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以后,云若少年

白墻,綠床單,古銅金屬吊燈,孫游坐在桌前,窗外陽光耀眼,她從左抽屜里取出一個鐵盒,小心地將里面的照片攤在桌子上,她開始按照順序,將照片拼好,那個人的臉浮在她的眼前,她拂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她輕輕吻了吻他的唇。

在沒有沈藝的這些年,孫游活在了有沈藝的記憶里。

一.

夏日午后,校園里彌漫著濕潤的黏膩感,孫游捧著一本《地質學簡明教程》在圖書館一樓閱覽室整理筆記,鹿苑的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放在桌上的手機一直震動,孫游假裝沒聽見,隨手將手機扔進挎包。

鹿苑是她的第三個男朋友,分手是孫游提出的,她覺得自己和鹿苑在一起不夠真心,這樣下去對鹿苑不公平,可是鹿苑不同意,追著孫游要解釋。

鹿苑是孫游高中同學的大學同學,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孫游的生日趴上,那天鹿苑穿著一件紅黑條紋的針織衫,外面套著乳白色風衣,他的個子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五,在昏暗的KTV包房里,孫游喝了很多酒,她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鹿苑推門進來,孫游腳下一軟恰好倒進鹿苑的懷里。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暈倒的孫游趴在鹿苑懷里就開始狂吐,一邊吐還一邊揪著鹿苑的衣領大哭,鹿苑只是抱著孫游,輕輕地拍她的背,像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等安頓好孫游,他把大衣脫下來搭在手上,就告辭離開了。

“那天鹿苑真是帥呆了,”碎碎拖著腮幫子,一臉春意。孫游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安靜地給窗臺上的觀音蓮澆水,孫游已經不記得鹿苑的臉了,現(xiàn)在腦中關于鹿苑的印象全來自于損友夏碎碎的杜撰。如果不是高中同學給她發(fā)信息,讓她去給鹿苑道謝,以孫游的性子,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鹿苑一面。

鹿苑長著一張讓人心動但不會想歪的臉,他們坐在校門口的咖啡店聊了一下午,從電影聊到平時看的書,又從A大小吃街聊到C大的校園小賣部,還沒等聊到那天晚上的白色風衣,他們就在一起了。那天晚上,鹿苑送孫游回學校,兩個人牽著手繞人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鹿苑說,孫游長了一張讓人不會心動但會想歪的臉,孫游抬頭笑,問他,那是一張什么樣的臉,鹿苑低頭親了她。這不是孫游的初吻,孫游的初吻充斥著福爾馬林的味道。

“我知道你是為了他才和我在一起的,”坐在約定的地方,鹿苑把幾張照片推到孫游的面前,孫游低著頭,沒說話。

“碎碎都告訴我了,但我只想聽你說,”鹿苑握住了孫游放在桌子上的手,孫游沒有躲開。尷尬的氣氛滲透到空氣的每一個縫隙,窗外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孫游慢慢收回被握住的手,緩緩開口:

“這只是一個游戲。”

如果思念能夠殺死一個人的話,孫游早就被自己殺死了。

鹿苑的眼睛和沈藝很像,那天孫游喝了好多酒,當鹿苑從門口進來時,她在模糊的陰影里看見了沈藝,他還是當年第一次見她的樣子,瘦瘦的,眼睛里落滿皎潔的月光,沈藝一步步像她逼近,她想躲開的,她喝酒了,沈藝不喜歡酒精的味道,可是她躲不開,她想沈藝,想了好多年,現(xiàn)在沈藝回來了,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她開始大哭。

從北高西門坐708路公交車,在望峰崗下車,左轉三百米,就是市高的東大門。那是孫游十五歲的夏天,剪著厚重的齊劉海,頭發(fā)用絲帶隨意綁在腦后,她穿著北高的校服懷里揣著幾本奧數精講,坐在馬路牙子上等許恒放學。

許恒是孫游師哥,兩人都是這次省賽的預備候選人。北高學霸孫游雖然年紀小,但是名聲在外,許恒一直想約孫游都被悲慘拒絕,直到那天,孫游在群里播了一道題,所有人都沒解開,許恒私聊孫游,說是有一個人知道答案,孫游想知道是誰,許恒卻和她談條件,如果孫游同意陪他吃飯,絕對能把大神綁來。孫游想了想,答應了。

許恒算是長得好看的男生,但是孫游還是在人群里先看見了沈藝。沈藝的皮膚很白,劉海安分地呆在額前,自然泛棕的發(fā)色給人一種安逸的感覺。許恒看見了孫游,激動地向她招手,沈藝飄忽的神色落在孫游略窘迫的臉上,沈藝禮貌地沖她點點頭。

簡單的寒暄后,三個人去了市高門口的薄荷奶茶店,孫游喜歡抹茶奶鉆,少糖多冰,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在薄荷靠里的四人座,沈藝從褐色的雙肩包里掏出了幾本泛黃的題解,有些書頁已經破損,沈藝用透明膠帶捆了厚厚幾圈。

“這些題典是我從我爸書房里拿的,都是以前的老書了,但是思路很有可鑒性,比市面上賣的那些參考書好很多,特別適合你打基礎,”沈藝脫下黑色外套做到孫游身邊,接過孫游手里的演算紙,“這道題你的思路是對的,但是解法錯了,你看這里,這條輔助線不應該連A和B,應該連B和C,這其實是最基礎的一種解法,你把我給你的幾本書好好看看,基礎打牢,我猜這幾年的競賽題都有復古的傾向,你很聰明,但是基礎有些弱,打晉級賽很有優(yōu)勢,但是別敗在第一局。”

“學哥今年不參加競賽嗎?”孫游在演算紙上寫著數字,隨口一問。沈藝看向腕表的眼神晃了晃,“我準備退賽了,以后都不參加了。”

“啊?”這會換許恒驚訝了,“咱兩說好的,今年參加國賽的。”

“我不走保送了,我爸讓我出國。”沈藝穿上大衣,和孫游說再見,“等會有晚課,先走了,你好好看書,不會的問我,對了,許恒,你把我新的手機號給她,常聯(lián)系,”沈藝做了個打電話的姿勢,轉身出了門。

孫游望著淹沒沈藝的人群,有一瞬的失落,到嘴邊的話又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許恒撕下演算紙的一角,在紙上寫下沈藝的手機號,鄭重塞到孫游懷里,“你沈學長,比你師哥牛逼,那是真大神,我就是個冒牌的,誆你都不見得誆的住。”孫游瞥了他一眼,滿臉嫌棄,倒是懷里的那張紙,讓她打心眼里開心。

雖匆忙,總算是沒斷了聯(lián)系呀。

夏天快來的時候,孫游配了隱形眼鏡,這段時間孫游嚴重睡眠不足,按照孫游的計劃,高一拿下省賽,高二爭取進國賽,高三拿保送,雖然競賽辛苦,至少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

再見到沈藝,是在市高薄荷店門口,孫游參加了一個網絡競賽協(xié)會,會員定期舉行線下活動,分享經驗與思路,這次定的地點是市高,孫游在許恒的慫恿下報了名,許恒是上屆會長,退會的理由是,不務正業(yè),只管撩妹。孫游嘲笑許恒玩世不恭,許恒卻說,生活嘛,怎么活才是最重要的。

孫游透過玻璃窗看見了馬路對面的沈藝,穿著藍白短袖衫,黑色雙肩包傾斜在左肩,他身后跟著一個長卷發(fā)女孩,女孩伸手拉沈藝的胳膊,被沈藝甩開,女孩站在原地對著沈藝喊著什么,沈藝沒有回頭。沈藝推開薄荷的門,撞上被一群男生圍著的孫游,憋笑憋紅了臉,孫游聳聳肩,示意沈藝過來坐。孫游總算是明白許恒為什么要退社了,協(xié)會一百來人,女孩子不超過五個,每天和一大群爺們講題目,講著講著就被帶跑了,不是英雄聯(lián)盟就是誰家的校花和誰跑了,孫游咬著吸管,和對面的沈藝大眼瞪小眼。驀地,孫游賊兮兮地打量沈藝,空氣中溢出八卦的味道。

“學長,剛才你身后的妹子是誰?”孫游問。

沈藝先是驚訝后做鎮(zhèn)定,“同學。”

“有著親密關系的女同學?”

“沒有親密關系但是對方卻想要有親密關系的女同學,”沈藝挑了挑眉。

“她喜歡你你不喜歡她?”

“差不多。”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女生?”

“聰明的。”

“我這樣的?”話剛說出口,孫游就呆住了,猛吸一口奶茶,為自己的愚蠢默哀三分鐘,沈藝倒不慌亂,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紅著臉的孫游,他伸手捏住了孫游的耳垂。

“孫游,其實你可以給我打電話的,我給你講題,免費的。”

沈藝在很久之前就見過孫游,孫游初三參加過市里的競賽,她是那年的第一名,沈藝是學生代表評委,他給了孫游最低分。比賽結束,孫游把沈藝堵在了樓梯口。或許早就在心里預料到眼前的這個女生將會在以后的日子里取代自己,沈藝想早點讓孫游體會挫折的痛苦。孫游當然記得沈藝,在那個夜晚,比她高出一頭的沈藝用冰冷的聲音提醒她,你的能力只配得到這些分。她記得沈藝的眼神,比冬雪還要凜冽。

“那你們是怎么好上的?”鹿苑問孫游,孫游抿著嘴笑了。

“我經常去市高找沈藝,他給我講題,沈藝屬于穩(wěn)中藏刀,看似波瀾不驚,實則處處埋著陷阱,我恰恰相反,表面上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內里卻不可一擊,我想如果能和沈藝組隊參加國賽的團隊賽,一定有戲。

“有一天,我們剛討論完國賽的題目,沈藝送了我一本書,又塞給我一道題,他說,這道題的答案對應著書上的內容,有他想對我說的話。那道題不難,答案是六十四,那本書的第六十四頁,第三行,有沈藝的手記,他說,世界上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我想和你一起經歷。

“鹿苑你知道嘛,其實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寂寞的,內心渴望有個人能出現(xiàn)在自己平淡的生活里,彼此陪伴著走一段路,交朋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遇到一個讓你不再寂寞的人卻非常難。我和沈藝,我們在最好的年華相遇,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有喜歡的東西,有一起奮斗不離不棄的理由,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們是前世的知交,今生再次相遇。沈藝給了我不得不幸福的理由。”

當蟬鳴響徹夏天的寂靜,沈藝帶著孫游去看花。

那天是周六,補習班的老師請假來不了,孫游洗了頭發(fā),換上白色棉布睡裙,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手機的震動聲擾了她的清夢,沈藝的名字在空白的手機屏幕上閃著光,孫游忐忑地按下接聽鍵。沈藝說,孫游,你往外看。

孫游急忙向窗外探去,沈藝騎著單車,沖著孫游笑。孫游咧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濕漉漉的頭發(fā)還滴著水,后背洇了一片。

我買了櫻桃,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沈藝指了指車把手上掛著的粉袋子。孫游點頭,飛下了樓。

沈藝說孫游像一只剛睡醒的小奶貓,看似天真無害,其實內心鬼。孫游聽了不樂意,用櫻桃籽吐他,沈藝笑著躲,把孫游扶上了車。

“我?guī)闳タ椿ò桑鄙蛩嚳粗鴮O游笑。

“什么花呀?”孫游嘴里還裹著一顆紅櫻桃。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想帶你去看看我覺得好看的花,”沈藝跨上車,孫游驚叫一聲,抱住了沈藝的腰。

那棵巨大的樹盤在半山腰上,粗壯的樹干撐起茂盛的花冠,花是粉色的,花型像桃花,又有點像梨花,沈藝牽著孫游,慢慢走到樹下,“喜歡嗎?”沈藝問,孫游點點頭。孫游一點點靠近花樹,用手掌輕撫樹干,感受時間的痕跡,背后傳來沈藝的聲音,孫游回頭,恰好一片花瓣落在了她的肩上。

映在照片紙上的孫游,有著不同于她自身年齡的成熟,沈藝用拍立得刻下孫游的樣子,放進了錢包里。

沈藝要出國了,許恒告訴孫游,高考完沈藝就要離開了。

在孫游高一接近尾聲的那段時光,沈藝常常翹了課守在車棚外,等孫游下晚自修。從北高到孫游所住的小區(qū),要穿過一個小胡同,孫游上高中之后開始一個人住。孫游他爸媽結婚二十年,日日如新婚眷侶,如膠似漆。孫游她爸在孫游中考完被公司派到廣州做項目,孫游她媽直接請了年假也去了廣州。認識許恒之后,孫游總跑到市高食堂吃飯,市高畢竟是省重點,各項補貼比北高好了不止一點。偶爾孫游也會跑到姥姥家吃,但是姥姥年紀大了,味覺還不好,孫游吃了幾頓后就再也不敢再去勞煩老人家了。

沈藝不忙的時候就跑來北高,接孫游放學,在那無人的小胡同,沈藝推著孫游的自行車,把孫游護在身旁。孫游摟著沈藝的胳膊,傻呵呵地樂,她覺得她會是世界上最滿足的人,因為在她最好的年華里,她是快樂的。

我知道你會離開我,但一想到我以后的人生里都有你,我就不那么難過了。

“沈藝。”

“嗯?”

“我會好好參加國賽,爭取到夏令營的機會,去美國找你,”沈藝揉了揉孫游的頭發(fā)。

“我等你,在你來找我之前,我哪也不去。”

窗外下了細細的雨,孫游抿了一口咖啡。鹿苑坐在她對面,觀察著她的表情。

“你別像看犯人一樣看我,不自在。”孫游故意繞過鹿苑,掃過桌子上散落的照片,目光停在了一張合照上,她輕輕地捏起照片的一角,仔細看了看,略帶悲哀地說,這是她和沈藝唯一的一張合照,是他們從花樹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小村子,找了路邊乘涼的大爺拍的,可能早就預知此次分別再次相遇的困難重重,留下念想總是好過些,偏偏大爺按快門的手抖了抖,拍糊了他們的臉。

“一切都是命數,以前我不信,總想著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再艱難的境遇,也會有神人相助,事到如今我覺得我真蠢。”

孫游高二參加國賽,獲得了去美國的機會,在備考的那段時間,孫游總是能收到來自北京的包裹,里面全是最新的競賽資料,還有一些在市面上很難買到的解題寶典,孫游一開始很是納悶,自己在北京并沒有朋友,又有誰會為了她做那么多,有一會她實在忍不住,照著包裹上留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位中年男子,孫游問出了自己的疑問,那位中年男子笑了笑,說他原來是沈藝的家庭老師,現(xiàn)在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這些資料都是沈藝出國之前交代好的,連郵寄的時間都提前安排好了。

一聽到沈藝的名字,孫游就像吃了定心丸,心中有了無盡的力量,雖然今年國賽預測題比往年都要奇怪,思路更加刁鉆,但是,若仔細揣摩出題者的意思,還是能體會到返璞歸真的味道。

那年國賽,孫游正常發(fā)揮,拿了二等,一等是許恒。許恒高考考了省前十,也不知道腦子壞掉了還是被雷劈壞了神經,就是要復讀,老師家長雙管齊下也沒拉回這頭犟牛,許恒一氣之下背了包扔了手機,上了山跑到一個小寺廟吃齋念佛,折騰了一個月才算了事。八月底開學,剪著小平頭,黑瘦黑瘦的許恒露著一排小白牙,出現(xiàn)在孫游的校門口,成了北高理科競賽班的復讀生。

孫游不是愛管閑事的女孩子,她了解許恒,平時許恒看起來瘋瘋癲癲各種不上道,但是對于某些事,許恒還是有他的堅持。沈藝是許恒的好兄弟,他們兩個一起經歷的事情,遠比孫游了解到的多。那次競賽補習,許恒和孫游模擬團隊賽,許恒說,他只是想替沈藝完成一個心愿,然后高高興興和孫游一起去美國看沈藝。

“我從未責怪過沈藝的出爾反爾,我們從初中第一次見面,就約定一起在國賽上奪冠,當然,沈藝有他不能說的原因,可我不能放棄,現(xiàn)在是兩個人的夢想,由我一個人去完成。”

暑假之后,許恒以特優(yōu)保送生的身份被北京的大學錄取,孫游開始陷入高三的閉關修煉,要想拿到保送的資格必須要拿到國賽一等,但是孫游清楚自己的能力,如果再進行國賽訓練,精神和身體都將受到強烈的碾壓,同時對未來的困惑與恐懼讓孫游停下了腳步,或許普通的重點班高三生這樣的身份遠比國賽亞軍這個光鮮亮麗的名號適合孫游的多。

許恒去北京之前,來學校找過孫游,孫游從競賽班調到重點班之后,除了讀書就是讀書,手機欠費打不進電話都不知道,許恒給孫游補交了話費,順便帶來了沈藝的信。在這之前,孫游是怨恨沈藝的。

孫游如愿去了美國,看了沈藝看過的風景,呼吸沈藝呼吸過的空氣,卻沒有擁抱到那個說永遠等她的大男生。到了美國,孫游才為自己的愚蠢感到驚訝,她竟然連沈藝在哪所學校都不知道。這一年多,孫游接到沈藝兩個電話,五張明信片,七封手寫信,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在兩個月前,孫游生日,沈藝說想她。

在美國的這段時間,許恒想方設法的帶孫游玩,有一次兩個人騎車亂逛,恰好路過一個教堂。教堂乳白色的墻壁上爬滿了碧綠的爬山虎,孫游盯著教堂頂部的十字架發(fā)呆,陽光刺激淚腺,透明的淚珠一滴一滴,從眼角溢出滑過孫游的側臉,許恒伸手擦去了一滴又一滴。

孫游靜靜地看向許恒,她說,沈藝他是要和我在教堂結婚的,他答應過我的。

許恒牽過孫游的手,把她帶到一個僻靜的小酒館,他讓孫游在門口等他,半晌,許恒把一個錄音娃娃塞進孫游懷里。

你聽聽看,許恒說。

孫游捏了捏娃娃的左手掌,沈藝的聲音從娃娃的肚子里傳出來。

孫游,生日快樂,就算沒有我陪在你身邊,你也要開心。

許恒在孫游身邊坐下,孫游哭紅了眼睛,她對著娃娃叫沈藝的名字,一遍一遍,許恒說,沈藝提前給你準備了十八歲生日禮物,他在你的未來里等你。

可我不想要未來,我只想見你。

孫游想著,或許等她再強大一點,再努力一點,那么,自己的未來會快點到吧,那么沈藝也會快點來吧。

在高三的那個夜晚,孫游從許恒手里接過沈藝給她的信,信很簡單:

我在北京等你。

孫游有時候會懷疑,她懷疑沈藝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過,又或者在她生命中的某一天,沈藝已經和她說過再見,她假裝聽不見。

今年她十九歲,在北京上大一。學校在昌平區(qū),離市區(qū)稍遠,許恒依舊陰魂不散的纏在孫游身邊,時不時帶來沈藝的消息。孫游不是小孩子了,她懂得如果一個男孩子遲遲不來見你,那么一定是不喜歡了吧。

孫游長得不難看,側臉有些像高圓圓,笑起來又有幾分俏皮,公開追求她的男生也有那么幾個,孫游每一次都笑著說,再等等,再等等吧。等到什么時候,孫游也不知道,可能是二十歲,也可能是二十一,又或者,等到頭發(fā)花白,眼神模糊,等到牙齒掉光,再也說不出話。逝去的時光沒有讓孫游看清自己的心,反而讓她離真實的自己越來越遠。

大二剛開學,室友碎碎急性闌尾炎,孫游大半夜打了急救,穿著睡衣陪著碎碎去了醫(yī)院,辦理住院手續(xù)時,一個男人引起了孫游的注意,那個男人四十多歲,個子不高,站在熱水房門口排隊等熱水,條紋襯衫隨意的掖在西服褲子里,一雙學生氣十足的黑色球鞋與他的穿著格格不入。孫游驀地想起來什么,剛想走上前,身后的小護士開始喊,誰是夏碎碎家屬,等手續(xù)辦完,給輔導員打完電話,那個男人就消失不見了。

凌晨四點多,孫游從醫(yī)院打車回學校,碎碎的洗漱用品差不多都給帶齊了,孫游疲憊地靠在座位上,撥通了許恒的電話。

許恒高中時是吉他社的社長,唱歌又好聽,礙于家教嚴,也不敢有所為,現(xiàn)在上了大學也沒人管,許恒干脆在酒吧當起了駐唱,既能唱歌又有錢賺。孫游給許恒打電話那會,許恒剛從酒吧走出來,準備回學校上早課。孫游剛一開口,許恒差點摔在地上。

孫游說,許恒,我在醫(yī)院看到沈藝他爸了,沈藝在北京對不對?

許恒剛想解釋,就看到路對面,拿著手機,滿面倦容的孫游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許恒腿一軟,真就跪地上了。

早晨六點整,孫游躡手躡腳下了床,她走到穿衣鏡前,打量著鏡子里二十歲的自己。身上的雪紡裙是前幾天新買的,腳下的涼鞋是小姨從國外寄回來的,精致的妝容映著少女明亮的雙眸,孫游笑了。

許恒把孫游領到四樓一間特護病房的門口,敲了敲門,孫游走了進去。

墻紙是天空的藍色,對著門的茶幾上擺著新鮮的花,白色的床單裹著蒼白的沈藝,沈藝放下手里的書,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孫游坐過去。孫游把包隨手扔到沙發(fā)上,飛撲過去,抱住了他。

孫游想起了那個潮濕的午后,沈藝推著車子在她的窗下,叫她下來吃櫻桃。無論過了多少年,失望了多少次,只要沈藝向她招招手,孫游還是會義無反顧飛下樓,撲進沈藝的懷,陪著他走過兵荒亂馬的時代。

沈藝了解到自己的病情是在認識孫游之后了,沈藝他爸已經在北京聯(lián)系好治療的醫(yī)院還有能讓沈藝讀書的學校,等高三畢業(yè)就去北京調養(yǎng)。孫游是個可愛的小姑娘,沈藝在她身上找到了希望,在每一個因為疼痛睡不著的夜晚,沈藝就會想起孫游肉嘟嘟的臉,明亮的眸子,總也說不停的嘴巴,還有想握卻握不到的手。臨去北京的那個晚上,沈藝坐在書桌前給孫游寫競賽筆記,爸爸悄悄進來,給他披了一件薄衫。

“爸爸是一名醫(yī)生,可能他為救不了自己的兒子而自責內疚吧,那天爸爸抱著我哭,還說著對不起,”沈藝對孫游說,“所以,你也別哭啦,看見我不應該傻笑嗎?”沈藝沖著孫游做鬼臉。

“沈藝,我想我是真得喜歡你,可是我笑不出來。”

“我也是呀,真得喜歡你。”

沈藝做過最殘忍的事情,就是欺騙孫游吧,那個錄音娃娃是沈藝在北京買的,托許恒帶到美國,為了一切自然,許恒趁孫游不在,用蹩腳的英語打通了小酒館老板的關系。沈藝身體好一些就到醫(yī)院附近的書店溜達,孫游的競賽資料是沈藝一本一本挑出來,委托表叔寄到孫游家,當然,這場戲沒有許恒的參與一定會露餡的,在沈藝不在的幾年里,許恒是沈藝放在孫游身邊的眼睛。

等孫游考到北京來,沈藝偷跑出去看過她。孫游瘦了,個子長高了些,但是眼睛依然明亮,看穿沈藝內心的悲歡離合。沈藝買了櫻桃給門衛(wèi),留了孫游的名字,可是他不知道她哪個班,就和門衛(wèi)稍微描述了孫游的外貌。

“大爺在門口貼了告示,還找美術學院的學生給我畫了畫像,謝謝你讓我剛開學就成了名人,”孫游笑著說。沈藝也笑,伸手吃了一顆孫游帶來的紅櫻桃。

沈藝給孫游準備了生日禮物,十七歲是競賽資料,十八歲是錄音娃娃,十九歲——

“十九歲是什么?”孫游湊近沈藝,好奇地睜大眼睛。

“一個吻。”

這是孫游的初吻,帶著福爾馬林和櫻桃的味道。

“孫游,生日快樂,恭喜你比十八多一歲,原諒我不能陪你走向你的未來。”

有些人只有遇到之后,才會明白分離的苦楚。孫游哭花了眼妝,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熊貓,沈藝摟著她,用紙巾擦她的眼淚。

“二十歲的禮物是圍巾,顏色是你喜歡的紅色,我和護士長阿姨學著織的,你冬天總咳嗽,又不愛帶圍巾,這次你得聽我的,你二十一歲的時候我給你買了項鏈,手寫了一首情詩,嗯,二十二歲嘛,你那時候應該畢業(yè)了,我想看你穿學士服的樣子,我給你買了戒指。”

孫游顫抖著嘴唇,認真地拂過沈藝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沈藝,我等你,我們說好的,你可不許忘記了。”

孫游交往過許多男生,她用相機拍下他們的五官,做成拼圖,挑選像沈藝的部分,存在鐵盒里,總有一天,她會再拼出一個完整的沈藝。

沈藝走的那個早晨,北京下了大暴雨,孫游出門崴到腳,摔在了水坑里,泥水沾濕了她粉色的連衣裙,她把手機放到耳邊,許恒說,孫游,沈藝沒了。

“哦,”孫游從水坑里爬起來,捋了捋貼在額前的發(fā),“我知道了。”

孫游被人從廁所用擔架抬出來時已經嚴重脫水,她面色慘白,睜著眼睛,上齒緊咬下唇一句話也不說。沈藝給孫游的生日禮物一直到她三十歲,沈藝說,等孫游嫁人之后就不再需要他的禮物了,那么在那之前,孫游就開開心心做個小姑娘吧。

每年的九月十三,孫游都會回到市高門口的薄荷奶茶店,點一杯少冰冰的薄荷奶茶,她取下隱形眼鏡,用絲帶綁頭發(fā),背黑色書包,穿棉麻略帶學生氣的裙子,坐在靠里的四人桌,五點一刻,稚氣的高中生從校門口擠出來,穿著呆板的校服,懷里抱著球或練習冊,孫游在那些青春年少的臉上看到了曾經的沈藝,他就是那樣平白無故的,跌跌撞撞的,闖進了孫游的心。

夜色裹著夕陽的嫣紅,卷著細雨。

鹿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孫游。孫游只看了一眼,就像吃到糖的小姑娘,滿面笑意。

“我好傻,那個時候。”

“我覺得挺好看的,真實。”

照片上被沈藝刻進時光的小姑娘,穿過湍流,又回到了孫游的夢里。被沈藝放在錢包里的照片,陪著沈藝走過了又遠又艱難的路,照片是怎么到鹿苑手里的,就無從得知了。

“謝謝你,”孫游說。

孫游將散落在桌子上的照片,收進包里,起身同鹿苑道別,她推開門,沒有打傘。鹿苑隨著孫游的背影,陷入一片寂寥。

那一刻,他終于懂得,永遠失去一個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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