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偶爾發個瘋,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你只是個小人物,難得能夠做件大事,要珍惜這個機會。死一個人并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逃避,樹要發芽人要長大啊。
——《上海堡壘》
第四節 審判
芳芳在古平接入之后不久就蘇醒過來。根據剛剛修改的《條例》,她還沒有睜眼就響起了避難所的警報。警衛機器人很快趕到,套間和隔間的門都是開著的,它們暢通無阻,帶走了步履蹣跚神志模糊的芳芳。沖洗,清理毛發,烘干,接著芳芳就被押到了一間小小的,從地板到屋頂都鋪滿軟墊子的“安全屋”里。沒人也沒有人工智能理會她,直到不知過去了多久,“安全屋”的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一個機械警衛和一名人類警衛站在門口,指示芳芳,跟他們走,去接受審訊和判決。
“太陽還好好的在哪里!你這個機器是瞎子嗎?”避難所的人工智能并沒有阻止芳芳的發言。當她聲嘶力竭的在沒有人傾聽的黑暗大殿里,在唯一的一束亮光下喊出這個避難所里幾乎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大荒謬之后,周圍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非常輕微的電流聲在空氣中回蕩。
許久過后,一道令芳芳溫暖的聲音響起,但內容卻讓她無比的失望。
“芳芳,我們失敗了。”
“劉刑剛?”芳芳驚訝、興奮,有些欣慰又有些氣惱的四處張望,尋找著這個聲音的來源。但只是轉了半圈,芳芳眼中那看到希望一樣的光芒就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充滿蔑視的聲音:“你以為這樣騙得了我嗎?想假冒劉刑剛的聲音——”
“哐!”的一聲,芳芳的話還沒有說完,在離開她不遠的黑暗中也亮起了一束從天而降的光。光圈下照亮的是躺在病床上,掛著輸液瓶的劉刑剛。
芳芳頃刻間放棄了自己的氣憤和疑惑,撲到了病床邊,雙手試探著檢查病床上的劉刑剛,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顯得毫無生氣的從犯。
“我沒有騙你……管理者也沒有騙你。”劉刑剛說。
“你怎么樣?是他們對你做了什么嗎?受傷了嗎?哪里受傷了?還是電擊?”芳芳沒有理會劉刑剛的解釋,繼續在病床上探尋著。不知來源的兩束光已經合為了一道。
“冷靜一點,芳芳,先聽我說。”
“我也建議維思犯736號你先聽高級維護工程師133號劉刑剛的話。”黑暗中又傳來避難所管理人工智能的聲音。
“好,好。”芳芳握住了劉刑剛的右手,感覺到如同以往一樣的溫暖。
劉刑剛看著眼球紅紅的,用善良的瞳孔看著自己,跪在床邊的芳芳,用平靜的聲音告訴她:“芳芳,我們失敗了。”
芳芳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問什么。
“接入阿給姆的判定規則又改了。雖然從底層,避難所的人工智能不可以做什么事情干擾人類正常接入到阿給姆,但現在,它可以把發現的未初始化的接入匯報給人類主管了。”
“這有什么關系?我們都是人類,人類主管和我們才是同類。他一樣會渴望外面的自由。即便這一任主管再怎么頑固,可他畢竟是我們這邊的。”芳芳說。
“這種希望太渺茫了。就如同期待流星正好砸開避難所的大門一樣。”劉刑剛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躺在病狀上的姿勢,坐起了一些,更容易看到芳芳的臉,“所有的人類主管都是人工智能挑選和培養的。他們在避難所有著幾乎可以為所欲為的權力,誰也不能抗拒這樣的誘惑。而且你知道系統給他們的承諾是什么嗎?只要能夠維持避難所的穩定,他們將得到進入阿給姆最優惠的條件。在避難所里他們也許只是有最高權力的人類,但系統讓他們在進入阿給姆世界之后有近乎神的能力。對于那樣的天堂來說,避難所外面那個只能看到幾十年的太陽又算得了什么?”
“但那都是虛假的。”芳芳眼里的閃光終于還是突破的睫毛的大壩,毫無阻礙的留了下來。
“你在阿給姆生活了那么多年,你感覺到什么不真實了嗎?”
芳芳緊閉的嘴唇吸收著留下來的淚水。
“在避難所并沒有那么多人向往大門外的真實。我們祖祖輩輩都渴望進入那個人工智能給我們提供的天堂。每個原生的居民都在13歲成年禮的那天享受過管理員批準進入的天堂體驗過。更何況那一代代的管理員。”
“刑剛,不用擔心,是人總會向往自由的。”芳芳堅持說。
“也許阿給姆里的人比起避難所的來說更明白自由是什么吧。”劉刑剛微笑著說。
“我們要進去把他們喚醒。”說著,芳芳用布滿紅印子的手臂擦了擦眼淚和鼻涕,繼續說,“刑剛,你為什么沒進來?發生了什么?”
“可是,不再會有人能進去喚醒他們了。”說著,劉刑剛又躺了下去,不再看芳芳。
“沒事的。我們不行,還可以有別人的。只要避難所的底層邏輯不變,我們總能找到新的漏洞的。”芳芳說。
“呵呵,是嗎?要是經歷過地獄,你覺得還有人會去為了一個漏洞而去冒險嗎?”劉刑剛帶著一絲嘲笑的說。
芳芳的眼中突然冒出了一道光,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說:“劉刑剛,你是打算背叛人類了嗎?”說完,又突然扭頭站起,堅毅的目光射向了那黑暗中閃爍的指示燈群,“你覺得自己被那些虛假的幻象折磨之后,就不再有人類渴望真相了嗎?避難所不可能違背底層的設定去真正傷害到任何一個人。”她看著那片有星光的黑暗,卻好像又是在繼續和躺在病床上的人說著。
“陳芳芳,你的情人不是背叛了人類,只是背叛了你而已。”忽然之間,在黑暗中傳出的不再是那個避難所人工智能的聲音,而是一個輕蔑高傲的女人的聲音。
“你又是誰?”
“這對于馬上要初始化的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哦,對了,你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劉刑剛已經把他發現的系統漏洞都提交了,所以避難所人工智能對你的訊問也只是形式上的。等下你就會被送回矩陣里了。”
“你……”芳芳又轉向了病床上的人。
“避難所確實會全力保護人類的生命。它的確不可能設計出一個地獄把人塞進去。但誰也沒規定過不能讓人類自己去設計一個地獄,而系統只是在實驗人類的設想,那些已經白紙黑字寫在紙上,拍攝在影片里的人類的設想。”劉刑剛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用極為平穩的聲音說著沒有感情的語言,“至于在那里會經歷的事情,因為虛擬世界的時間流逝速度不同,而且在虛擬世界之中還可以嵌套虛擬現實的終端機,所時間足夠,之后就可以經歷無數次的一生。而每一次都可以是在人類自己設計的地獄世界中的折磨。所有在人類的文檔中記載的東西都可以被避難所的人工智能用來進化虛擬世界。從醫學到基因改造,從古代刑罰到變態殺人狂的案卷,甚至從動植物的培育到世界美食的菜譜都可以用來在這個參與測試的工程師身上來一遍。想象一下自己被如同制造鵝肝的鵝一樣對待了一生,而接下來又要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被做成松鼠桂魚一樣的菜,被打滿激素之后還要被拉到配種站和自己的爺爺繁殖別人所需要的烤全羊的材料……”說著說著,劉刑剛那毫無表情的臉上流下兩道淚水,繼續喃喃自語般的說,“而且這幾分鐘的展示還只是算參與的一個測試。連避難所的人工智能它都不確定,以后,伴隨著虛擬現實之中的人類的演化發展,還有有多少新鮮的花樣會被發明出來,最終被避難所的系統作為人類的文化學習,并做成用一個個獨立的虛擬世界,讓那些還可能渴望真實太陽的靈魂去里面進行測試呢?”
芳芳不想再說什么了。劉刑剛對她來說,對他自己來說其實都已經死了。也許對于這一生來說,自由的希望確實都已經沒有了。但阿給姆,芳芳總是隱隱覺得還有更多的可能。阿給姆有幾個紀元的文明歷史,每一個人類小小的舉動都會對未來阿給姆世界的演化起到自己的作用。芳芳在阿給姆中度過的一生,接觸了無數的人,留下過很多關于阿給姆之外世界的思想。她記得有些孩子很喜歡聽她說夢里的故事。當然,也有很多學者會研究這個曾經在西諾國聞名遐邇的烈屬天才女孩。兩百年冬眠蘇醒的奇人,盜竊布萊克杰克的神偷,也許還有到處和變種怪物濫交的邪惡女巫,到處宣揚先知可以給人帶去真正自由的瘋子……總之,芳芳覺得自己留給阿給姆的東西已經很多了。這要多虧了那個讓她看到百葉窗外面的人渣,也要感謝這個永遠也回不來的情人。
但突然,芳芳想到剛才自己蘇醒的時候,身邊還躺著另外一個人,一個粗壯的黑發男人。他是……古平嗎?在避難所只和自己說過幾次話。第一次是幫自己在食堂拿了勺子,第二次是在自己和胡加成從通風管回來的時候打了聲招呼,第三次是幫著自己扛需要更換的電源模塊……還有很多次,芳芳記不太清楚了。古平年紀很小,應該比劉刑剛更年輕。雖然長得很粗獷,但聲音和劉刑剛一樣的溫和,還多了一分與粗壯外表很矛盾的孩子那種不成熟的氣息,就如同在變聲期時候的沙啞。古平為什么為會躺在那個本來應該是劉刑剛所在的終端邊的床鋪上呢?
黑暗中人工智能的宣判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廳中飄過:“維思犯736號立即終止原判刑期,改判初始化回歸虛擬現實。當庭執行……”
芳芳對此毫不在意了。想到未來的阿給姆可能因為自己之前的作為而燃起的星星點點的渴望自由的夢想火花,自己一個人的未來,芳芳覺得無所謂了。
“哦,對了!”突然,那個女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古平……就是那個很喜歡在監控里偷窺你小子,他已經被我們派去阿給姆清理你留下的那些‘先知’的蛛絲馬跡了。他還真是沒種,你就那樣躺在那里他都沒做什么……”
芳芳呆住了,立馬開始在機器警衛的鉗制中掙扎起來。但即便手腕和腳腕的鋼鐵鉗子插進皮肉里,鮮血留了一地,她被拖出了黑暗大殿里光束照射的范圍,芳芳依然在掙扎著,爆發著最后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