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里,提到唐憲宗剛剛坐上皇位,浙西節(jié)度使李锜主動提出要來京城覲見。但緊接著,一會兒說要來,一會兒又借口不來,這是找樂子找到皇帝的頭上了。憲宗火大,命令他速來。李锜裝不下去,索性硬來,起兵造反。朝廷也不是吃素的,一個月就滅了這個亂來的戲精。
李锜原可以不走這條不歸路,如果能聽得進別人的勸。那個寫“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紳,當時正在他的幕府里,擔任主管文案的掌書記。此人的才氣,李锜很欣賞,所以重用。
李紳卻是有苦說不出。boss越來越橫行不法,其他人都不敢進言,自己苦口婆心地再三勸說,也都做了無用功。左思右想,這份工資不好掙,有把性命玩脫的危險,于是打辭職報告,誰知老板不批。
憲宗派使者傳旨,催促李锜履行諾言進京,他耍賴裝病。留后(節(jié)度使副手)王澹不想對抗朝廷,為他張羅啟程,竟被兇殘的李锜暗中唆使士兵剁成了肉醬。
可能覺得作死還不夠徹底,李锜又威脅使者幫自己糊弄皇帝,并讓李紳起草一份奏表,說弟兄們舍不得,地方上離不開,實在沒辦法啊,以后有機會再去京城自由行。
李紳坐在殺人魔王面前,一半是真,一半是裝,渾身亂抖如篩糠,寫字好像鬼畫符,浪費了好幾張紙。
李锜冷眼看他表演,陰森森地問:“你不怕死嗎?”用刀架著脖子,命令換紙繼續(xù)再寫。
結果還是鬼畫符。
生死關頭,有人出來做和事佬,說李紳不行,該換個真才子來寫這篇高難度應用文。李锜從善如流,把李紳這個“假才子”關進監(jiān)獄,另找了一個不知死的文人寫表戲弄皇帝。
李锜的下場是造反失敗,沒去長安覲見皇帝,去了閻羅殿覲見閻王。李紳獲得自由后,有人想要替他揚名,他卻一臉愚忠:“我就是被內心強烈的正義感所驅使,不是圖名利。”
真是個聰明人,火坑堅決不跳,但又講究方式,以害怕減弱李锜的殺心。事后也不沾沾自喜,用偉光正的形象給自己加分。
這個聰明人的成長經歷,簡直是唐朝版的勵志故事。
李紳六歲喪父,全靠母親撫養(yǎng)長大。知書識字的李母不是普通的家庭婦女,不僅僅看《育兒寶典》,還親自教導兒子讀書。多少個耳提面命的春秋,多少個苦學不輟的日夜,慈母傳授得法,孝子領悟有道,終于學問大進。李紳身材短小精悍,當時號稱“短李”,“短李”會寫詩的名聲,漸漸遠近聞名,父母官蘇州刺史當然樂見自己的轄地出了一位少年俊杰,少不得沒口子地亂夸。
有了才學的資本,又有了大佬的慧眼加持,后面的路就好走了。李紳沒有辜負母親的心血,如愿考取進士,踏入仕途。
李母去世的時候,李紳為她送葬,有只烏鴉銜著靈芝飛落到靈車上,新《唐書》這樣記載。
皇皇史書收錄這種奇聞異事,也足見史官對于這個光榮媽媽的敬意。真假不論,偉大的母親當?shù)闷鹨磺刑熨n的殊榮。
李紳的兩首憫農詩,幾乎婦孺皆知。“鋤禾”一詩著眼于農人的艱辛,另外一首則是抨擊了世道的不公:
春種一粒粟,
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
農夫猶餓死。
他貴為高官,能夠在當時寫出這種具有強烈現(xiàn)實意義的文字,說明不乏對于弱者的同情心,然而,傳統(tǒng)士大夫往往有著兩面性,一方面,關注底層小民的苦難;另一方面,不妨礙自己起居豪奢。
李紳的官做得不小,在京城拜相封公,出外就是一方節(jié)度使,基本上接近人臣的頂點。唐朝的大員,權力和待遇非常高,相應的,生活也大多奢靡,我們以前文章中提過的史上名臣李適之、白居易、裴度、李晟……都是如此。李紳也未能免俗,家中自帶歌舞班子,美女如云。于是被兩個損友惦記上了。
損友之一叫張又新,是個多面人。
他的第一重身份為超級考神。中華歷史上延續(xù)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考試中,一共出現(xiàn)17位“連中三元”的幸運兒,張又新就是其中一員。他本該是天下寒窗苦讀的讀書人,頂禮膜拜的偶像級存在。
然而這又是個小人,依附朝中奸相李逢吉,拉幫結派。他的第二重身份,當時稱為“八關十六子”,即李逢吉十六個黨羽之一。堂堂狀元,把自己搞得好像黑社會里的“十三太保”。張又新不遺余力地跟著李逢吉排擠賢相裴度,攻擊對立派別的李紳,實在算不得什么好人。
不算好人,但算得上是個雅人。此人精于茶道,寫有《煎茶水記》一卷,僅次于陸羽的《茶經》。此外也能寫詩,可謂詩文俱佳了。
張又新最近流年不利,把官位折騰沒了。從江南灰溜溜趕回家鄉(xiāng)河北,途中又逢真正的不測風云,船只遇風傾覆,兩個兒子都不幸身亡。
張又新這一黨不得志,李紳那一派自然如日中天。李紳正在揚州擔任淮南節(jié)度使,手握重權。落魄的張又新經過他的轄地,擔心被撲街,不得不寫了一封長信,向李紳服輸遞軟話。
李紳倒是不念舊惡,把曾經的對手接到揚州,好吃好喝招待著,像老朋友一樣相處。張又新也不拿自己當外人,厚著臉皮蹭吃蹭喝。
某天兩人在一起宴飲,酒過三巡,娛樂節(jié)目開演。衣香鬢影,婆娑起舞之間,有一名歌女頻頻注目張又新,泫然欲泣。張又新定睛看去,卻是二十年前的舊相識。那時候,自己正在揚州做官,與她情意相投,可惜有緣無份,因故沒能終成眷屬。
李紳起身去洗手間,張又新心下惘然,以手指蘸酒,在托盤上寫了一首詩贈給舊愛。歌女聰慧,馬上就記住了。
李紳回到席間,察覺氣氛有異,命令歌女唱歌佐酒。
歌女悲悲戚戚地唱起了張又新這首日后被收進《全唐詩》的名作:
云雨分飛二十年,
當時求夢不曾眠。
今來頭白重相見,
還上襄王玳瑁筵。
張又新感于舊事,喝得大醉。李紳笑笑,這個昔日的對頭,人品不咋樣,倒是情種。總是吃虧了,好事做到底,成全一段佳話吧,當即安排歌女與張又新一起歸去。
被張狀元拐去了一名歌女不算完,還有更著名的雅人也要來分一杯羹。
李紳從淮南節(jié)度使任上被召回京城任職,聽說劉禹錫也已卸任蘇州刺史,那是有“詩豪”美譽的大文學家啊,連忙請到家里,一起研究文學。
品著茶,正襟危坐清談一番后,照例大開宴席款待朋友。酒喝到暈暈乎乎的時分,李紳輕擊一下掌,喚出私家樂隊和一名絕色歌女,向來賓獻藝。
在曼妙的歌聲中,劉禹錫即席賦詩,對于歌女的才藝,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艷之情:
高髻云鬟宮樣妝,
春風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閑事,
斷盡江南刺史腸。
宮妝美女唱的這一曲《杜韋娘》,你老哥不當回事,我雖然在江南繁華地當過刺史,見過大世面,仍然為之心碎啊。
李紳曾任御史中丞,尊稱為司空。“司空見慣”就是這么來的。
李司空很無奈,詩是好詩,但干嗎一口認定我不當回事,人家也很喜歡的好不好?
這個用意很明顯啦,我不知道珍惜,你才是真正的慧眼識玉,罷了,領走領走,不送。
悲憤地看著劉禹錫攜美而去,李紳暗暗決定,以后請客,不準寫詩,不上歌舞,否則這幫損友一個個來,家里開音樂會就只剩報幕的了。
劉禹錫雖然不如張又新連中三元,但也是中過進士、博學宏辭兩科的雙料考神。讀好書、寫好詩,優(yōu)勢太明顯,奪人所愛不會出人命,看上去還風雅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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