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八中午,父親載著我從火車北站回家,到小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三點多了。
路過鎮(zhèn)上大橋的時候,卻看見橋已經(jīng)沒了,夏天的洪水漲到了橋底,橋的結(jié)構(gòu)嚴重受損,現(xiàn)在被拆掉了準備重建。還在和父親聊著夏天的大水,看見前方不遠處的河堤上有個人迎面走來。是小舅爺。今年是在一向扮演嚴厲家長角色的小舅爺家團年,看他的表情,午飯是結(jié)束了。
「還回來干嘛呢?」小舅爺面色沉重,「添添娃兒都走掉逑了。」
添添娃兒的名字叫劉懿添,是小姑婆的孫子,才開始讀幼兒園,目前家里最小的孩子。奶奶、大舅爺、小姑婆和小舅爺是親兄妹。
父親是從小被他小舅舅嚇大的,一聽孩子走丟了,忙問報警了沒。我也是從小被我小舅爺嚇大的,為了表示已經(jīng)參與其中了,忙說要 24 個小時后才能立案。小舅爺依舊面色沉重:「我都跟派出所的人打了招呼了,他們還是在找。」
車子轉(zhuǎn)了個彎,父親把車開到了院門外的路上。院門口圍滿了人,幺媽滿頭大汗的從西邊走過來,姑父正坐在車里擰著鑰匙打算往北邊山坡上的小區(qū)去。我和父親下了車,招呼了一圈各自的長輩,順便了解了情況。
午飯的時候一桌孩子打打鬧鬧吃完了飯就早早的上樓去有無線網(wǎng)的房間里玩了,留另一桌大人繼續(xù)喝酒。一點半的時候,姑老爺喝完了他的酒之后去樓上找孫子,沒找著,又把院子里找了個遍,還是沒找著。然后全家人就開始對整個小鎮(zhèn)進行搜索了。我和父親到家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把周圍每個小區(qū)的每一層樓都爬了個遍,從河堤到幾近干涸的河床找了幾個回合,調(diào)取了周圍每個攝像頭的監(jiān)控錄像,都沒找著孩子。
大舅爺和小舅爺分享同一個院子,2008 年地震之后,小鎮(zhèn)的重建規(guī)劃把以往在邊緣地帶的院子變相放置在了新建小區(qū)的交通樞紐地帶。大舅爺重建了老宅,開起了麻將鋪,成了小鎮(zhèn)最大賭場的老板,小舅爺退休之后在院子里修了幾個水池,準備養(yǎng)魚。小鎮(zhèn)的重建規(guī)劃并不十分科學,樓宇建得過于密集,停車位卻少得可憐,院子偶爾也兼具停車場的功能,周圍的居民北上南下東行西進,沒有圍墻的院子都是最佳捷徑。
小舅婆正在為自己主辦的這場團年午飯讓孩子走丟了而自責甚至哭起來的時候,姑姑挽著奶奶的手從北邊的小路繞回來了,他們剛?cè)フ埩松裣桑貋硐虼蠹覅R報半仙的說法。
他們?nèi)ユ?zhèn)子北邊的小區(qū)里請教了劉道士,劉道士先是點了一對蠟燒了三炷香,然后燃了一把火紙,面色凝重地說:「你們家一個孩子走丟了,年齡不大,個子不高,人倒是清清秀秀的。」問過了孩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又說孩子是一點半左右走丟的。我聽不下去了,說你們一大群人動靜鬧這么大,人家能不知道嗎。不出意料,在被罵了一頓之后,我被禁言了。劉道士又說:「孩子家搬家前家里貢有神仙,保佑著一家人,搬到新小區(qū)之后就沒再貢了,以前被壓制住的劫難就出現(xiàn)了,孩子走丟就是劫難之一。」小姑婆一邊抹眼淚一邊聲音沙啞地回應做匯報工作的姑姑:「就是就是,搬家之后一直忙著,還沒來得及弄這些。」姑姑說最好回去就先弄好這些,然后繼續(xù)匯報,這次的是好消息了。劉道士最后說孩子正和一個女的在一起,在離家四百米以內(nèi)的地方,四點的時候那個女的就會把孩子帶回家,要是四點沒回家,六點的時候孩子也會自己回家。
所有人豎著的耳朵都繼續(xù)豎著,幺媽問姑姑到底說的是離小姑婆家四百米以內(nèi)還是里小舅爺家四百米以內(nèi),姑姑拍了下她女兒的肩膀,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忘了問了,你說我這個木腦殼。」
監(jiān)控里只有一個死角不能拍到,是大舅爺家麻將鋪外面的一條小路,大家一致同意孩子就是從那個地方被人帶走的,但是去問了客運中心的人,沒人看見一個穿著深綠色衣服的小孩子。小鎮(zhèn)平靜得這么多年來最大的兩件事就是 2008 年的地震和 2013 年的大洪水了,從來沒聽說過有孩子被人販子拐走的事。但要是真的被人販子拐走的話,小嬢嬢說當時第一次有人提到孩子是不是被拐走的時候,全家人都像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樣,小姑婆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哭的,濤叔也是在那時候?qū)χ赣H吼的,「孩子丟都丟了,別哭了,又不是只有你擔心。」
濤叔大概是家里最離群的一個了,以前他相親的時候,他們家里覺得在女方身上花了不少錢,加上女方也愿意,就草率的結(jié)婚了。后來有了孩子,卻也在孩子三歲的時候離了婚。離婚那時在年前,剛好趕上團年,家里的規(guī)矩是沒結(jié)婚的孩子都有壓歲錢拿,那年爺爺也不知道是真的按規(guī)矩辦事還是為了讓濤叔在眾人面前難堪,最后也點名給他發(fā)了壓歲錢,邊發(fā)還邊說:「來劉濤娃兒,你娃離婚了,現(xiàn)在你最不聽話,你還是拿點壓歲錢。」父親也跑去湊熱鬧,被奶奶給罵走了。
姑父已經(jīng)從北邊山坡上的小區(qū)回來了,看見孩子還是沒有找到,就又往河對面去了。梁妹妹太小了,家里人不讓她去找弟弟,怕她也走丟了,她就牽著小姑婆的手,遞衛(wèi)生紙給小姑婆說:「姑婆你別哭了,等下添添娃兒回來了看見你哭,萬一他又哭了,你們懶得勸。」幺媽她們跑出去找了個來回,還是徒手而歸。
「這娃娃喃,在這兒藏著。」劉爺爺從大舅爺?shù)穆閷佔叱鰜恚钢孔优詢砷g廁所中的一間,說,「添添娃兒在廁所里面藏著。」
幺媽跑到廁所里去,哄他哄不出來,強行把他抱了出來,遞到了跑過去的小姑婆的懷里。然后大家開始給還在外面找孩子的人打電話,叫他們都回來了。找孩子的時候每個人都以為廁所里是打麻將的牌客,就沒開門進去看,麻將鋪又有兩間廁所,就更沒人關心麻將鋪廁所的問題了。我看家里小孩子都到齊了,也怕弟弟被這陣勢嚇到,就讓小姑婆把孩子放下來,我去給他們發(fā)新年禮物。我問他在廁所里干什么,他攤開一雙手掌對著我說:「我把飲料喝多了,屙了十泡尿。」這時候家里的七八個小孩子都圍過來了,一起往小舅爺?shù)目蛷d里走,才到院門口,濤叔就跑回來了,抱起添添就貼著他的臉哭:「兒子啊,你哪里去了啊。」
這可能是年度情感大戲的最高潮了,幺媽姑姑小嬢嬢她們的眼淚都開始在眼睛里打轉(zhuǎn)了,弟弟驚恐地看著大家,全然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過了一會兒,一幫小孩子到客廳開始派發(fā)新年禮物了,大人們也圍在麻將桌周圍展開了新一輪的廝殺。讀六年級的妹妹還在抹眼淚,說太感人了,她要寫一篇日記。讀五年級的弟弟不服氣,說他也要寫,還要寫成上中下。
開什么玩笑,今天沒有走親戚賺錢這項活動,我可已經(jīng)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