸漸離我遠(yuǎn)去,不可追回,不禁悲從心來,淚眼朦朧。
哈哈哈!哈哈哈!……陣陣笑聲把我從回憶中喚醒,看到兒子坐在土車子上,母親看著小家伙緊張的樣子樂開了懷,父親拄著拐杖擔(dān)心的直叫喚“小心點!小心點!”我又不禁莞爾,叫上老公,帶上兒子,推著土車,幫母親拖肥料去,這些活,父親干不動了,我們能。車輪聲悠悠響起,我們的笑聲和著吱吱嘎嘎的車輪聲,穿透歲月,到達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