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之不可說,渾如詩之不可解,誦持或否,悟了,便是大寂靜里的了然歡喜,不悟,便是紅塵萬丈,亂花漸欲迷人眼。自達摩始,到六祖興,唐詩已是不可避免的浸潤著佛理禪心,禪心入詩,格外的輕、遠、舒、慢,而最擅描摹這種詩里禪心的人,當非王維莫屬了。
年少春衫薄
王維的靜與空,不是平白的空空如也,相反,他的空恰是十丈軟紅里洗練出的不著一物。我們且把目光放到他的年少,詩的青春正好。
少年行其一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是的,王維有這種時候,胸中豪氣干云,夢里游俠爽朗。那是最初入京,冠蓋京華,他的詩名在這一切之上,還有書畫、音樂,他幾乎擅長這俗世里最炫目的浮華。年少而博學多藝,是不難在這開元盛世里左右逢源的,進士擢第,是親王將相的座上賓。彼時,他的詩是熱血,豪氣,是年少豐腴的浪漫情懷,有“紅豆生南國”的浪漫,也有“圣代無隱者”的相信和追求,更有后人手口相傳的《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傳說寧王李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于是李憲據為己有,且恩寵有加,過了一年,李憲問賣餅者妻:“汝復憶餅師否?”賣餅者妻默然不語,寧王就召見賣餅者與其妻見面,賣餅者妻注視著賣餅者,雙淚垂頰,若不勝情。當時座上有十幾個人,都是當時文士,大家覺得很凄涼驚異,寧王李憲讓大家賦詩,王維在座,最先賦就,就是這首《息夫人》。于是李憲放歸賣餅者妻。其時王維二十歲,以一首蘊藉委婉的詩,成全了一對貧賤夫妻。盛名順境之下的他沒有思及也不會思及,他以微力度人,他的前路,這年少輕狂前塵如煙散盡之時,誰來度他,又會度往何處。
王維的少年恰是一首《桃源行》,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始,以“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止。清麗,從容,情韻綿長。年方十九的他出筆便有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勢,細品來勝在氣象從容,果然古今多少嘔心句,最難得處是從容。
桃源行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
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云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聲喧亂石中
王維的詩深得造化的鐘靈神秀,從那字字珠璣來看,他無疑是上蒼的寵兒。但盛唐詩人,幾乎無人以詩的造詣為終極目標,他們更愿意入世,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王維也不例外。極富詩名而又進士及第,王維入仕的第一步是順遂的。但人生無常,誰也不能逃脫塞翁失馬之虞,同年秋,王維便遭遇了對其有重要影響的事件,被貶濟州。史料上講,王維此次當貶與否,原在兩可之間。所以對于被貶,他的不平與自棄溢于紙上:“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閭閻河潤上,井邑海云深??v有歸來日,多愁年鬢侵?!敝链送蹙S榮盛之時漸過,風霜襲近。
人生浮沉恰如草木枯榮,花開花落,一切皆有時。對此周老夫子說過“花開花落兩由之”,而摩詰竟無甚厥詞,窮邊漫漫,“他鄉絕儔侶,孤客親僮仆”,孤寂至此,二十歲的王維只是描摹而已,尚思“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年少如許,竟已是擾之不濁。也許只有無量容隱,才能慧根深種。身羈濟州的詩,有寓言寄思,也有空靈神屬,直覺那時的王維,已有些迷離氤氳之境,試讀這首《送神曲》:
紛進拜兮堂前,目眷眷兮瓊筵。
來不語兮意不傳,作暮雨兮愁空山。
悲急管,思繁弦,靈之駕兮儼欲旋。
倏云收兮雨歇,山青青兮水潺湲。
如果說王維早期的詩如花月春風,那么濟州四年,他的詩漸漸鍛化出云氣高緲。最驚艷如“閑門寂已閉,落日照秋草”。至此,那個以詩意縱橫京華的少年淡去,王摩詰成矣!而之后的“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不過是信手拈來,卻盡得羚羊掛角之妙。
王維濟州歸來,若人生如修禪,此是一劫歷過。不過仕途無常,似集無常之大成,一劫之后,難見坦途,置身轂里,便是聲喧亂石中,巍巍廟堂,無處安放一個詩人的清雅疏朗。張九齡罷相,李林甫專權,任憑你心在云端,贖不得身在塵泥。隱居,離職,為官,這浮沉掙扎還是小乘。天寶十五年,安祿山攻陷長安,詩人被俘任偽職。胡人陷兩京為修羅場,詩人亦是煉獄里經一遭。亂世里的菩提寺秋雨疏鐘,觸目瘡痍還不夠,好友來探看,帶來的是更糟的消息,詩人口占詩成,《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做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看這過長的交代因由的題目,像是昭示荒唐的人生,因果太長,誰也免不了善惡浮沉,這邊廂有人倉皇辭廟,那邊廂自有人迫不及待的作樂凝碧池頭。這是李唐的劫數,這一劫城郭殘垣,園廬但蒿藜,這一劫后盛世轉衰,其時個人命運如芥,先是含辱事偽,繼而蒙羞入獄,人情翻覆似波瀾,大劫如滅度,在命運次第關上一扇扇門之后,詩人開始走入自己的內心。
參禪。
歸來且閉關
經歷了年少盛名,入仕,貶謫,離亂,入獄,得免,這早慧的人說“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王維的空門,是佛也是詩,是輞川里的白云流水,草木榮枯。
最起初,詩是詩,佛是佛,有向佛之心,筆卻還是俗筆,《黎拾遺昕裴秀才迪見過秋夜對雨之作》:
促織鳴已急,輕衣行向重。
寒燈坐高館,秋雨聞疏鐘。
白法調狂象,玄言問老龍。
何人顧蓬徑,空愧求羊蹤。
心有狂象,求諸佛法,有詩佛之名的摩詰,他的詩篇篇展來,更像是求佛的歷程,有所求,有所悟,有所了。最初有所求“白法調狂象”“安禪制毒龍”,毒龍狂象,不過是內心虛妄,慧如詩人,自然知道求佛參禪,最終參的不過是自己的內心。輞川里白云悠悠,再回首往昔年少,那些曲岸持觴垂楊系馬,說甚么《老將行》,吟甚么《出塞曲》,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多少紅塵癡迷,抵不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像是許多年許多年之后,一個頹唐文人,用一個極盡奢華旖旎的故事告訴我們的,俗世浮華,不過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不如歸去,已做好了。輞川,是王維的好,是塵世的了。
王維自語“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唐詩的“關”要遠遠豐富于今,如李白的“何許最關人”,“關”在此處是牽絆,誘引,是心底最豐沛的情緒和不可言說的游絲軟系??赏蹙S說萬事不關心。
酬張少府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世事于王維,此時是天寒遠山凈,半生風霜,足以消磨盡紅塵眷戀,空山舊林,松風明月,心靜如水,若問窮通理,悟了,便不言。誰說過,寂靜,歡喜。
王維的輞川是寂靜的,甚至是禪定的,惟其寂靜,得其深遠。世間百態,次第行來,方知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到此處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人生起伏,皆是平常,草木榮華,可得其所。心下無塵,閑適自生,人世坐臥行立,不過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于是,我們有幸看到,安然的王維在更安然的輞川里,寫最安然的詩。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
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
紛紛開且落。
寂寂山中,花開有常,紅萼不因人而發,亦不因人而落。誰說過“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在摩詰的詩里,一花一木,便具有這份自持與渾然。仿若禪宗的最初,佛祖拈花,迦葉一笑。于是從此的風流云散,便平白多了一份了悟自然。
王維在輞川中,但是輞川中沒有王維,在那里,他心如禪定,筆如佛眼,他的詩是草尖的露,林間的月,四季流轉,花發葉落,他與輞川相看相安,不動不擾。
歷史再稍晚些時候,藥山惟儼禪師在樹底下打坐,他的兩位弟子也跟隨在師父的身旁一起打坐,分別是云巖曇晟禪師和道吾圓智禪師。三人禪坐了一段時間之后,藥山惟儼禪師忽然指著鄰近的兩棵樹,說:“這一棵樹長得多么茂盛,可是另外一棵樹卻干枯了。”
然后藥山惟儼禪師轉過頭來,看著道吾禪師,問他說:“這兩棵樹,是榮的好?還是枯的好?”
道吾圓智禪師毫不思索地回答:“榮的好!”
藥山惟儼禪師又再問云巖曇晟禪師,云巖禪師卻回答:“枯的好!”
這時候,有一位姓高的侍者正好走了過來,藥山禪師也用同樣的問題問他,侍者回答說:“枯的由它枯,榮的任它榮?!?/p>
“枯的由它枯,榮的任它榮。”這便是禪的態度,亦是摩詰詩的態度,草木也好,人心也好,各有各的自持,各有各的歷世因緣,無論是自身還是外物,我們觀望,接受,不動不擾,不以物喜,是為道法自然。
所以禪是不執著禪是什么,
是塵土也罷,落花也罷,是摩詰輕揮衣袖,不擾纖塵,不染芳華;是閑門也罷,是鬧市也罷,是紅萼初發,秋草落日,是榮枯一如,是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