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 || 獨活

1.

葛薇龍從公交車上下來,抬頭看向半山上的幾處房子。它們錯落零星地分布著,以廖遠又互相抵御的姿態。

來之前她查了電話簿,姑媽家就在前面一片山區,寶云道1號。白色的三四層的大宅,圍著一圈金屬的闌干。像是鬼屋一樣籠罩在一層薄霧中,讓人心生恍惚,走進去也許從此黃粱一夢,跟聊齋里的女鬼相伴。

她抬起腳,慢慢地往前走。不管如何,該來的總會來。心里有一種陌生的,隱秘的膨脹感,她伸手壓了壓自己為了顯得有主見而散開的頭發。

在香港,這倆年他們家的積蓄幾近消磨殆盡。父母在這里沒有收入,同時期到香港避難的上海人:實業家有他們的圈子,工薪階層則像鹽融入大海一樣,一頭扎進這片土地……而父親一貫名士自居,總歸是不合時宜。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格格不入。

父母是迫不及待地要回上海,說是時局和緩些了。在她看來,不過是溫水中的青蛙。只一味地消磨時間,真正到了絕境,恐怕連叫都叫不起來。

他們是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她自己呢,卻是萬萬不想回過去了。能干什么呢,書指不定不能再讀了,最好的結局也是由父母幫著找一個人嫁了。然后再像他們一樣,過著這樣在溫吞水中的生活。

她吁出一口氣,不去再想,專心看路邊風景。路邊最吸引人的是一蓬蓬洋紫荊,矮的也有一層樓那樣高。上面層層疊疊開滿了紫紅色的花。張牙舞爪地別在枝頭,十分誘人。

香港的花也是生機勃勃,不像在上海,茉莉只點點,梔子花如同一團卷起的衛生紙。香氣是有的,都矮矮的一叢,在綠葉間,花朵找找也費勁。

她邊走邊演練了一遍屆時怎么說。姑媽并無子女,讓她投資侄女的一年學費,也是說得過去的。

雖說姑媽自己硬是嫁給香港的富豪做小,為自己父母所不恥。但是時過境遷,現在也不是老時代了。富豪去世,姑媽變成了一個資產頗豐的單身女人,自然是引人覬覦,詆毀她的名聲。退一步講,她只需行得正,好好念書,到時候自然有她的際遇造化。

前面是條岔路,她攥緊了自己的手,因為用力,白膩的手上有些青筋突起。

濃綠的樹蔭里,突起變異。幾叢植物簌簌地晃動不止。嚇得她一顆心咚咚跳,一身冷汗也出來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不得動彈,稍頃,卻原來是倆只不知名的小動物,旁若無人地躥出來,從她眼前溜走。

正當她呆住時,一陣急雨毫無征兆地砸下來,把她澆得個滿頭滿臉。這下她的頭發耷拉在腦門上,學校的制服也全貼在手上,大腿上。大概臉色也是蒼白的,十足像個女鬼了。

洋紫荊的艷色早已被雨打的殘敗,俗氣難耐,又像有許多的委屈。她也跟著泄了一口氣。這樣子自然是不想再去姑媽家了。倒像是故意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只會討人嫌。

不得已她只能朝著附近的建筑奔去。是一幢陰森森的黑漆漆的樓,外墻面全是黑灰色的石面,像是在地上起了一個架子,然后搭出來的這么一個樓。橫三層,豎三層,組合在一起。中間還探出了一個長條形的露臺,活脫脫一條舌頭,要舔舐路旁的海水。

也是有一圈闌干圍著,所幸門口有一柄海灘上常見的遮陽傘立在那里。葛薇龍就縮在那里,風緊一陣慢一陣的,她越縮越緊,也變成一朵不顯眼的花骨朵了。

突然有一束光,像是巨獸的眼睛,直直地掃射過來,讓人無處遁形。葛薇龍擋住眼睛低下頭去。過了一會,頭頂有一個聲音傳來:“你是誰?”


2.

是個低沉的中年男人的聲音。葛薇龍慌忙露出頭來,盡力扯出一個笑來,“我只是在這里躲一下雨。”

何其笙聲音一下子放緩下來,“先進來吧,這里也吹得到雨。”


早有司機下來,拉開了車門候著。葛薇龍看看天氣,心里微微一動,抬腿上了車。皮的車椅,摸上去滑膩膩的。像是觸到一條蛇一樣讓人不舒服。她往外縮了縮腿,小心地不讓自己留下印跡。很快車子開到大廳,葛薇龍回頭看了看車椅上,還是有一點水跡。頓時有一點難堪。

下人撐了傘迎了上來,她稍許有一點遲疑著。男人或許是想打消她的顧慮說:“我有一個女兒跟你一樣大。你們這些小姑娘,就是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葛薇龍看著他,是一個跟她父親一般年紀的男人。他的上眼皮突兀地耷下來,在眼角堆出幾道細紋,乍一看去就像是三角眼的腔調了。所幸眼角又一道紋路是往上翹起的,而且一張臉倒是個方方的國字臉。人也清瘦著,不是那種油膩膩的調子。看著倒是斯文的樣子。她點下頭,舉步跟著朝里走去。

大廳里面卻是開闊明朗,隔出了一個倆層樓高的空間,空蕩蕩的。只有一具大概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雕塑,一位神女單手托著頭,閉眼站著,表情衣物,無一不栩栩如生。除此就是引人注目的樓梯,細長的扶梯像是豎琴的琴弦,蜿蜒著向上。

聽見何其笙在喊:“李媽。”一個矮矮的大眼睛厚嘴唇的婦人應聲而出,原來是家里小姐的奶媽。他脫下外套,扔給一邊伺候的人。對李媽低聲吩咐著,又轉過頭來對她說:“不要拘束,至少處理干凈再走。”說著不見了身影。

李媽說著廣東話,大意是女孩子不好受涼之類的話語。葛薇龍大多聽得懂,但是接不上話,只是笑。她在李媽的絮叨聲中去洗了一個澡,換了一件領口、袖口都滾著像晚霞一樣的橙色的邊,麻杏色絲綢的袍子。李媽猶在嘀咕,這是小姐自己設計的衣服,這種舒適的袍子,恨不得一做就是一打,各色長的短的。還有那么多穿也沒有穿過。

正說著有人領她去了一個偏廳,落地的玻璃窗,看得見外面的景色,窗口放著倆只墨綠色的絲絨沙發。姜茶端來了,葛薇龍倆只小手指頭翹著,小口小口地喝著滾燙的茶。何其笙坐在對面,取過傭人端來的托盤中的一份報紙漫不經心地翻著。

葛薇龍跟著李媽那樣叫他:“何先生,打擾了。”

何其笙笑笑:“你不是住在這里的吧,來這里,事情辦完了嗎?”

葛薇龍想:他就篤定我是有事而來,而不是受邀而來嗎。嘴上卻說:“是我姑媽住在這里,我是來找她的。我父母要回上海了,我也是想著來拜訪一下姑媽。”

“哦,上海人,是梁太太嘛。”何其笙一副了然的樣子。

葛薇龍臉上一陣熱,想著香港這地界小,況且又在同一片區域,不知對方如何看待她姑媽了。不禁坐直了身體。

何其笙卻不以為意地說:“那么你也要回上海嘛?”

葛薇龍靜默下來,明明是簡單的一句,卻在嘴里翻騰著。就是說不出來,這樣得沒有底氣。

“梁太太的名聲不好,你一個女孩子還是不要和她攪合在一起為妙。”何其笙還是一針見血般扎破了她那隱秘的心思。

葛薇龍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含糊地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意。



3.

葛薇龍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站在大庭廣眾之下。越發臉紅,喉嚨里又干又澀的,想要站起來,離開這里。

沒想到剛一站起來,人就頭昏眼花地直往下墜,只得抓住沙發扶手,任由自己不自主地重重地坐了下去。

何其笙馬上關切地望了過來,“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站了起來,先叫了李媽進來安置葛微龍,李媽朝他點頭,露出焦急的神色,“摸著滾燙,可是燒起來了。”

何其笙又叫了司機去請醫生。葛薇龍一面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因為外敵在叫囂著,一面又自覺精神上不堪壓力。整個人都像在熱油上面煎烤,兵荒馬亂的。

她看著何其笙這樣指揮,手下的人又團團轉起來。她只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對大人的話言聽計從。葛薇龍打了一個電話回家,說突然生病要在同學家住一晚上了。

看過醫生,李媽把她安置在客房。里面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人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床鋪極軟,躺上去就好像陷入了云端。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往下滑進被子,暗暗想著,是不是睡一覺過來事情都落到它的位置上。就像愛麗絲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直到李媽輕聲地走過來,她才驚覺自己睡了這許久,竟是一夜無夢。頭已經輕快了起來,不再是灌滿了鉛的感覺。只是出了一身的汗,黏膩膩得不舒服。李媽摸了摸她的額頭,憐惜地說幸好能好好的睡這么一覺,她去準備點吃的。

衣柜里全是衣服,李媽言明何小姐最喜愛做服裝設計,讓她自己挑一件合適的穿。葛薇龍撫過這一排衣服,大都是重磅絲綢的料子,純色上嵌了其他華麗的色彩,如同一個個綺麗的夢。

葛薇龍洗了一個澡,又吃了東西。正覺有點煩悶,推開陽臺的門,有個小露臺,擺放了許多闊葉高大的植物在那里,風吹過,花影婆娑的。還有一架秋千在那里,坐在上面,能看見對面的蔚藍大海,搖搖晃晃得像是在船上。

何其笙從另一頭走過來微笑著,“我女兒也最喜歡躲在這里。”頓了頓又偏著頭像是陷入了回憶中,輕柔地說:“小時候總纏著我,在這里給她講故事,每次都要等她睡著了,我再把她抱上床。”

葛薇龍想起她自己小時,父親大概都是不在家的。有些艷羨地說:“你對你女兒真好。”

“你們小姑娘都值得被好好對待。”

葛薇龍咬住了唇。

何其笙說,“你留在這里上學是沒有障礙的。我在你們學校本設一個獎學金。到時把你的名字報去不就好了。”

葛薇龍推脫起來,“那怎么好,何先生,我們素昧平生的,我這受之也有愧,”

何其笙鄭重地說:“你也是個好女孩,像我的小天使一樣,可惜我的小天使跟她媽媽一樣去到天堂了。”隨即有些落寞地低頭,夕陽的陰影在他的臉上,投射出不明意味的暗影。

葛薇龍何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擺手。何其笙把她按下去,骨節分明溫熱的手,黑色的開司米長開衫就落在她身上。

“好好休息吧,答應我,注意自己的身體好嘛。”說著翩然而去。


4.

隨后何其笙沒有出現,司機送她回了葛家。他的秘書金秘書,是個話不多,沉穩的中年男人,幫她辦妥了學校的獎學金。父母見她一切安好,忙不迭地回了上海。

何先生似乎很忙, 但是對她很上心,節時節日總有禮物送上。人雖然少有親至,但總是讓金秘書妥帖安排。假日又總是讓秘書接了她去何宅吃飯,但有時候他人不在家,葛薇龍只覺得何宅太大,總是疑心哪里角落藏著些什么。她只得跟在李媽的身后,所以在何宅的時候她跟李媽相處的更多,廣東話也說得稍稍連貫起來。

葛薇龍這時才覺得在港的求學生涯輕松自如起來,又加上她住校。同學間交流也多了起來,要好的同學也多了一些。

黃翠西熱愛八卦,自同學間往外延伸的新聞逸事豐富異常,有名有姓的,有理有據的。葛薇龍聽了一耳朵的小道消息。

另有一個蘇菲,竟是李媽的侄女兒。怪不得葛薇龍剛一見她就覺得眼熟,同樣是溫柔地大眼睛,豐潤的唇。十分好相處,見面就是拉了你的手,或是勾住脖子,時間一久,葛薇龍也習慣了她的做派。蘇菲還常常拉了她參加教會活動,這時候又十足是個爽朗的港女。

其他的女同學是一面借故接近,又一面在背后編排她,誰讓這一眾男生的眼睛盯牢了她呢。

彼時她已經剪短了頭發,只到肩。燙了流行的小卷發,蓬蓬松,加上她人又不算高,后面看著是個俏皮可愛的模樣。正面側面看呢,她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卻意外地契合這樣的發型,比起從前的長直發,人顯得更嫵媚,更成熟了一點。好似有了一點玫瑰的風情。

這次金秘書又送了一個大盒子,上面有個綢帶的蝴蝶結,打開一看是一件小洋裝。

葛薇龍從盒子里把它拎起來,明明只是一個白顏色,卻很有層次。全身是柔和的米色,從領口到袖口的面料則是一種有著珍珠的光澤的亮緞的料子,巧妙地做成了一條波浪的弧度,剛好露出鎖骨。裙擺也是貼了這種料子,裁剪成荷葉邊。走起路來,仿佛片片荷葉輕輕拍打著小腿。

她的皮膚又是瓷白透亮的,更顯得倆顆眼珠黑亮靈動,整個人如同新荷出水一般。

何其笙看見她也是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起身拉開座位,“小公主今天也太漂亮了。”

葛薇龍微微有些得意,伸出一根指頭卷了卷自己的頭發,故作矜持地說:“何先生,在家里吃飯,是不是太隆重了。其實不需要幫我準備這些禮服的。”

何其笙只是笑笑說:“你快樂就好了,我看著也開心呀。”

隨即又好像想到什么的挑眉道:“不然以后每周都住在家里吧,要不然我一個人也是冷清。”

葛微龍搖頭婉拒,以功課有些吃力為借口,實則周末跟同學在一起雖不說豐富多彩,也是自由在在。何宅雖大,可是出行頗為不便。

何其笙沉沉地說道:“那下次再說吧,下次可不要拒絕我了。”

她的心思轉了幾下,不禁好奇道:“何先生除了工作,這么喜歡呆在家里。也不帶何小姐出去玩的嗎?”

何其笙頓時臉色陰沉下來,連著眼角的紋路也耷了下來,看著有些嚇人。

葛薇龍,連忙岔開話題,揀了學校里的趣聞來說。這時她不得不感謝黃翠西平時給她灌了那么多素材。讓她說起來才活靈活現,活色生香。

幸好何其笙自覺有些失態,臉色也很快和緩了下來。

姑媽不知哪里聽到了她的消息,把她接去梁宅。她由一個穿著對襟衣衫的小丫頭領著去了一個廳里。

姑媽頭發上插著黃金鑲著好幾顆明晃晃的綠寶石的一個發簪,更顯得頭發鴉黑如云。皮膚白膩中又透著點青色,一雙眼睛卻還光華流轉,倔強著不肯承認美人遲暮的狀態。

她斜斜地靠在雕刻著飛天仙女的美人榻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就是葛豫琨養出來的好女兒?”


5.

葛薇龍只得陪著笑:“是,姑媽。我實在是該早點來拜訪你的。”隨后她只謹慎地站直在一邊,并不多說話。

姑媽淡淡地說:“坐吧。”

葛薇龍在她旁邊的一張梨木繡花凳子上坐了下來。雙膝朝著姑媽那一面,臉上依舊笑吟吟的。

她的姑媽,梁太太稍稍直了直身體,看向她,像是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葛薇龍不由得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學生制服。像是要扶平最后一絲褶皺。

“看著倒是個伶俐的,不過做的事看來也是個明白混賬人。”梁太太毫不客氣地說道。葛薇龍微微有些詫異,卻也張了張唇沒有辯駁。

梁太太眼神睇過來:“你不知道自己名頭初響了么,都傳到我這來了。我倒要去恭喜葛豫琨一聲,他這個好名好姓的養著的好女兒!可真是厲害,小小年紀,端的是有些手段。”

葛薇龍低下頭道:“姑媽說哪里的話,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姑媽自是請教誨。”

梁太太轉著她手上碩大的一只祖母綠的戒指,撇了下嘴,“我可教不來葛豫琨的女兒,免得說被我帶壞的。”

隨即又好言好語道:“你怎么跟那個姓何的銀樣蠟槍頭混在一起?他又可是好相予的,到時候我怕你哭都沒地方哭去。”

葛薇龍自然不以為意,避重就輕道:“不過他是學校校董,學校里有些事務需要學生代表,難免有了接觸。姑媽若是不喜,我自然是要避開的。”

梁太太嗤地一聲笑出來,“我又不是你爸媽,你呀,大可不必這樣費了心思來哄我。只顯得好笑,你也就弄松弄松你爺娘。”

說著她攏一攏頭發,那螢螢紫紅色的指甲在發間竟像一只只甲殼蟲。

葛薇龍收起心思,只聽梁太太說道:“畢竟,你叫我一聲姑媽,我說你呀,還是定定心,搬來我這里,反正家里有司機每天接送你上學。”

葛微龍此刻正接過小丫頭端來的甜品盅,聞著甜膩膩的,真是放也不是,吃也不是。她攪動著小勺子,訕訕地笑,“倒是讓姑媽費心了,只是我現在拿著獎學金,要是學習上不用點心,怕是這個名額就要沒有了。”

“呵,你對學習倒上心!”梁太太本還想再說些什么,另有小丫頭過來,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她眼睛似笑非笑地轉過來,“我可不敢留你了,免得耽誤你的學業。”

葛薇龍心里一片微涼,導致好幾天都懨懨的。

黃翠西見了就非要拉她去自己表哥的聚會。無非就是那些杯盞觥籌,風流的人物環佩玎珰。黃翠西連著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她的朋友,葛薇龍不知自己為何有些興致怏怏,只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去。

突然挽著她的黃翠西興奮地捅她的腰,葛薇龍抬起頭看向她那邊。

黃翠西猶在低低地驚呼:“是喬琪喬啊!他長得可真好看啊!”

喬琪喬正眨著眼,微微笑著走過來。后面真巧放有人放著煙火,火樹銀花地在半空中盛開,葛薇龍只覺煙花的聲音像是炸在了她的心里。


6.

喬琪喬看過來,以一種囂張的語氣說道:“我聽周吉婕說,你們學校新晉一名美人。我看也不過如此嘛。”

隨后聲音又低下來,“不過是在我心中留下了如此深的刻痕,如此就再也難以磨滅了。”

他的頭稍稍歪了過來,一側略長的頭發就垂下來,有些遮擋了眼睛,卻讓人不得不注意到他這亮得嚇人雙眼。

黃翠西早在之前就借故跑開了。

葛薇龍一面深感他的孟浪,一面又有點疑惑,要么他骨子里天生就帶著點外族的基調。

一時局促,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喬琪喬更加欺身上前,步步逼近,只把她如同獵物一般逼近角落中。一只手撐住樹木,從外側看來,豈不就是就像被他圈在懷里的樣子。

葛薇龍看著他直且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眸,其中似有一點藍色的光影,看久了讓人疑心有一汪星光藏匿其間。濃密的睫毛在他青白色的皮膚上留下陰影——啊,如同這個宴會上的光影交錯。

葛薇龍又怕別人看到,強自鎮定心神,“喬先生,你有何事?”

喬琪喬笑她,“你怎么老氣橫秋的。 ”? 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新奇。隨后又捏了捏她的腮, 像個小孩子一樣肆無忌憚,形狀憊賴。

葛薇龍有點不知所措,有點慌亂。同時因為緊張覺得有一點缺氧。她深吸一口氣,惱怒道:“喬先生,請你離我遠一點。”

喬琪喬正色地在她耳邊低低地說道:“叫我喬琪就好了。”

葛薇龍第一次覺得英音原來這么好聽,不禁有些愣怔。

喬琪喬一本正經地搖頭,“你這樣不好。我敢打賭,你這樣的乖乖女,做著提線木偶,家里人說什么你便做什么。除了學校、家,還有這里,你還去過哪里?”

葛薇龍不服氣,正氣鼓鼓地說,“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等到喬琪喬戳戳她的腮幫,才發覺這個人不過是存心在逗弄她。眼里全是促狹的神色。

她掉頭就要走,喬琪喬一把拉住她的手,狂奔起來。倆個人像是被惡犬追趕的流浪的人兒。葛薇龍跑得一顆心都砰砰直跳,有些悵然若失地想,幸虧今天穿了一雙軟底的繡花鞋。

因為今天心里還是有疙瘩,她像賭氣一樣穿了一件老式的斜襟衫,下面配著百褶長裙,整個人寬袍廣袖的。雖說樣子是老式的。衣服卻是新制成的。用了極淺的香檳色,外面還攏這一層紗,這層紗是國外最新的款,只要稍許點亮光,就能看到上面的流光幻色。

有一個小孩大概是從未看過這樣的衣衫,這樣的衣玦飄飄。被喬琪喬這樣一陣風似的帶過,整個人也像個陀螺,滴溜溜轉了幾圈,才被返回的喬琪喬手忙腳亂地按住在原地不動了。

是個才八九歲的小女孩,停下來葛薇龍才看清她穿著街上一些本地小孩穿的布衫,胸口倆道布條交叉著。原是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小孩,也不哭,猶在呆呆地看著葛薇龍。

可是這個小孩子捧著手里的籮筐里面的東西卻是失掉大半了,一個個黃橙橙的蜜桔滾在四周。

喬琪喬一個個地撿起來,到了葛薇龍這里,單膝跪下去,低頭,“女士,抱歉了。”說著撩開她的裙子,檢出一個桔子。


7.

葛薇龍呵斥著往后退,“你這個小流氓。”

喬琪喬笑嘻嘻地把最后一個蜜桔放回小姑娘的籮筐,轉身說:“沒錯,帶你看看我這個小流氓混跡的地方。”

是個破破爛爛的酒吧,推開門去,里面幾乎全是鬼佬。葛薇龍這樣十足東方的面孔和穿著,在這里引起了一陣驚呼。

喬琪喬則胡亂地勾著她,一條手臂剛好環住她的頭,和以更響亮的呼叫。

“像個瘋子一樣。”葛薇龍心里微微有些膨脹,又為進入未知的界限覺得慌張。只得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未曾留意對方的襯衣扣子也被她扯開了倆粒。

喬琪喬渾不管這些,棱角分明的臉上滿是不在乎,帶著她進入跳舞池。許多人在跳舞,各種發色,混雜著刺鼻的香水味。葛薇龍僵手僵腳地被他帶著旋轉。周圍的人逐漸轉開,在他們周圍就空出一個圈子來,含笑的目光投射在葛薇龍的身上。

葛薇龍回以微笑,又不習慣這樣在舞臺的正中心,抽出手來拍喬琪喬。這里聲音嘈雜地簡直沒有辦法說話。

坐下來喝東西時,有個大胡子圍著葛薇龍,兜兜轉轉就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喬琪喬猛地站起來,纖長瘦弱的身軀擋在她的面前。推搡著大胡子,試圖把他趕跑。

“不過是請這位小姐跳個舞。跟你有何干系。”大胡子輕蔑地說。

喬琪喬朝他說:“你個粗胚。沒有人想跟你跳舞。”

大胡子一拳就揮過來,打在他的下巴上。喬琪喬順勢低下頭,朝著他柔軟的大肚子就撞過去。

大胡子完全沒有想到喬琪喬這么迅速的反擊,沒有防備中趔趄著直往后退。

葛薇龍嚇得尖叫,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喬琪喬拉出來。倆個人跑到街角,喬琪喬又不肯回去,孩子氣地非要在外面的灘頭上吃云吞。一邊吃還一邊罵罵咧咧地。“不過是些粗胚。”

葛薇龍氣極,“你知道那你為什么還要去。”

“我去什么地方是合適的呢?哪里歡迎我?黃翠西的表哥的聚會? 他們還不是一樣的眼光看我?”

喬琪喬說著說著沉默了一會,又自嘲道:“我不過是沒根的浮草罷了,飄到哪里算哪里。”

看著他低落的樣子,葛薇龍一時嘴快:“你可以自己選擇呀。”

喬琪喬微微一笑:“那你為什么要去你姑媽家呢?”

葛薇龍警覺,“我姑媽跟你說了什么?”

喬琪喬似有些不耐煩地說:“那個老女人無非就是那幾樣,翻來覆去,沒有一點新意。我豈會上她的當?”又說道:“你少去見她不就好了。”

葛薇龍一只手握著拳放在桌上,一只手托著腮還在想些什么,喬琪喬飛快地伸出手同她的拳輕輕地碰了下。

“好啦,別再皺著眉,當心變成一個小老太太。我送你回去。”

天已經快要蒙蒙亮了,空氣中帶著點清晨的露水,濕漉漉的。坐在他的敞篷車里,葛薇龍反而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或許是為著她自己多了一個同盟了。這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8.

葛薇龍又恢復了往日的笑顏。蘇菲見狀整個人都掛在葛薇龍的身上,還見縫插針提出周末教會有活動,需要幫助義診的醫生,可以去當助手,可以做筆錄登記。她說得頭頭是道。白襯衫束在卡其褲里,頭發扎得老高,溫柔的樣子也箍出了個利落的女郎。

葛薇龍看著她心思一動,蘇菲一向積極,無論是學習還是做事上,還有幾個月就畢業在即,她定是有了計劃。于是問,蘇菲是找到工作了嗎?

蘇菲,“是呀,雖說女孩在這個世道艱難些,頭腦清醒,手腳勤快一點,總能好好生活下去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參加這次的活動。說不定也有找到工作的機會。”

葛薇龍猶在惦記著喬琪喬的約會,他總是有辦法牽動她的心。爽快地回絕了蘇菲“我還有事,這次就不去了。”

喬琪喬不別扭的時候還玩得挺好,他們難得在他的小公寓里,喬琪拼著一副拼圖,葛薇龍看著他眉眼彎彎的,孩子氣的樣子,想其實他是這么一個溫柔的人呀,讓她忍不住問:“喬琪,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嗎?”喬琪喬漫不經心地說:“說什么以后,現在快樂不就好了嘛。”

他側過身體,他的唇輕輕地撫過她的臉,又回頭像是個迷路的孩子,慌亂又急迫地要尋找歸途一樣,終于找到了她的唇角,胡亂地抓住她的雙手,細細啃噬屬于他的美味。

不知哪里傳來花色濃郁的氣味,葛薇龍一時失語,就忘記了要說的話。也被存封在這個細密的吻中。她覺得自己像以前在家中虔誠地看過的曇花盛開。初時緊緊包裹著自己的身體,夜靜了,也不知誰在觀賞,緩緩地舒展,徐徐地伸張,一點一點開出花朵。誰說曇花無香,她喃喃自語,身邊男子一寸一寸的輕撫,好似應和著她的言語,于是她用盡全身的力道。要開出最潔白奪目的花來,只為剎那的光華。

再回學校,卻發現金秘書不聲不吭地等在門口,直接把她帶到了何家大宅。

緣著金秘書的一言不發,葛薇龍有些忐忑不安地看著何先生,他看起來很平靜,上眼皮越發耷拉在眼角,再也沒有上翹的那條眼紋。不知為何葛薇龍感覺他的皮膚底下的血液好像滾燙的開水,“何先生。”

葛薇龍雖是有些驚嚇,抿著唇,也要拉出一點笑來。

何其笙聽了她的聲音卻好像受傷的樣子,一字一字地說,“我對你好不好。”

“當然是好的。何先生,你的恩情,我總是想著報答你的,我會好好孝敬你的。”

“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他如狂風暴雨一般地吼出,一把抓住葛薇龍的頭發,把她拖了過去。刺痛的頭皮讓她差點窒息,葛薇龍想,頭發終究是長了,還沒來得及修。

不知道喬琪喬在什么地方,腦中又浮現出姑媽的臉,斜斜地靠在那張美人榻上,臉上陰晴不定。

何其笙拖著她撞到了好幾處地方,讓她痛得撕心裂肺,她忍不住低低地呻吟著,臉上有液體流下來,她緊緊閉著雙眼,分不清是血還是淚。

何其笙把她拖到她住在這里的客房,里面已經放置了許多送她的禮物,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上去,輕柔地剝去她的衣服,如珍如寶,像是對待一件精美的異寶一般。

表情卻猙獰,低吼著:

“我對你這么好!”

“我對你這么耐心!”

“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9.

何其笙的眼底開始出現一片猩紅,葛薇龍也發現了他的異常之處。開始時她還敲擊床板,試圖發出聲音來求救,此刻卻心底一片灰暗。

怕是沒有人可以救得了她了,大概人都被支出去了。當一個人陷入這種癲狂的狀態,他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葛薇龍緊緊咬著牙關,打著顫,睜圓了眼睛有點想弄清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發狂的間隙,四周很靜,連鳥鳴,風吹的聲音也沒有了。她的牙齒上下顫栗著,情不自禁地上下打著架,只聽見自己發生的咯咯咯的聲音。

沒有人救得了我,她再次認命地想。

何其笙雙手探上了她纖細的頸脖,像是對癡迷的玩具一樣,輕輕地撫過。濕冷的手指頭在葛薇龍的脖子上游走,像是被惹怒的蛇,一遍遍確認它手下的獵物。

葛薇龍驚恐地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不要……何先生……你怎么了……”

她大叫,卻發現自己只是發出含糊不清,嘶啞的音節。傷口大概也在流血,整個人像是一塊破抹布一樣吧。

葛薇龍迷迷糊糊地想,到時候父母知道她的死訊會不會難過。

母親大概會難過一陣子,沒幾日弟弟妹妹在她面前要這個要那個,很快就會沖淡她的一點愁腸。父親還是那番巋然不動的名士做派,她的死訊只不過是又多了一個家族的不可言說。說不定父親還會指手畫腳地讓母親丟掉她存在的東西,母親就真正無暇想到她了,母親那可憐的腦子就只能裝這么多東西。

她想著想著苦笑起來。

何其笙一只手握緊她的脖子那一刻,她如同一只泄了氣的氣球,手腳都無力地攤放在床上,不再揮舞。再無一絲氣力。就這樣吧。何其笙卻像是如夢初醒一般,捧著她的臉,“你知道錯了,是不是,你是我的小天使,可是你為什么不乖乖聽話?”

葛薇龍無望地發出幾個音節,“我會聽話。”

他才又冷靜下來,退出他的桎梏,審視了她的全身。而后又像拎一個木偶娃娃一樣拎她起來,把她放進浴缸沖水。沖了許久又撈起來,放到床上,從頭到腳把她全部舔舐了一遍。

葛薇龍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嘴,由于傷口碰到口水的疼痛,讓她嗚咽著像個小獸。葛薇龍妥協的態度取悅了他,何其笙看似恢復正常了,李媽等一些傭人也一如往常。

葛薇龍發現自己被囚禁了,電話被拔走了,向外的房門都被鎖著,各個出口都有人守著,不讓她有機會出去。

她只得求助李媽。

李媽還是溫柔的大眼擔憂地看著她,“何先生也是為你好,生病了就好好休養,不要想著出去的事情了。”

葛薇龍拉開自己的上衣,露出結痂的傷口,“這也是生病嗎?這是被他在地上拖著蹭破的?你看不出來嗎?”

她低吼著,眼淚自己迸落下來,“何其笙就是個變態!”

李媽目光閃爍,“不會的,何先生是個好人。”

葛薇龍閉上眼睛嘆息。她喚不醒根本就不想去思考的人,何宅就像一張大網,李媽只想身處這張令她覺得安全的網中,她不能去想,不能去思考,如果這張網崩塌了她也就不存在了。


10.

葛薇龍自嘲地想,自己不知是對于逆來順受有一點天賦,還是環境所逼呢。何其笙對她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些惡心到想吐,身體上的殘害也是家常便飯,一言不合就會遭到他的毒手。但這些和生死相比也算不得什么,身上的傷口好了又傷,居然也一天天活了下來。

倒是李媽,葛薇龍雖說明白寄希望于她讓她遞個消息出去什么,并非是她的義務。只是,她可笑地一口咬定何先生是好人,她真的是這樣是非不分嗎?

葛薇龍雙手插入頭發里,緊緊摁住痛得欲裂開的頭。十分害怕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變得像李媽一樣麻木、馴服。

正巧李媽送了飯,放下就要走。葛薇龍又嘗試起來,“讓我打個電話吧。”

“不行的,何先生交待的。”

“李媽,我總要打個電話去問問,不知學校里的事情怎么樣了?”

“何先生肯定都處理好了,不要擔心。你好好養病要緊。”李媽看起來倒是好言相勸。

“蘇菲好像要訂婚了,你替我說聲恭喜。”葛薇龍試了下蘇菲的名字,想從她總是溫柔以對的神色里找出一絲縫隙。可惜不知是不是道行太淺,竟看不出什么變化。李媽還是匆匆就離開了。

幾天后,何其笙不在的空檔,卻是蘇菲來了,帶著外面的明媚的新鮮的氣息。葛薇龍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的味道,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腐爛了,直到現在才感覺到自己頹敗的心開始跳動,凝固的血液開始了流動。

蘇菲抓住她的手,葛薇龍閃躲著移開。

“怎么了,他打的?大家都在說你病退了,辦了休學手續。我竟沒想到……”

葛薇龍如同驚弓之鳥,并不敢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幫我通知喬琪喬好不好。”

蘇菲驚異地說:“不要通知你的家人嗎?或者我們報警好不好。”

“恐怕并不行,警察不見得會站在我一邊。”

蘇菲煩惱地揮著手說“我提醒過你的,你要小心那個人。”

葛薇龍黯然,當時她只對自己說這是唯一的選擇了。現在想來,哪里是沒有選,不過這是一條看起來最容易的路,卻沒想到前路這么黑暗。

蘇菲拉著葛薇龍坐下,開始說起何先生的事。

“我早該告訴你的。”她一聲嘆息。

“何姐姐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姐姐喜歡服裝設計,她想要去外面學設計,他卻囚禁了她在家,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姐姐的母親在了,現在想想也是十分可疑。”

“小時候我跟在姐姐身后一起玩的,他們都以為我年紀小,并不在意我。其實我是家里的老大,算得早慧,許多事情都記得的。”

“何先生,幼年家里發生變故,只余他和母親倆人清貧相依。至此母親十分嚴厲要求他,他也爭氣上進地念書, 后來遇到姐姐的母親,她那個時候已經離異有了女兒。”

“不知怎么何先生死纏爛打打動了她,這座宅子也是姐姐的母親的,卻沒想到變成了姐姐的牢籠。”

蘇菲的神色暗下來,“我曾對自己說過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

“你在這里太危險了,報警吧。”蘇菲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我有何姐姐寫給我的信,提到這個惡魔虐待她的事情。

“你先把我的處境通知喬琪喬吧,現在報警說不定就是打草驚蛇的。警察未必會幫我。”葛薇龍猶在疑慮。


11.

不知道何其笙是太信任李媽呢,還是自信沒人可以在他眼皮底下搞事情呢。

李媽帶給她一個自外面送來的信封。她鼓起勇氣打開,露出的是喬琪喬之前拼的拼圖中的一塊圖片,精美得像個張明信片一樣。

上面龍飛鳳舞地用英文寫了倆個詞,誠摯的祝愿。葛薇龍甚至都能從上面看到他彎彎的眼睛,揶揄的眼神里面沒有一點溫度。葛薇龍頓悟,他可不就是一貫是這么兒戲的。

葛薇龍好似在上海的大冬天里,只穿著單衣,感受到那種冷到骨頭里的冰。又有涼水自頭澆下,貼著皮膚流下來,每一絲皮膚的角角落落都鉆了進去。她瑟瑟發抖,眼睛則干澀疼痛,已經流不出淚。只覺得冷,大熱的天,她把自己蓋在被子里。

越是死氣沉沉何其笙越是喜歡,上來就把她剝光,嘗試進入她的身體,卻百般不得如愿。

他咒罵著,“你這個賤女人……”手上則一刻不停地抽打著。

葛薇龍抖著身體,嘴里混著血和淚咽下去。她知道自己越是抵抗越是遭到酷刑,只恨不得心里能長出利爪,不動聲色間就能刺死他。可惜漫漫黑夜,上帝也聽不見她的呼救。

盼到何其笙西裝革履地出去處理事情,葛薇龍想要去他的書房探探情況。正巧蘇菲躡手躡腳地上來了,葛薇龍趕緊把她拉進側里。

蘇菲心神不寧地低聲說:“我找過你的姑媽了,她只問了幾句,就把我打發了。”

葛薇龍并不意外,“她花力氣幫我,大概也得不到什么好處。她做選擇,不過是權衡利弊罷了。”

蘇菲坐在化妝凳上查看她的傷口,緊蹙著眉說:“我應該去報警。”

葛薇龍警覺地看了看外頭,“我這些天發現他做事情的偏向,他很謹慎,但就是這樣他喜歡一樣一樣的記錄下來,或許他覺得像是勛章一樣。”

蘇菲說,“何姐姐也懷疑過她母親的死,說不定他就是個殺人兇手。”

葛薇龍微微搖頭,“我找到一些東西,沒有細看,怕藏起來他會發覺,所以沒拿出來還在原地。我去想辦法拿出來,蘇菲你馬上寫了匿名信遞去警局。千萬不要再來了。”

蘇菲起身握住她的手,“那你怎么辦?”

葛薇龍微微一笑,怕她著急,“我總能找到脫身的法子,在這等我。”

說著她就赤著足,飛奔去書房,書房里還是那樣井然有序,像之前來的每一次一樣。散發出淡淡的皮質的味道,柜子上的玻璃門反著光,像是黑暗中野獸的眼睛。

葛薇龍探手,從保險柜里拿了他的資料出來。輕微的咔噠一聲,就好像破除了某種禁忌咒語,突然失去了森然感。她悄然退出。

顧不上再說什么話,葛薇龍趕緊推著蘇菲出去,殊不知,何其笙早就回來了。

追逐間蘇菲滾下了樓梯,葛薇龍腦袋里像是有炮彈炸開了,不受控制地大叫。

白色的雕塑上濺滿了星星點點的紅色,地上是一大灘濃稠的鮮血,一切失了顏色,只有觸目驚心的血色彌漫。蘇菲就毫無生氣地躺在那里。

葛薇龍跌跌撞撞地跑下來,聲音嘶啞地低語:“蘇菲,我剛才還在想,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掛念我,我憑什么要被這個惡魔控制,我憑什么要去死。”

“蘇菲,在我想去死的時候,是你讓我覺得我要活著,可是為什么,老天這么不開眼!”

她蹲在地上,面目被淚水掩蓋得一片模糊,小心地托著蘇菲的一只手,朝上面何其笙的所在地大喊:“救人,快點救人……”

沒有人回應她。

何其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漠然地看著下面。李媽失魂落魄地站著,臉色煞白,嘴里好像嚅囁著什么。


12.

接下來的幾天,葛薇龍感覺自己像是被牽著線的木偶人。手和腳俱有人拉扯著一刻不停。除了吃和睡,她不能停下這場奔波。

要不就會覺得這所做的一切沒意思,要不就陷入幻覺之中。蘇菲依舊眨著她大大的雙眼,淺笑嫣然地立在她的眼前。

她盯著前面的空氣自言自語道:“蘇菲你說人活著是不是挺沒勁的。”

“大部分時間盼著所謂的希望,到頭來才發現等到盡頭的可能是絕望吧。”

她想到什么的笑起來,“我看見那個男孩子了,在你的葬禮上,是你說的去義診的醫生吧。”

“長得就像個醫生的樣子,特別可靠。”

“你說,我那天要是去了,會不會發覺你們的小心思,比如被我發現眼睛有時候黏在一起了。你會不會偷偷地朝他到手動腳。畢竟你是個‘’慣犯“”,誰能逃脫你的魔爪呢。”

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了。她用冷水胡亂地洗了一把臉。

又拿出記事本出來記錄。她大概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何其笙的做派:記錄,謀劃。上面何其笙的名字打了大大的紅叉,紅色的水筆有點漏油,顯得那個叉更觸目驚心,鮮血淋漓的樣子。

他已經被關在牢里,猶在垂死掙扎。葛薇龍見他的最后一面,只盯著他,像死物一樣,她控制著自己快要沸騰的恨意。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點,冷靜了才能成事。

金秘書的名字寫成了粗粗的黑色,這些天她頻頻聯系,他能為何其笙所用,當然也能為她葛薇龍所用。

她又梳理一下要做的事情,姑媽身邊的小丫頭過來叫她去吃飯。

在廳里,梁太太坐在那里,她就這樣仰著面,臉上鋪著桑蠶絲的面巾,說是敷著什么藥,然后輔以按摩,能夠讓臉緊繃。

梁太太端著她的臉巍然不動,只小心地動嘴,“你倒是忙,每日里人影都見不到。”

葛薇龍看她一眼,坐下懨懨地挑了一筷子菜,“彼此彼此,你也忙得很。”

梁太太似乎不想跟她打嘴仗,“葛柏警司可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一直讓我正經約你,說你是個小可憐。你說你那天赤著腳,就胡亂穿個睡袍,還是一手的血,怎么就讓他上心了。”

葛薇龍漫不經心地說,“他不過是有利可圖,才像只蒼蠅一樣要圍上來,一個英國人,在中國的地界,不過是想占便宜罷了。”

梁太太忍不住打聽,“何家的資產也被他訛去不少吧?你天天跟金秘書在一起謀劃著什么,這里的圈子就這么小,你何苦惹得一身腥。”

葛薇龍只當做聽不見。

“喬爵士那呢,你怎么露一面就不見了。”

葛薇龍不耐,“姑媽我已經托金秘書在找房子,已經有眉目。學校旁邊的小公寓,一個人住也夠了。”

梁太太一把抓住自己臉上的面巾扯了下來,“你就這么甩我的面子。你想想是誰幫你找的警司?是誰巴巴地把你接過來。”

葛薇龍放下筷子準備上樓,“姑媽,我自是十分感謝您,把我拉出魔窟。放心吧,我不會忘記的,少不了你的好處。但是這感激一分一分償還也會消失。不要試圖把我變成你的傀儡。”

梁太太輕哼一聲:“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你現在可知道這個世道不太平了,還上個什么學。哎喲我這么大的宅子不夠你住,我的錢不夠你花?”

葛薇龍正色道:“怎樣才是太平,躲在你的身后么?我總得學個安身立命的東西,我不知道世道太不太平,我可知道了有的天堂就是苦海,苦海也會是天堂。”

說著她便毫無遲疑上了樓。


13.

喬琪喬不知怎么來了這邊,大咧咧地坐在她小公寓的沙發上。李媽端出一杯牛奶,葛薇龍正站著清點她的東西,看著他說:“抱歉,家里只有這個喝的。”

本就狹小的客廳里堆了許多還沒有來得及收放好的東西。倒是消解了許多尷尬。再見到他,不是不恍如隔世的。

似乎喬琪喬沒有這個障礙,他眉眼俱笑地問她:“你怎么變成了何其笙的繼承人?”

葛薇龍頗為好笑,混不吝的喬琪也是關注這種問題的,“是呀,他收養我,寫了函件指定我的。”

喬琪喬像是不經意問起,“他為什么選你?”

“哦,我在學校里的表現優秀吧。”葛薇龍拿起一個袋子,又放在一邊。

他伸出倆條腿,在雜物間游移,終于放在合適的位置,“我聽說何宅掛了一個基金會的牌子。”

“是蘇菲基金會,救助一些失學困難的女孩子。”

“你倒是不嫌麻煩。”

葛薇龍攤手,“怎么,你好像很關注我?”

喬琪喬挑眉道:“現在,關注你的人可能有點多。”

葛薇龍歪著頭定定地看著他,“喬琪,我沒有錢的,打點了英國人警司,還有基金會要用的資金,其余都已經交給金秘書運轉。”

喬琪喬摸摸鼻子,“我們朋友一場,不是想跟你一起玩嘛。”

葛薇龍輕笑,“我現在學服裝設計,我想我們大概是玩不到一起了。”

頓了頓她又說道:“中國有句古詩叫做人生得意須盡歡,也有這么一句叫做人間別久不成悲。你大概是不會明白的了。”

喬琪喬顧左而言他,“什么味道,有點苦,有點辛辣……”

“李媽煮水的獨活,她有風濕痛,煮了來喝的。有時候她無事了也會制成熏香,獨活,獨活,不光名字奇怪,味道也獨特吧。對了它還是殺菌的。”

“你慢慢品鑒吧,我去換衣服。”葛薇龍頭也不回地去了房間里。

再出來時,已經換了黑色的連衣裙,裙擺上綴著亮片流蘇,露出光潔的小腿。走動間像是點點流星在身上。

喬琪喬眉眼彎彎,“這就要出去了,我們一起,我載你去梁太太的宴會。”

“不用了,金秘書在樓下。”

喬琪喬溫柔地打開門,“我覺得你現在真是不一樣了。更迷人了,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自信在你身上。”

葛薇龍笑笑,“多幾番經歷,就多看透幾層道理。人始終是要找到自己的。”


快到梁宅時,金秘書欲言又止,最后說:“李媽身體不大好了,何不讓我重新找一個人?”

葛薇龍抬手,“不用了,我故意放她在我身邊,時時看得到她才好。”她捋了一下頭發說:“你知道的吧,蘇菲竟是李媽的女兒。”

金秘書不響,看來他是知道這個故事的。葛薇龍并不關心這里的曲折是非,只是有些惆悵地想,一個女人,如果自己決定要眼盲、心盲,那么誰也幫不了她。

她下車,整了整裙子下擺,像是奔赴戰場,燈火正濃處,一眾人的目光全部向她聚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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