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內部的跌宕起伏
故事既然已經到了谷底,按照小說的邏輯,接下來就應該說反彈了。但是《促織》的反彈還有一個跌宕。就是說,還有一個小幅度的抑和揚。
從故事的發展來看,孩子是不能死的,真的死了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所以,孩子得活過來,——這是小小的揚,但隨即就摁下去了,孩子傻了,——這是小小的抑。孩子為什么傻了呢,這個我們都知道的,孩子變成促織了。
這里又涉及到一個視角控制的問題,讀者最終是知道孩子變成了促織的。但是成名不知道。只有劇中人并不知道,才會產生相應的戲劇沖突和張力。
即使孩子變成了促織,這里又來了一次跌宕,這次不是情節,而是成名心理層面上的。
成名一開始就對這個小促織不滿意,“劣之”,后來呢,覺得還不錯,又高興了,終于要了它,“喜而收之”。這一段的最后一句話是很有意思的,“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這句話有意思在哪兒?我們先放一下,稍后分析。
小說的現實性
孩子活過來了,有一句話是很要緊的,成名“亦不復以兒為念”。這句話有些無情。但這句話很重要,如果成名一門心思都在傻兒子的身上,故事又發展不下去了。苛政為什么猛于虎?猛就猛在這里,孩子都傻了,但你還要去捉促織。這句很無情的話,其實就是所謂的現實性。
好接下來,成名還是要捉促織去了,這里蒲松齡寫到了成名的兩次心情,都是關于喜悅的,第一次聽到門外有促織的聲音,成名喜而捕之。第二次 這個小促織蹦到了成名的衣袖上,成名視之,意似良,喜而收之。
一開始除了作者,沒有人知道孩子變成了促織。但是如果我們是仔細而敏感的讀者,我們也許會讀到不一樣的東西,會產生一些特殊的直覺。
用五個不同的動作來描寫小促織
我們看看蒲松齡是怎么用五個動作來描寫這個小促織的:
第一個動作,小促織“一鳴輒躍去,行且速”;
第二個動作是它被捉住了之后,“超忽而躍。急趨之”;
第三個動作呢?“折過墻隅,迷其所在”,看,捉迷藏了;
第四個則干脆跳到了墻上,“伏壁上”。你看看,這只小促織是多么頑皮,多么可愛,這哪里還是在寫促織,完全是寫孩子,完全符合一個小男孩刁蠻活潑的習性。老到的讀者讀到這里會揪心,不會吧?這只小促織不會是孩子變的吧?
從第五個動作當中,讀者一下子就看出來了。第五個動作很嚇人,“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看著成名不喜歡自己,小促織主動地跳到成名的袖口上去了。這太嚇人了,只有天才的小說家才能寫得出。為什么,因為第五個動作是反常識的、反天理的。
讀到這里所有的讀者都知道了,促織是孩子變的,唯一不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成名。因為他“不復以兒為念”。這就是戲劇性。
發現與戲劇性
關于戲劇性,我們都知道一個文藝學的常識,叫“發現”,古希臘的悲劇里就使用這個方法了。在“發現”之前,作者要“藏”的,——要么作品中的當事人不知道,要不讀者,或觀眾不知道。在《促織》里,使用的是當事人不知道。
小說的抒情
關于抒情的問題上,促織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用相同的詞——蟲。而寫到這里不一樣了,是小蟲。小蟲就是成名的兒子,父子二人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的。
孩子愛他的爸爸,孩子想給爸爸解決問題。既然自己給爸爸惹了麻煩,那么,就讓自己來解決吧。為了爸爸,孩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了一只促織。 這一段太感人的,父子情深。在這篇冰冷的小說里,這是最為暖和的地方,實在令人動容。
我想提醒大家一下,小說的抒情和詩歌、散文的抒情很不一樣。小說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辭,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時候甚至相反,控制感情。
面對情感,小說不宜“抒發”,只宜“傳遞”。小說家只是“懂得”,然后讓讀者“懂得”,這個“懂”是關鍵。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樣的慈悲會讓你心軟,甚至一不小心能讓你心碎。
小說內部的推波與助瀾
剛才我留下了一個問題,是針對成名“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的。
成名既然惴惴不安,自然必須試一試,讓這只小蟲和其他促織斗斗看,這是很符合成名這個人的,他一定得這么干。
小說到了這里有一個大拐彎,最精彩的地方終于開始了,你想想看,這篇小說叫《促織》,你一個做作家的不寫一下斗蛐蛐,你怎么說得過去?斗蛐蛐好玩好看,連“宮中尚促織之戲”,老百姓你能不喜歡么?好看的東西作品是不該放棄的。
問題是你怎么才能做到不放棄?
有人說寫小說就要天然,不要用太多的心思,否則就著了痕跡。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你寫的時候用心了,小說才會是天然的。短篇小說就這么一點容量,你不刻意去安排,用“法自然”的方式去寫短篇,你又能寫什么?
寫小說一定得有“匠心”,所謂“匠心獨運”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需要注意的也許只有一點,別讓“匠心”散發出“匠氣”。
我想說,就因為“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下面的斗蛐蛐才自然,否則就是不自然。這句話是左腿,已經邁出去了。斗蛐蛐就是右腿,不邁出去是不行的。這就是小說內部的“勢”。
斗蛐蛐這一段寫得極為精彩,可謂驚天動地。這一段我想用這個詞來概括,叫“推波助瀾”。
第一是推波,第二是助瀾。這個推波相當考究,蒲松齡這一次沒有壓,是揚,揚誰?揚別人,揚那個好事者的“蟹殼青”,一下子先把它推到戰無不勝的地步。注意“蟹殼青”這個名字很重要,小蟲的對手是有名字的,是名家。而成名的小蟲呢,屬于刀下不斬的那個無名之鬼。結果很簡單,無名之鬼贏了。
寫到這一步,推波算是完成了。我想大多數作家都能完成,我真正要說的是第二步“助瀾”,這里才是這篇小說的關鍵。
人的想象有他的局限性,有時候這個局限和想象本身無關,卻和作者的勇氣有關。如果一個普通的作家去寫促織,他會怎么寫呢?他會寫這只促織一連斗敗好幾個大促織,最后天下第一。即使這樣寫,這篇小說的批判性,社會意義一點都沒有減少,小說真的就完成了。
在天才小說家眼里,即使成名的小蟲斗敗了蟹殼青,甚至斗敗了其他促織,一切都只是推波,不是助瀾。什么是瀾?那只雞才是。
小說寫到這里可以說峰回路轉,蕩氣回腸了。我相信蒲松齡在決定寫《促織》的時候,這只雞已經在他的腦海里了。從促織,到雞。整篇小說的脈絡發生了質的變化,因為雞的出現,故事抵達了傳奇的高度,擁有了傳奇的色彩。在這里,是天才的勇氣,戰勝了天才的想象力。
小說的傳奇與現實的平衡
蒲松齡的選擇有很多種,雞鴨鵝,豬牛羊,也許還有老虎獅子。我們如果一味選擇傳奇性,我們也可以讓促織戰勝獅子,這樣傳奇性獲得了最大化。但是蒲松齡不會這樣,他渴望傳奇,可是依然要保證這篇小說的批判性。要保持批判性,那就不可以離開日常。傳奇到了離奇的地步,小說就失真,可信度將受到極大的傷害。
我說了這么多,真正想說的無非是這一條,在小說里頭,即使你選擇了傳奇,它和日常的常識也有一個平衡的問題。這里頭依然存在一個真實性的問題。
我們都很熟悉堂吉柯德,公認其中最為精彩的一筆,是堂吉柯德和風車搏斗。如果堂吉柯德挑戰的不是風車,而是馬車火車汽車。那我們要說《堂吉柯德》是一部好萊塢三流警匪片。如果堂吉柯德挑戰的是怪獸水妖異形,那它就是一部好萊塢三流驚悚片。
是蒲松齡發明了文學的公雞,是塞萬提斯發明了文學的風車。
文學需要想象,而想象需要勇氣
想象和勇氣自由它的遙遠,但遙遠也有遙遠的邊界,無邊的遙遠,是作家所面對的問題,和源源不斷的現實。
《促織》與《變形記》
問個問題:《促織》是荒誕的,變形的,魔幻的。成名的兒子變成了小蟲,那它的意義和卡夫卡里面的人物變成甲殼蟲,是不是一樣的呢?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的回答是,蒲松齡的《促織》和卡夫卡的《變形記》,其中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
任何一種文學,都有與之匹配的文化背景,也有它與之對應的文化訴求。而《促織》的訴求就是在提醒君主。
無論《促織》抵達怎樣的文學高度,它只是“勸諫”文化的一個部分。即便是蒲松齡,依然也有他的時代局限性,他的工作依然是借古諷今,拿明朝的人,說清朝的事。
西方的現代主義文學,說在現代主義文化思潮當中產生的,它有兩個必然前提:一個是啟蒙運動;一個是工業革命。啟蒙運動是內向的,工業革命是外向的。
上帝死了,人真的自由了嗎?西方知識分子的回答更加悲觀,他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窘境——人在尋求自我的路上遇到了比魔鬼更加可怕的東西,那就是異化。
在費爾巴哈看來,人在上帝的面前是異化的,好,上帝被干掉了,馬克思換了一個說法,真正讓人異化的不是上帝,是大機器生產這種“生產方式”。工業革命帶給我們的是什么?是把自己“生產”成了機器。人的“變形”是可怕的,每個人在一覺醒來之后都有可能發現自己變了甲殼蟲。這種異化感并不來自先知的布道,是個人——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普通的,普遍的——自我認知。它首先是絕望的,但是,在我看來,也是一種非常高級的自我認知。
而同樣是變成昆蟲,成名的兒子變成小促織是完全不同的。《促織》里面不存在生命的自我認知問題,不涉及生命意義,存在,思想或精神上的困境。在本質上,促織面對的問題,屬于生計問題。
所以這兩篇小說,看似題材近似,但是其含義是大相徑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